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风一天天地吹绿了杨柳，吹开了花朵，又是一年春来到。呼啸的狂风吹过我的胸膛，岁月的狂风吹白了头发，却丝毫感觉不到时光的年轮，一年年地划过我的腰身。
　　 直到我因母亲不幸摔伤，一日三餐开始为她做饭时，蓦然发现，父母真的老了。
　　 之前，母亲要我去她家吃饭，善良的母亲总是掐着我下班的点儿做好饭，我走到后直接吃饭，顶多偶尔炒个菜类的。大多时候是饭后陪父母随意地聊天，不会细细感知母亲这个年龄做饭的辛苦。
　　 近日，我们这条街被开膛破肚，长长的绿围挡环抱着一些挖掘机、洒水车不知疲倦地工作，像蜜蜂似的整天嗡嗡地响。我的母亲就是在这时，有天去附近小超市买菜而不慎摔倒，也不知道她怎么站起来又挣扎着走回家的，即便中午我回娘家，她也没表现出异常。
　　 直到下午四时多，母亲打过电话，说腿痛，说上午摔倒了，我才知道原委。我赶紧回家，接着母亲去我们附近的中医院。
　　 拍了CT，结论显示是未见明显异常;但那骨科医生指着片子让我们看，在膝盖骨还有一丝大概两厘米的阴影。医生说，这年纪大了，走路就得小心，年轻人摔倒随即爬起来没事，老年人就不行，稍不慎会摔骨折。母亲庆幸自己没有大骨折，但也是痛，贴了膏药，打了针，在家休息。姐妹仨中，我离母亲家最近;所幸孩子已读大学，先生去乡镇驻队两年，中午不回，不用管他们吃饭；因此，母亲家的一日三餐的保障任务，我义不容辞地接过来。
　　 每天洗漱完毕，六时准时回娘家。
　　 母亲对自己不幸摔倒，很是歉疚。她对我买菜做饭，来去匆匆地上班，常非常愧疚地说，都怪她，不小心摔倒，让我受累了。一向劳作的她，被动地闲了下来，而且，去厕所要拄拐，小心地行走，从卧室到卫生间的短短几米的路途，突然变得漫长又艰辛。
　　 母亲右膝盖贴了那种黑色粘稠的药膏，右脚几乎不敢着地，单靠左脚带动加拐杖助力行走。母亲是个干净的人，她不愿卧床在不大的卧室里小便，总是拄着拐杖缓缓地行走，一身的汗。尽管拐杖上有海绵缓冲，尽管我又加了个小棉垫子更软些，但母亲本就瘦弱的身材，腋窝还是被硌得非常痛，我说要不就在卧室方便吧，怪难受的。在卧室呆了不到两天，膝盖不怎么痛了，母亲还是坚持去卫生间方便，她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哪怕是亲人，哪怕是心甘情愿为她干活的亲人。
　　 每天买菜，做饭，充实但也快乐，这是真的。在给母亲家做饭吃饭的过程中，我蓦然明白为什么有时候给母亲买菜买水果，她总是吃不完的原因。母亲在要我们姐妹吃饭时，总是不畏辛苦，又煎又炸，包包捏捏的尽全力拿出她的看家本领，让我们吃得心满意足，满嘴流油。其实，母亲饭量很小，半条炸鱼、夹几筷子菜，外加半块馒头一小碗粥，就饱了。常常是，父母两人饭，炒一个菜，一顿吃不了，舍不得丢，热热再吃第二顿。哪怕仅有个盘子底上卧着几根佝偻的菜叶，她也要留着。
　　 大概是之前有过艰苦岁月的历史，她觉得剩菜里有油、酱油、醋的，也是花钱买的，在艰苦年代，那是能救活一个人命的。因此，母亲在生活上极为节俭，不仅吃的食物，而且穿的衣服也是洗了一水又一水，只要是不破不烂，褪色了，过时了，她洗得干干净净，照穿不误。
　　 我每天中午下班路上匆匆地在附近超市买几样蔬菜回娘家，蹲上锅烧水，等水开后淘米熬粥。然后趁着锅里水没开就择菜洗菜分别放好，中间或看下锅里水温情况。把米入锅，烧沸一会儿，再关小火熬着，再在篦子上热上馒头。把刚才洗好的几样菜都切了，葱段姜沫蒜片肉片等都准备好了，就开始炒菜。
　　 油烟机轰轰隆隆地响着，倒油开火，放花椒面少许，油热，把葱段姜沫倒入爆香，然后倒入菜，扒拉会子；再接点水淀粉勾芡，在锅里多呆一会儿。父母年岁大了，爱吃软的，因此我把菜基本上按他们要求，不咸，烂熟。
　　 把菜烧出锅，粥也熬好了，一般两到三个菜，我逐一端到外面餐桌上。母亲总是叹息，下班着急忙火地做饭，炒一个菜就行，多炒点，下顿热热就行。我说不费事儿，就是几分钟的事儿，很快的。我又笑着轻松地调侃下自己，没法，谁叫你闺女比你干活麻溜利索呢？我觉得很充实呢！
　　 父亲则笑着说，若是请个保姆，算没这么尽心。我笑着说，你们又没拉把人家保姆，你拉把俺长大了呢。看着父母挺满意地样子，对自己做的饭菜挺愿吃，我心里非常高兴，愉快极了。
　　 一日三餐的准备，晚上洗洗毛巾，洗干净他们换下的衣服、袜子，烧水给父母泡脚。一切都做完，回家时，已是九时多了。到了自己家，才觉得累，常常是先生烧好洗脚水，我斜倚在沙发上稍作休息时就睡着了。然后他再叫醒我，洗脚，热烘烘的水泡脚浑身舒坦，睡意再次笼了上来，不知不觉得又闭上了眼睛，前俯后仰。
　　 早晨起来，五点多点，闹铃一响，赶紧起床。洗漱完毕，倒一杯水，徐徐喝下，再浇浇花草，去楼上焚香拜拜菩萨，就不早了。就开始去娘家做饭，先生游泳回来，也去母亲家吃饭，饭后帮着洗洗碗啥的，然后再去乡镇上班。
　　 母亲的膝盖换了两次药，渐渐地能离开拐杖慢慢地走路了。她要我以后一早一晚地别来做饭了，她自己做点简单的就行。那怎么可以？我拒绝了，一则母亲身体没完全康复，二则因自己粗枝大叶，没怎么注意他们常吃腌菜吃剩菜，这种不健康的饮食习惯也让我心里很是不安。
　　
　　 二
　　 大概把主要精力放在母亲的伤势上，对感冒咳嗽的父亲没怎么在意。他是老慢支气管炎了，一感冒，咳嗽就加重。因此，这些天，父亲吃感冒药，只是吃常规感冒药清开灵、银翘解毒丸等，喝念慈庵的枇杷膏，过了半月多了，还是咳嗽流清涕，不怎么见轻。
　　 就在周日下午我带母亲去医院再次换药回来后，父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习惯性地抽出一张纸，吐到纸里，我不经意一瞧，隐隐有暗红色的痰液。我吓了一跳，又把父亲已丢入纸篓的纸拾出来，仔细看了下，的确是白色泡沫状的痰液里混有血丝！刹那间，电视剧中黛玉咳嗽吐血的丝帕，书中吐血的场景闪现在我面前，几乎一个念头，应该赶紧把父亲送医院！我抬头看下挂在墙上的表，已近六时，医院医生已下班，而且今天还是周日。怎么办？怎么办？
　　 我问父亲，之前有过吐血丝吗？父亲说没注意，应该没有。他仿佛有些困惑地说，没其他感觉，只是有几天了，觉得小腿没劲，打不起精神走路。
　　 我想起了一个市医院的谷医生，住院时一直找他治疗，给父亲看过若干次病，但并不太熟悉，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但因看病，保存了他的电话，平时很少联系。但我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概述了父亲的病情。他又问，半年左右做过肺部检查吗？之前有过吐血丝吗？最近是不是感冒了？我据实回答，最近没做过检查，之前我父亲说没有吐过血丝。他说那应该没什么问题，老人应该是感冒引起的咳嗽，把毛细血管咳破了，和感冒有关，再观察几天也行。
　　 我哪里安心在家里观察呢？我甚至想是不是晚上去我们当地医院做个痰液化验或拍个片子验证下才好，他说明天让我来医院拍个片子做个检查，明天上午他坐诊。
　　 第二天一早，给母亲做好饭，怕让抽血化验，也没敢让父亲吃饭。父亲就这样在我们吃饭时，准备他住院的证件类的东西，尽管谷医生电话里说父亲的痰中有血丝应该不是大问题，但父亲还是做好了万一住院观察的准备。
　　 一路上，父亲很少说话，中间或咳嗽一声，赶紧吐在纸上认真观察，表情凝重落寞。我们赶到市医院时，不到八时，医院里已是人满为患。排队，扫码，填写信息，量体温，我紧紧地拉着父亲，生怕被人群不小心碰倒。
　　 排队，挂号。找到谷医生的门诊，医生没到，护士正在整理东西。因限50个号，大多数人都来得很早，生怕看不上病，我排了19号。
　　 坐在外面椅子上，焦灼地等待着医生的到来。室外的电视屏上，已显示三个等候就诊的名字。
　　 终于，8点30多，看到谷医生提着文件袋匆匆上楼。我对父亲说你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让医生开检查单。
　　 我本是个很胆小的人，安分守己，无论干什么，都按顺序，看病也从未加过号。今天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知道父亲没吃早餐，若按顺序等，大概要等两个小时，等检查结果全出来，医生再诊治，恐怕到了下午了。我紧跟着谷医生进了诊室，他还没落坐，正背着身子穿白大褂。我对着背影打声招呼，你好谷医生。谷医生回答你好，随即转过脸来坐下。我说昨天下午我给你打电话了，我爸咳嗽痰液里有血丝儿，您建议说今天做个肺部检查来着，而且他今天没吃早饭，能不能，我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先给我爸开检查单做检查？
　　 谷医生说可以，又问了下父亲什么时候感冒的，口服了什么药，有没有其他症状类的，我一一回答。谷医生说，根据你说的老人病情，应该没大问题，痰中有血丝还是和感冒有关，应该检查不出什么大问题。还做检查吗？我说做，一定做。他笑着说也好，做了检查，也放心。我又说因没吃早餐，也做个血液分析检查吧。他说半年内做过血常规吗，我说没有，还是去年年初统一体检做过的呢。他让他的助理开了肺部CT和血脂血常规检查单子，我谢过谷医生，紧张出一脸的汗；看到那三个病号在一旁等待，其中一个中年女子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溜了出去，交款做检查。
　　 带着父亲穿过人群，去抽血。这项检查倒是没排多久的队，一会儿就做完了，检验科医生要我们两小时去打印检查结果。
　　 我们接着准备做CT，我在附近找了个坐位让父亲坐下，看了下电脑屏上父亲名字前面还有六个人等待检查。我问父亲饿吗？要不我出去给你买饭吃？父亲说不饿，我再坚持要出去买饭，他就着急说烦，我赶紧闭嘴不再说买饭的事儿了。
　　 父亲小声地说着话，他说他这咳嗽的老毛病是积累的，年岁长了。我说是，之前在东北农村干活时落下的。每报出一声病号的名字，我都要去电脑屏前看一下，惟恐没听到或忽略了父亲的名字。
　　 终于轮到父亲做检查了。我扶着他进去，按医生要求脱去外套，只穿长袖T恤，扶父亲躺平，医生让家属出去，我就出去等待父亲。
　　 一会儿紧闭的大门徐徐打开，我赶紧进去，把父亲扶起来，重新穿上衣服，戴上帽子，走出来。
　　 正在这时，电话打进来，是先生给父亲买饭了，问要不要吃？父亲说不吃，一点儿也不饿。这怎么可以？我说，反正这会儿也没事，等待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看病，要不就吃点东西。父亲坚持不吃，而且在我给先生拨回电话时，他强烈要求不要送过来。
　　 先生到底没听父亲的，拿着一杯豆浆一个夹心菜饼来找我们。父亲非常生气，他声音很大地严辞拒绝吃饭，无论我们怎么劝慰多少吃点，他也不肯吃。我找了个舒服些的软椅子让父亲坐着等一会儿，我说我去等结果，先生只好又把那些东西放回车里去了。
　　 一会儿先生又过来了，他说我等这个CT结果，要我去看验血单子出来了吗？把父亲的身份证放上，按要求操作打印，只出来一张血常规的单子，那个血脂检查还没出来结果。
　　 我去CT打印处找先生，扫了两次码，终于显示可以打印了。我们紧张地等待着两张片子，一张报告单打出来。
　　 我们都不懂医，看不懂片子，我们紧张地看了看结论上显示出肺结节，肺气肿，我们倒不怎么害怕，多年的气管炎，这肺气肿也是父亲的老毛病了。看单子上未见明显异常，也没有什么“占位”类的不祥字眼儿，我们放了心。先生匆匆给父亲看了下CT报告，说肺检查没大问题。
　　 等那张检查血脂的单子也出来，我把两张检查单子看了下，父亲血液的各项指标基本在规定的区间内，只有一个葡萄糖超了些，8.1。
　　 我一手扶着父亲，一手提着检查结果的袋子，去谷医生的诊室。这么久的时间，我看到室外的电脑屏上已是23、24、25号就诊了。
　　 我又推开门，问下谷医生助理，说我的19号过了，下个让我们看吧。那个年轻的姑娘挺和蔼，她说行，看完这个就让老人看吧。我赶紧把父亲扶进，让父亲坐在旁边一个高凳子上，等待着。
　　 谷医生首先看了下检验报告，说没别的事儿，还是老毛病；又看了两张血项检查，轻描淡写地说血糖有点高了，以后要注意少吃油腻、甜食类的了。又把三指搭在父亲的左右腕上把脉，又让父亲伸出舌头，又问了饮食、睡眠、大便、平日口服些什么药等等情况，然后就开始开方子。
　　 拿了药，坐上回家的车时，我看手机，已是11点10分了。而父亲一直粒米未进，滴水未喝。父亲很是欣慰，他本来已做好了住院观察的准备，但谷医生只是开了七天中药回家服。先生建议父亲饿了这么久了，先简单吃点饭，父亲依然不同意，他说家里只有你妈自己在家，怕不小心摔倒，咱抓紧时间回家。我剥开带来的沃柑递给父亲，他不要；有个小包装“好吃点”饼干，父亲不吃，他推辞不饿，只想回家再吃。
　　
　　 三
　　 终于到家了，母亲看我们回来了，迎上前去，问检查结果，我告诉了她，说没什么大病，是感冒引起的，医生给开了七副中药。母亲问路上父亲吃东西了吗？我心虚地说没有。母亲很生气，怎么不让你爸吃点东西呢？饿了这么长时间了。
　　 我拿出蛋糕，递给父亲，这次父亲接过来，吃了。我又赶紧烧水，磕了两个鸡蛋，冲了碗鸡蛋花。
　　 果然，谷医生开的中药对症，父亲喝了两天后，病情明显好转，觉得走路腿有力了，而且吐得痰液里血丝已非常不明显了。
　　 我一直在父母身边，自小长大，人到中年，不知不觉的，父母变得苍老了许多。一直以来，父母在我心中，是树似的阔大无边，给我心灵的庇护，是我的依靠。当他们腰身不再挺拔，当他们步履不再有力，当他们夏季来临还穿着厚裤长袖，殊不知，日积月累的艰辛生活，稍一风吹草动的天气变化，就是致以他们脆弱身体生病的诱因，想想这些，悲伤又无奈。
　　 但也感谢母亲的这次小疾，让我能安下心来，在父母家里，照顾他们的一日三餐。陪伴他们，让他们晚年不落寞，感受儿女绕膝的快乐，在锅碗交响曲里，体会“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变老”的幸福滋味。
　　
　　 2021-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