
【东北】夜游(小说)
天快黑了,黄邕开着小破车出现在街头。车子步履蹒跚,好像得了脑血栓。后面的汽车不停地鸣笛,黄邕在城里生活多年,还从未受到过如此多的关注。华灯初上,这虚幻的辉煌让黄邕觉得自己即将飞黄腾达。透过灰蒙蒙的挡风玻璃,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成了前尘往事,一坨灰白色的鸟屎悄无声息地将后面暴跳如雷的车辆风干在左侧的外后视镜中。
车子一路蹉跎,沿着世纪大道,从灯火通明的城中来到黑灯瞎火的城郊,仿佛横穿了好几个世纪。小破车说熄火就熄火,真是丢人现眼。车子出了城,地势开始剧烈地起伏。拱起的山峦像一个个巨大的脑袋,树林是浓密的头发。风像一把无形的梳子,不时从林中梳出几声啁啾。山上的墓园冷冷清清,留不住死者的魂灵。
车子猛地顿了一下,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了。越往里,山越挤,路挂在悬崖边上,连个掉头的地方都找不到,黄邕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开。车子磕磕绊绊地走出了十几里地,路越来越险,时而旋向苍穹,时而直抵幽冥,就像是狂躁症患者留下的心灵轨迹。
半身不遂的小破车,歪歪斜斜地驶入一个渐次宽阔的山谷。谷中怪石嶙峋,仿佛是从抑郁症患者的心中升起的末日图景。车子往前跑,两边的山往后逃。黄邕紧握方向盘,尽量不让它撞到大石头上。车子前行了两公里,昏黄的车灯突然照到了红绿青蓝紫。五辆豪车,五种颜色,骚气十足。
黄邕下了车,钻进旁边的树林。沙沙的声响埋伏在枝叶间,黄邕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了前沿阵地,野兽们在黑暗的掩护下正逐渐缩小包围圈。黄邕提心吊胆地往前走,双脚在林中的小径上不断开拓出新的恐惧。风好像变大了,黄邕幻想着哪棵树能弯下腰,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
密林深处,一群人正围着篝火吃肉喝酒。初夏时节,天气不冷不热,总有人跑到山里野营。黄邕躲在暗处数了数,一共五男六女。男士们满面红光,正在高谈阔论,那权威的手指颇有气势,仿佛指到谁,谁就得死。女士们唇红嘴绿,腰肢纤细,摇曳的火光照在她们身上,增添了几分放荡。
烤架上烤着一大块肉,散发出烟熏火燎的味道,上面还带着毛。篝火还没熄灭,那群男女就钻进帐篷里去了。黄邕悄悄地溜到篝火旁,伸手从烤架上撕下一块肉,放在嘴里大嚼特嚼。那些东倒西歪的酒瓶里还剩有不少残酒,黄邕连说,罪过,罪过。他摸起酒瓶就喝,很快就喝得晕晕乎乎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黄邕醉醺醺地坐在篝火旁,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篝火终于熄灭了。黑暗中,那一顶顶白色的帐篷像鬼魂一样在树林里飘忽不定。黄邕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一只飞虫将他迎面撞倒了。黄邕仰躺在青草上,和大地气脉相通,融为一体,嗖嗖地绕着地轴飞速旋转。
黑暗中,一个女人走过来,黄邕的大臭脚毫不犹豫地将她绊倒了。女人压在黄邕身上,像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那女人在黄邕的脸上啃了几口,唾液粘粘的,像蜘蛛丝。黄邕被她啃得头昏脑胀,就跟中了毒一样。他们两个都喝高了,黄邕瘫软在地,任由那女人在他身上胡作非为。过了一会儿,女人拽着黄邕的一条腿,将他拖进了帐篷。黄邕脑袋发懵,还以为自己被蜘蛛精拖进了盘丝洞。
对黄邕来说,这真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夜晚,欢乐在他的肉体里层层绽放,就像盛开的玫瑰一样。那女人从未像今夜这么狂野,她驾驶着黄邕,穿越狂风暴雨,犹如在欢度一个盛大的节日。漆黑的树林充满了诱人深入的幻影,那些幻影始于心灵,终于虚空。一只夜猫子在帐篷外的树上格格地笑了,笑声有棱有角,像倾盆而下的冰雹。
红日初升,天光放亮。鸟儿在树林里欢呼雀跃,啄开缠在树干上的最后几缕残夜,将早起的虫儿悉数吃进肚里。百啭千鸣中,黄邕突然听到啊的一声,他刚睁开惺忪的睡眼,嘴巴就被一个女人给捂住了。那女人披头散发,看上去危险十足。从她下手的力道,黄邕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恨不得把自己给弄死。
“不要出声!”女人命令道。
黄邕一边点头,一边朝她高耸的胸脯行起了注目礼。
女人将黄邕的小裤衩套在他的脑袋上,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他:“你是谁呀,咋跑到我帐篷里来了?”
“我昨晚喝多了,啥也不记得了。”黄邕小声说。
“你老实待在这里,我出去看一下。”说完,女人弯腰钻出了帐篷。
女人刚走,黄邕就低头查看起了自己的身体。他身上不是这儿被抓了,就是那儿被掐了。
黄邕抚摸着身上的伤痕,揣摩起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那女人一脚踢开帐篷,凶巴巴地走了进来。
“他妈的,一个也不见了。”女人恨恨地说,“他们走之前,肯定进来参观了一番。”
“你是说,他们,都看到了?”黄邕感到很尴尬,问道,“他们都成双成对的,为啥只有你孤身一人?”
“我家掌柜的还在号子里关着呢。”女人说,“你不是也一个人吗?”
“我从小就喜欢独来独往,你的朋友们把你一个人撇下,太没人情味了。”
“他们以前都是跟着我家掌柜的混事的,不是什么正经人。”女人问,“你怎么来的?”
黄邕说:“开车来的。”
“送我回城。”
“好吧。”
黄邕穿好衣服,钻出帐篷,草地上湿漉漉的,好像几百个人在上面刚撒完了尿。黄邕像一个空皮囊,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大树们一脸严肃地站在那儿,野花在树下漫不经心地开着。
他们走出树林,阳光像匕首一样,穿透柔软的云层,斜插在山谷里的每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上。
黄邕的小破车趴在干涸的河床上,像一头瘦骨嶙峋的牲口。
女人见到小破车,差点笑疯了。
“这就是你的车?”
“是呀。”
“还能开吗?”
“能呀。”
“你就不能换辆新车吗?”
“这车是我前两天刚买的,我现在穷得一顿只能吃一个馒头。”
“顿顿吃馒头,小心得馒头病。”
“我昨晚本打算到山里搞点野味,谁知道遇到了你们。”
“你真是太可爱了,和你的小破车一样可爱。”
“别说风凉话。”
“你脸皮这么薄,还怎么混啊?”
黄邕钻进驾驶室,鼓捣了半天,才把车子发动起来。挡风玻璃暗得要死,从车里望出去,外面黑乎乎的,好像天还没有亮。
女人说:“我来开吧,我还从没开过这么破的车呢。”
“这车你开不了,它动不动就熄火,跟神经病似的。”
女人只好坐在了副驾上,黄邕开着小破车出了山谷,沿着一条盘山小路朝山上爬去。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女人问。
黄邕说:“我总是感觉不舒服。”
“在你身上捅几刀,你就舒服了。”女人说,“这个世界可不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得学会适应。”
“也许吧。”黄邕有气无力地说。
啪的一声,女人抽了黄邕一个耳光。
黄邕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捂着通红的腮帮子叫道:“你打我干啥?!”
女人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发火呢。”
“妈的,谁说我不会发火。”
女人说:“有点意思,你还真讨人喜。”
黄邕说,“我跟你可不是一路人。”
女人问:“你是哪一路?”
黄邕说:“盘山路。”
女人说:“盘山路也得有山可盘呀,你就不想找我做靠山?”
“不想。”
“其实,打打杀杀的也没啥意思。”女人说,“我昨晚睡得好舒服,真想在山里做个野人。”
黄邕歪着脑袋,打量了那女人一番,只见山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
黄邕说:“你的发型已经有点像野人了。”
小破车绕着大山,往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千沟万壑由近而远依次浮现在了眼前。当小车来到最高处,黄邕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女人说:“下山我来开吧。”
黄邕不放心地说:“你可一定要把刹车踩住了。”
“别啰嗦了,你怎么跟个小臭娘们似的。”
黄邕很不情愿地和女人换了位置。
女人驾着小破车朝山下冲去,石块从轮胎下面纷飞而出,互相碰撞,噼啪直响。
“快踩刹车呀!”黄邕叫道。
“早就踩到底了。”女人说,“刹车可能失灵了。”
黄邕瘫在副驾上,双手把着车门,哭道:“完了,完了,今天要死在这儿了。”
“快坐好!”
女人车技一流,眼到手到,方向盘转得跟个陀螺似的。小破车犹如一道闪电,梦幻般地转过一道又一道急弯。
前方突然出现了红绿青蓝紫,五辆豪车正贴在崖边匍匐向下。
轰轰轰,小破车撞到了红,红撞到绿,绿撞到青,青撞到蓝,蓝撞到紫。小破车四分五裂,原地解体,瞬间变成一堆废铁。红绿青蓝紫以优美矫健的姿势一跃而下,就像是一道折断了翅膀的彩虹,急急地坠入深谷中。
过了不到一刻钟,黄邕和女人从那堆冒着黑烟的废铁中钻了出来。
女人用手擦掉黄邕脸上的血泪,兴奋地说:“真是不可思议,安全气囊在最后一刻居然打开了。”
黄邕小心翼翼地挪到崖边,朝下面看了看。山谷太深了,啥也看不见。
女人走过去,拍着黄邕的肩膀说:“宝贝,别看了,就是一起普通的追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