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初秋，孤身赴遥远的北美，只是为了去看那条世界上最狂野的瀑布。
　　 我是一个很有“瀑缘”的人。
　　 我的故乡在浙江的文成，地处洞宫山麓，奇山秀水，沟壑纵横，溪涧密布，素有“瀑布之乡”的美誉。其中位于城东的百丈漈大瀑布，于云端挟万股清流，以雷霆万钧之势飞泻而下，落差达207米，“夏日不辞飞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鸣”，一瀑三叠，叠唱喧嚣，为华夏之最。更难得的是，我妈的娘家在漈头，我的老家在瀑下，可谓是瀑下生来瀑边长，从小就与瀑布结下了地理之缘。长大后，曾去观看过黄果树瀑布的惊心动魄，也曾领略过黄河壶口瀑布的神惊鬼泣……一句话，但凡哪里有名瀑，哪里便有我追逐的足迹，与生俱来，我就有一股“不看瀑布非好汉”的执着。
　　 由于看过了太多的瀑布，因而我的脑海里时常回旋着瀑布的影子和轰鸣声。或高大磅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或小巧委婉——“雪净鲛绡落刀尺，大珠小珠飘如风”；或秀美壮丽——“我疑天仙织素练，素练脱秀垂青天”；或玄幻飘逸——“天应不许人全见，长把云藏一半来”；或逍遥悠然——“青云名士时相仿，茶煮西峰瀑布水”。曾一度认为，世上的美，瀑布尽情演绎。
　　 总之，瀑布是天地之钟灵，自然之造化。世界，因瀑布而精彩；诗人，因瀑布而意气。
　　 从东方之南，到西方之北，千叠山万重洋的，时空漫漶得如同恐龙灭绝的白垩纪。我之所以不远万里，来到那个星条旗和枫叶旗争相辉映的遥远地方，还是缘于瀑布。
　　 尼亚加拉，是一条河流的名字，也是一个瀑布的称呼。究竟是河因瀑称，还是瀑由河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有了它的存在，我们的这个星球，才出现了第七个世界奇观。尼亚加拉瀑布，它是史诗般的风景巨制，是神话般的生命绝唱，作为一个追瀑者，我没有不去的理由。
　　 尼亚加拉充满画意诗情。多少年前，一个天才画家照着它的模样，画出了一幅惊世骇俗的油画作品——《尼亚加拉大瀑布》，居然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观。十八世纪，一个因反抗西班牙殖民暴政，为争取民族独立而被迫流亡的诗人来到它的身旁，写下了一首让人荡气回肠的《尼亚加拉瀑布颂》：“哦，狂潮！令人心悸地奔腾／一如命运不可抗拒的怒涛／尼亚加拉，可敬的瀑布／且听诗人最终的呼声／我名誉的返照……”
　　 无疑，尼亚加拉瀑布是富有个性的。它恣意，洒脱，狂野，不羁。在崇尚线条和色彩的画家眼中，它是大自然的宠儿，梦里的画魂。在追求独立和自由的诗人心里，它是力量的化身，灵魂的呼唤。
　　 我不是流亡诗人，也不是流浪画家，只不过是一个热爱自然，追逐瀑布的匆匆过客。我去了，与它有了透彻的亲近。时间过去好多年了，一直想写写它，但又不敢动笔。因为，它的强悍狂野，它的漫天水浸，它的虚幻霓虹，至今令我闻之惊心，看之迷离，感之恍惚。
　　
　　 二
　　 在美国与加拿大交界处，蓝宝石般镶嵌着五个美丽的湖泊，号称世界最大的淡水湖群。它们按大小排序，分别为苏必利尔湖、休伦湖、密歇根湖、伊利湖和安大略湖。由此可见，伊利湖和安大略湖在五大湖中乃属小字辈。
　　 这两个湖泊，彼南此北，一高一低，相隔约百里，从地图上看，蓝幽幽的宛若一对手足兄妹。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湖亦如此。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两个蓝色的精灵儿，竟然惺惺相惜，心有灵犀，创造出了让上帝都得为之震撼的人间奇迹。“大哥”伊利湖站在高处，为了提携卧在低处的“妹妹”安大略湖，特意把自己的碧玉盆破开了一个口子，于是，一条碧绿色的黄金水道便应运而生了。
　　 尼亚加拉河荡着清波，从高到低，一路向北，疯狂奔流五十六公里，以极其野蛮的方式扑向安大略湖温柔的怀抱，最后被汹涌澎湃的北大西洋化为了几朵白色的浪花。本来，一切就如同云烟，废了江河万古流。然而，奇迹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尼亚加拉河从伊利湖出发，沿着蜿蜒曲折的河道，浩浩荡荡地向安大略湖奔流至37公里处，河道突然如遭雷劈斧砍，成九十度急剧下坠，汹涌的河水怒吼着源源不断地在断崖绝壁上奔腾狂泻，造就了天地间最为壮观的传奇。它，就是尼亚加拉大瀑布。
　　 尼亚加拉瀑布，在全球排名第一，是瀑布界的龙头老大。它不是很高，落差仅达56多米，但宽得一塌糊涂，竟达1160米（如果加上中间的两个岛屿，宽达1240米），以水量浩大，气势磅礴，景观奇绝而闻名于世。
　　 它是一条跨国瀑布，以瀑为界，南岸属于美国，北端属于加拿大。美国人向来会作，将瀑布一分为三，把属于自己这边的两道流水，美名其曰为“美国瀑布”和“新娘面纱瀑布”，而把属于加拿大一边的主流，则以动物器官称之，叫做“马蹄瀑布”，暗含尼亚加拉三分天下，美国拥其二之意。事实上，美国瀑布和新娘面纱瀑布累加起来宽度只达385米，水流量仅占6％，而真正形成雄奇景观的是马蹄瀑布，宽约675米，水流量占94％。因此，加拿大人根本就不买美国人的账，他们则把属于美国的统称为“美国瀑布”，将己方的叫做“加拿大瀑布”。
　　 让美利坚更为脸红的是，尼亚加拉瀑布虽然长在美洲，但真正让它扬名四海的却是欧洲人。据史料记载，给尼亚加拉河和瀑布命名的，是一个名叫雷勒门特的欧洲探险家。后来，拿破仑的兄弟吉罗姆带着他的新娘子，从新奥尔良乘马车到尼亚加拉瀑布度蜜月，回国后在皇族中大肆宣扬这里的美景，才使尼亚加拉瀑布声名鹊起，风靡世界。
　　 我是从加伦多前往尼亚加拉瀑布的，路途不是很远，约模两小时车程。一路上，枫红似火，秋叶如花，绚丽多彩，美景绵延。导游是一个在加拿大留学的女同胞，长得面如花，颜如玉，气如兰，谈不上倾国，但足以倾城。初见她，我想，就凭她的姿色，她如果不当导游，而是献身艺术，不惜演艺圈的“潜规则”，攀上一个大牌导演，肯定会火。我还想，她的家境肯定一般，否则是绝不会干这种靠脚力耍嘴皮子赚小钱的行当的。细一聊，得知她姓章，不是张飞的张，是章子怡的章，来自江南一名城，按省份论，与我乃老乡。异国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她待我很热情，我立马视她为邻家小妹。
　　 留学生就是不一样，见多识广。章导告诉我，毋庸置疑，尼亚加拉瀑布是独一无二的，它即属于美国，也属于加拿大，同时又属于全世界，是地球的骄傲。它是上帝的杰作。她说。我问上帝是谁的杰作？她说我抬杠，笑道，地球上所有的河流和瀑布，几乎都诞生于更新世时期，也就是相当于七千年前至二万五千年前这一期间。那时，巨大的大陆冰川开始后撤，坚硬的大理石层暴露出来，伊利湖的洪流趁虚而入，从而形成了如今的尼亚加拉瀑布。我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学问。
　　 伟大的瀑布往往都是先声夺人的。这不，离景区尚隔几里，便闻前方有铺天盖地的滚雷之音，轰然入耳。曾拜读过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的《美国札记》，他在书中这样描述尼亚加拉瀑布：“即使特纳在其全盛时期创作的最好的水彩画，也未能表现出我所看到的如此清灵，如此虚幻，而又如此辉煌的色彩。我感到自己像是腾空飞起，进入天堂……那深不可测的水国坟墓里，永远有着浪花和鬼魂，巨大得无物可与伦比，强悍永远不受降伏。”他感叹：“尼亚加拉瀑布，优美华丽，深深刻上我的心田：铭记着，永不磨灭，永不迁移，直到她的脉博停止跳动，永远，永远。”
　　 一个世纪过去，狄更斯早已走远，我来了，尼亚加拉，你是否雄风依旧？
　　
　　 三
　　 “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尼亚加拉瀑布是狂野的神，它不在灯火阑珊处，它就那祥肆无忌殚地奔腾在阳光之下。
　　 终于，看到尼亚加拉瀑布了，不，应该说是听到它惊天动地的呼唤了。该怎样形容它的吼声呢？震耳欲聋？雷霆万钧？穿云裂石？如雷贯耳？振聋发聩？都像，又不确切。“尼亚加拉”在印第安语中意为“雷神之水”，印第安人认为瀑布的轰鸣是雷神说话的声音。要我说，这那是雷神在言语呀，分明是一百个雷神，乃至成千上万个雷神聚集在峡谷里狂欢，在击鼓传花。那声势，更似有成千上万颗水雷在爆炸，几乎把整个山谷都炸飞了。
　　 是奔流的大河在跃下悬崖粉身碎骨之前发出的惨叫？还是山谷被漫天的水浸撕裂之后发出的哀号？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野性疯狂的轰鸣，它是那样让人感到震撼，恐惧，绝望。
　　 章导说，为了便于游人全方位观景，尼亚加拉的观瀑设施还是比较齐全的，如想上天观赏，可以乘坐直升飞机和热气球，如想登高俯瞰，可以到了望塔，如想到瀑下仰视，可以选择游船，你想要咋看？我琢磨了一下，老子是个仍处于发展中的穷光蛋，为了看这瀑布已经是耗尽积蓄了，上天观瀑价格太昂贵了，还是在地下溜达溜达吧。
　　 我登上了位于瀑边的恩淇朗了望塔。此塔高达150米，呈锥形，犹如一把倚天巨剑，直插云霄。此刻，我居高临下，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尼亚加拉瀑布的真容了。啊，那是一幅多么壮丽的画卷呀！一道波澜壮阔的流水，恰似一匹青蓝色的巨缎奔涌到宽长的悬崖前面，湍急的流水一下子断了去路，便化作了千百头一列横队的雄狮，身后紧跟着千军万马，昂首怒吼着，奋不顾身地跳下了下去。我在塔上向下望，但见眼下的瀑布犹如一幅巨大的凹弧形银幕，又像一个神秘莫测的巨大洞穴，三面悬流，仿佛是九天银河，倒悬于华山绝堕，泻下无底的深渊。看不清瀑有多深，惟见飞流直下，卷起千堆雪，水雾如云，冲天而起，白白茫茫，朦朦胧胧，迷迷离离，虚虚荡荡。水雾之上，彩虹弯弯，隐隐约约，天空如洗，白云悠悠。壮观到极致，醉美得让人窒息。
　　 在赴码头乘船游览之前，我沿着山边的一条崎岖小路，来到一个叫“风岩”的地方，翘首观瀑。我只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因为风岩虽在瀑下，却看不了瀑布全景，扑入眼帘的，满是翻江倒海般的激流，是湿浓浓的水雾，是震耳欲聋的水声。稍作停留，人便一头雾水，全身湿透了。我在那不敢久留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那一刻，我被瀑布的磅礴气场惊呆了，我感到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可悲，我担心自己站久了，会被那狂野的水雾融化成一滴水珠儿，然后就是慢慢消失在那个“鬼见愁”的水国坟墓。
　　 游船叫“雾中少女”，蓝白相间，好像有两三层，可载人数百。章导很厉害，买来了顶层的船票。她说，这游船为何叫雾中少女？而不是叫雾中公主和雾中仙子呢？是有来由的。说是很早以前，当地的印第安人慑于大自然的威力，在每年的收获季节都要祭拜河神。举行大典的那天，集合整个部落的少女于瀑边，酋长立于人群中央，引弓向天空放箭，箭头落下，离哪位少女近，此女则即被选为代表，坐上独木舟，从上游漂流而下，坠入飞瀑之中，那些缭乱在尼亚加拉瀑布上空的雾气，便是那些少女的化身。听罢，让人的脊梁骨都透着冷气。
　　 游船像公牛一样发出一声鸣叫，便驶离码头，缓缓地朝瀑布行去。未几，胸怀大敝的大瀑布，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远看，马蹄瀑布还是像一巨大的水浸银幕，只是这银幕上不仅仅是在奔泻着洪荒之水，而且同时还有史前的巨怪，夹杂着千百条白色的蛟龙，千百头金色的雄狮、青色的大象、斑斓的老虎和美州豹之类的猛兽。那滔天的声浪，像是万道霹雳同时炸地，似乎要把地心炸裂了，要把地球洞穿了。游船根本是进不了瀑底的，只能是稍微靠近。临近了，视线所及，全是灰蒙蒙的，白茫茫的狂泻不休的怒水浪潮和会发出啸声的水雾。游船在激荡的浪涛中大幅摇摆，暴风雨般的水珠劈头盖脸地扫来，再好的雨衣也成了摆设。所有的游客都在尖叫，不知是刺激，还是怀疑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彼时，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狂野，什么叫真正的强大，什么叫真正的凶焊，什么叫真正的暴力……
　　
　　 四
　　 下了游船，章导把我导到横跨在尼亚加拉河上的“彩虹桥”。此桥像一条彩带，一头系着加拿大，一头连着美国，星条旗在南，枫叶旗在北，联合国旗居中。
　　 站在桥上遥望瀑布，蓦然发现加拿大瀑布和美国瀑布的水色好像不一样。章导说，确实是不一样的，加拿大瀑布的水色是青的，美国瀑布的水色是蓝的，很奇怪的现象。我问为什么？她说也许上帝会知道。她寻思一下，又说，这也许跟一个国家的文化属性有关，美国强大，横行世界，走向远蓝，故而水是蓝的；相比较而言，加拿大则清纯许多，故而水是青的。很独特的解读，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她问我对尼亚加拉瀑布的印象如何？我不假思索地说，狂野。她笑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太奇怪了，一般来说，游客对它的评价都是用壮丽、雄奇、奇观等溢美之词的，你怎么会说它是狂野的呢？我说那些评语我都赞同，但狂野是我对它的内心感觉。
　　 有一定道理。她说，历史上，美、加两国为了争夺这个瀑布，曾于1812年发生过战争，战争结束后，双方签订了“根特协定”，规定了两国的分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