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雾是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的。当我意识到它已悄无声息地在身边弥漫开来的时候，锅里的稀饭已经烧开了。
　　 天很冷。靠近门外侧的右腿有一种发凉发沉的感觉，拉风箱的手也被从风箱前面缝隙中漏出的风冻得麻木起来。好在锅已经烧开，只需保持一定的火力就行了。
　　 喜欢冬天的早晨。特别是有雾的早晨。尽管天气寒冷，离开温暖的被窝对一个孩子来说，怎么着都是一种考验。特别是睡得正香的时候，被母亲的唠叨声唤醒，心中更充满了不快。但一旦起来，跨门从在了设在阶沿上的风箱灶前，那种烟火气就会把你环绕。更有不知起自哪里的白雾缭绕着，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一位带着仙气的童子，而锅里煮的饭食，就是神仙才能享用的了。每每这时，自己都会被这奇妙的想像引出笑来。一边煮饭一边想着故事，成了我童年里的常态。
　　 今天的火很好烧，只要稍稍一拉风箱，灶口就有火苗冒出来，那散发着按树叶特有香味的青烟给我一种特别的感受：既有欣慰，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压力。
　　 欣慰，是因为今天早上的饭全是用我平时捡回来的桉树叶来烧的；不安和压力，那是因为这一顿饭，足足烧去了一个多月的引火柴，这以后，我不知又要起多少个早，搭上多少空闲时间才能把这亏欠弥补回来。
　　 对于这种全部用树叶来煮饭的行为，我一直执强烈反对的态度，但是，反对往往无效。因为我拗不过母亲。再说，当我被唤醒，接替母亲坐在灶前来拉风箱烧火的时候，灶前已经放上了一个竹筐，里面装的全是上好的桉树叶。我只能报怨几句，还得要把火烧下去。
　　 今天是星期天，平时住在单位的父亲和驻校的两个姐姐都回到了家里。早餐煮了满满一锅稀饭。按照惯例，还得要弄上点干粮和精致些的小咸菜，毕竟，一周才有一个星期天。干粮昨天下午就蒸好了，馒头白生生、窝头黄灿灿的，这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平日里，早上千篇一律都是稀饭。这也是让我和弟弟盼着过星期天的一个重要原因。至于咸菜，我倒不太在乎，反正泡菜坛子里有泡的萝卜、青菜，运气好的话，还能捞出块隔年的嫩姜，怎么着都能下饭。当然，运气特别好的话，母亲也会要炒上一盘豆干或者来一碗小葱拌豆腐，那就更好了。
　　 “……冲辣菜，才出锅的冲辣菜！要不要？冲辣菜！又冲又辣，好吃哟……”
　　 我们所住的这两幢宿舍拐角处传来一阵叫卖声，怕惊扰了还在睡梦中的人们，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刚够在屋檐下煮饭的人听到。
　　 我们这儿是城乡结合部，出了大院的门就是一个农村蔬菜队的地界，常有农民在一早一晚来院里叫卖蔬菜或自家腌制的咸菜等物品。
　　 冲辣菜是我们这儿深秋和冬天才能吃到的美味。它是用青菜等十字花科蔬菜的嫩尖、嫩芯剁碎了，在锅里炒断生，趁着热乎劲儿盛在容器中再用白布仔细地蒙上而成就的。青菜的嫩心中含有芥末等辛辣物质，在热力的作用下，全挥发了出来，闻着又辣又冲鼻子，这就有冲辣菜的雅号。
　　 买回家后，自己再用盐和油炒一番，特别地下饭。不仅如此，那辛辣味儿，还能治疗轻微的感冒，要是有鼻子不通气等症状，趁热吃上几口，保管你的鼻子通畅起来。
　　 叫卖声惊动了宿舍里同样在屋檐下煮早餐的人们，不大工夫，就有人陆续从卖冲辣菜的农民手里买了一些回来。
　　 平日里，我们家是不会买这种菜来吃的，因为这会增加额外的花费。每天每人几分钱的菜金容不得我们随便“潇洒”。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那种圧得很低的叫卖声，一心看着灶里的火。一会儿想着自己构思的故事，一会儿又寻思着该怎样才能将今天烧掉的桉树叶给弥补回来。
　　 “春生，去，去买点冲辣菜去。”母亲叫了我一声，一张两角的钞票也递了过来。我有些不相信似地看着她，问道：“妈，你是说，我们今天也买点冲辣菜？”
　　 “这不一家人都回了么？就买点吧。你两个姐姐都有些感冒，鼻子不通，不是说那冲辣菜能通鼻子吗？”
　　 “是的，吃上点冲辣菜，鼻子再不通也能通了的。”我赶紧站了起来，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张零钞，问了句：“买一角钱的么？”
　　 “一角钱的够吃啥？家里人都回来了，就全买了吧。”
　　 “冲辣菜”是按碗数卖的，五分钱一小碗。我赶紧从屋里拿出了一个小盆，朝前走了几步，卖冲辣菜的农民夫妇刚好走到了我面前。
　　 “买四碗冲辣菜！”我把钱和小盆潇洒地交给那个男的，像个大买主一样在那儿站着，看着他们把四小碗冲辣菜小心地倒在我的那个小盆里，转身就走了回来。
　　 天露微曦，半空有风声传来，几只家雀醒了，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叫着，不知议论着什么。
　　 母亲对我说：“这会儿还早，让他们多睡一会儿，你趁这工夫拿着铁钎去拾点树叶回来吧。”
　　 “可这饭还得再煮煮呢。”我有些不情愿，这会儿要去捡树叶的话，多半就赶不上饭点了。不由得下意识地朝放在灶台上的，盛着冲辣菜的小盆看了一眼。
　　 母亲说：“我来烧火。你去吧，知道你那点心思，要是你回来晚了，给你把菜留出来就是了。”
　　 “嘿嘿……”心思给揭穿了，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自嘲地笑了笑。
　　 “去吧。早去早回。”母亲催促道。
　　 没有不去的理由了，我悻悻地从我睡的小床边上拿过那根磨得铮亮的铁钎，紧了紧腰带就朝外走去。路过放在灶后面的那个装树叶的大包装箱时，特地多看了一眼，那里面的树叶已经见底了，最多还能坚持两三天。想了想，又把挂在一旁的背兜取下来，背在了背上。心中祈祷着能多捡一些柴禾回来。
　　 初冬的季节，天气已经很冷了，乍起的北风呼啸着，发出一阵阵呼呼的声响，昨天就听同学家的广播匣子里讲，有寒潮下来，看来还真是这样的。但我却喜欢这种声音。因为它们能够将更多的树枝树叶吹下树来，变成我的战利品。
　　 沿着平日里走惯的路行走，晨光中，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搜寻路旁，期待着发现树叶的踪迹。
　　 好家伙，今天居然有这么多的树叶被风刮了下来。我手中的铁钎上下起伏，不大工夫，就捡拾了一铁钎，我把它们全装进背兜里，居然快装满了……
　　 遗憾的是，这并不是真的，只是我的想像。桉树的叶片并不会顾及一个孩子的感受，额外多落些下来。都走到莲池了，手里的铁钎上并没有穿上多少树叶。
　　 沿着湖堤继续走着，不放过任何一棵树，还好，随着风的加大，掉落的叶片还是比平常要多一些。我的铁钎一下一上地点击着地面，将叶片尽数捡拾起来。心里还记挂着刚才买的那几碗冲辣菜。也不知能不能赶上饭点回去，也许家里人一起来，就会把我这个还在捡柴禾的小人儿给忘记了。可眼下，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风似乎更大了，一阵树枝断裂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我抬起头来，眼看着前面的那棵树上有一根很大的枝丫在往下倾，终于，它脱离了母体，越落越快，最后就砸在了离我不远的湖堤下那条沟里。心中一阵狂喜，赶紧跑了过去，顺着湖堤小心地下到沟边，把那枝丫拖到了堤上。
　　 湖堤安静如常，连捡树叶的小孩儿都没有，星期天，正是学生们睡懒觉的时候。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没有其他的孩子，就不会有人跟我来争来抢，这一大根树丫全是我的。赶紧动手，把能弄断的干树枝尽数弄断，全放在背兜里，那些叶片也全穿在了我的铁钎上。这一番忙碌，能够让家里生十多天的火了。当然，要是像今天早上这样全用树叶来煮饭，那也烧不了几天。
　　 天已经大亮了。东方的天际露出了一抹红来，这一场大风，竟然刮出了一个好天气。将背兜背好，穿满了树叶的铁钎紧紧地抓在手里，空下来的那只手，还拉着一根硕大的无法弄断粗壮的树丫，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朝家里走去。
　　 桌上的小闹钟已经指到十点多了，肚子早就唱开了“空城计”。可我在外面并不觉得过了多长时间。
　　 家里的人早就吃过了饭，各忙各的去了。只有年迈的奶奶，坐在床边上等着我。见我回来了，赶紧张罗着给我热饭。
　　 我摆摆手，说道：“用不着，就这样吃行了。”
　　 灶上坐着的锅里，饭还有略有余温，除了一碗稀饭外，还有一个发得白白胖胖的馒头。我把它们全拿了出来，来到屋子里，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小桌上还放着只碗，上面用盖子盖着。揭开一看，是一小碗的冲辣菜。心中一喜，赶紧夹了一筷子填进了嘴里。
　　 冲辣菜要趁热吃才有“冲”的味道。这冷下来的冲辣菜既不冲也不辣了。但毕竟还是平日里吃不到的美味。想着自己早上的一番忙碌又可以解决家里半个月的引火柴，一种自豪就在胸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