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泽湖和京杭大运河之间有一片高地，宋代到清代黄河从这里流淌了六百多年，留下了五米多厚的泥沙。黄河经常决口，每次决口都会在决口处形成一个大旋涡，旋涡冲走大量泥沙，时至今日仍然是一个个近圆形的百亩大小的水塘。不管遇到多么严重的旱情，这些水塘从来不见水少，世代相传说水里藏着龙，因此得名龙窝塘。这段古黄河的南面相距不足十里就有两个龙窝塘，这地方就叫龙窝乡。龙窝乡背靠古黄河高地，南临洪泽湖，有这两个小水库，又有两条发源于此自然形成的入湖河流，水源丰富，排灌方便，农业生产条件非常好，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当然，农业丰收光靠生产条件好还不行，农业科技至关重要，种子农药肥料看似简单，其实科技含量很高，这一点，乡农科站可以说功不可没。
　　
　　 一
　　 历任乡党委书记都知道农业科学的重要性，都要求多分配农业技术员，但从2010年开始出现较大变化，乡镇一级政府大搞招商引资、城镇建设，农业在经济总量中的比重逐渐下降，农科站的地位也随之下降。虽然招了不少农业类专业的大学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没有几个能扎下根的，还是老刘这个中专生在当站长，手下仅有的几个人，经常被借调或者兼职，老刘说是站长，基本上是光杆司令。他本来是乡农科站种子农药门市的营业员，后来有个机会参加农业学校对口招生，虽然只考了个中专，但转成了正式干部，因为他种地多年，又卖过种子农药肥料，可以说经验丰富，经过两年培训，业务水平大有长进，不管是干部还是群众都很相信他，加上他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在这帮大学生来来往往的空档期间，几年时间从办事员干到副站长、站长，始终是农科站的骨干，在书记乡长眼里，他的作用与能力早就超过了副乡长。开会培训，只要老刘开讲，秩序立马好转，因为他讲的新品种、新技术、病虫害情况都是大家最关注的。
　　 过去讲农技结合搞推广，鼓励农科站卖种子农药肥料，后来不准国家公职人员经商办企业，正式农技干部都和经营门市脱钩了，只能一心一意做业务。不搞经营只搞推广，时间是有了，但老刘总感觉空当当的，没有抓手。老刘的老婆在老刘上学期间到种子农药门市帮忙，后来就干下来了，老刘脱钩了，她就自己干，虽然没挂农科站的牌子，其实老刘一直在暗中帮忙，只是避过风头而已。老刘老婆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又找老刘的外甥女姜红花来做营业员，小姜年轻，头脑灵活又善于学习，时间长了大家找小姜多，找老刘老婆反而少了。种子农药市场基本放开，开了好多新店，业务量没有以前那么大，但收入比老刘工资高，大家认的是老刘这个站长。
　　 老刘无论是业务能力、还是为人处事都没得说，唯一令他为难的短板就是植保业务不太熟。植保就是植物保护，也就是病虫草害防治。防治好办，主要是测报难搞，测报准确，及时防治效果就会很好，测报不准，防治晚了，花钱多，防治效果还不理想。一会儿小麦赤霉病大暴发，一会儿水稻稻瘟病大暴发，还有粘虫、稻飞虱、稻纵卷叶螟居然能从千里之外迁飞过来危害庄稼，真是防不胜防。有一年小麦赤霉病大发生，减产三分之一，那损失真是惨不忍睹，小麦卖不出去，据说病菌毒素和农药残留太多没人敢收。乡长发了脾气，把老刘狠狠地训了一顿，甚至怀疑他的工作能力，后来听说全县都是这样，主要是百泉3039这个品种太不抗病，加上小麦抽穗以后老是下雨没法及时打药。还有，老刘最怕农药的有机化学名称，氯氰菊酯、氯氟氰菊酯、氟氯氰菊酯，精喹禾灵、精喹草除灵、精恶唑禾草灵让他头都大了。因此，他要求一定要招一个植保专业的技术员。等了几年，终于招来一个南京农业大学学植保的本科生，河南人，叫安世中，大家都叫他小安。初次见面老刘对小安有点失望，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不善言辞。小安对老刘的印象却很好，壮实的身板，智慧的眼神，和蔼的表情，即像干部又像农民，正是他想象中的农科站长形象。
　　 老刘边上班边做生意，这事天下人都知道，名义上是他老婆在做，实际上还是他遥控指挥。和气生财，一人发财大家用，这事老刘明白。老刘三天两头请人喝酒，公家来人乡政府报销，其他方面来人由老刘自掏腰包，小安来了，经常要去作陪，因此熟悉了很多人。有时老刘老婆和小姜也会作陪，这样就都熟悉了，老刘说，以后小姜遇到什么不懂的就问小安，从此小安每天都会接到小姜很多电话，都是植保业务方面的问题，有些问题还很有挑战性，小安从来都是不厌其烦地为小姜解答。
　　
　　 二
　　 乡政府每周一上午都要开早班会，先听汇报，然后会布置一大堆工作，每周的中心工作不同，推进方式也不一样，经常要分片包干、挂钩到村、责任到人，小安感觉工作任务很重，好在有老刘罩着，勉强应付。老刘重点应对乡政府中心工作，农技业务逐步移交给小安，人手太少，没法分植保、栽培、园艺、土肥。县农业局各种农情调度、苗情考察、报表、总结、项目、检查、评比、试验、示范、推广、采样……会议很多，但是弹性较大，想干的一项工作可能要做几天，不想干的应付一下也可以。重点工作一般都会先开会布置，发出正式文件，然后检查督办，最后总结评比。偶尔有人拔几棵麦苗或者其它植物找小安看看生了什么病，用什么药。小安填报各种报表经常要到小姜门市上查看商品说明，每次去都会围一圈顾客询问各种问题，很难脱身。后来，小安一有空就主动到门市去看看，回答问题，提醒注意事项，有时候小安也不懂，只能找书本查电脑，被动地学了不少新知识。在大学里学的那么多知识能真正派上用场，自己很有成就感。
　　 小姜最怕卖除草剂，很多杂草不认识，顾客说半天草长啥样，还是不明白，没法对症下药，特别是禾本科作物田禾本科杂草。小安找了许多图片教小姜认识水稻田稗草、千金子、马唐、牛筋草，小麦田野燕麦、看麦娘、早熟禾、硬草，小姜则告诉他这些杂草的地方土名称。病虫害也是这样，小姜讲实际病例，小安讲发生规律，防治药剂。几个月下来，两个人的业务水平有了质的飞跃。
　　 有一天下午，小姜打电话找小安，要请他跑一趟，有一个农户买除草剂，把小麦打死了，要求去看看。小安电动车没电了，明天又要开会，小姜说我带你去吧，小安也没多想，就坐在小姜的电动车后面。一路上一会儿水泥路一会儿土路，很是颠簸，小安不得不把双手扶在小姜的腰上。回来的时候小安坚持要小姜坐后面，这回更尴尬，小姜不得不双手扶着他的腰，颠起来的时候还得紧贴着他的后背，春风确实有点冷。小安先大体上看了一下田间分布，受害重的部分呈两个条带状，明显是喷药时的重叠部位。另外，东侧邻田边上一行也有点受害。再看单株症状，倒二叶、倒三叶上有水浸状斑，叶色大部退淡，新叶正常。小安解释给他们听，大约五天前用异丙隆除草，用药后遇到寒流，造成冻药害，重喷的地方药量偏大药害重，受西北风影响，东边那块田边行也有轻度药害。因为新叶正常，问题不大，增施点肥料就能长上来。
　　 小姜的农药知识不如小安，但种子方面却比小安强，小姜参加过中央农业广播电视学校远程教育，平时又经常参加厂商组织的培训，业务水平还真让小安刮目相看。推广哪个新品种、哪种新农药思路很清楚，失败的教训，成功的经验很多。水稻、小麦、玉米品种，哪个产量怎样、品质如何、杆子高矮、抗病性、播种量都能随口说出来。农作物什么时候打什么农药说得八九不离十，就是推荐用量偏大，多种农药重复使用较多，行话叫打保险药，一是保证防效，二是为了多赚钱。
　　 小姜每月都要帮她舅妈做账，因为除了正常差价外，还有返利、奖励、赠品等等，农资批发商、厂家各种营销措施很多，每到年底还会组织旅游，每年的旅游名额都用不完，经常请乡政府干部去。小安看她做账很费劲，就说现在谁还用手工做账啊，用电脑做，只管输数字就行了。小姜说不会，小安说很简单，一学就会，小姜说，那你教我，小安说，小事一桩。
　　 小姜请小安教她用电脑，学电子表格做账，说好了晚上到门市加班。小姜刻意梳洗打扮了一下，穿了条白裤子，粉红T恤衫，白皮鞋。头发平时都是盘起来的，今天扎了个马尾辫，多了几分温柔。小安一看到她吃了一惊，平时没觉得她很漂亮，很普通的一个女人，比自己大三岁，中等个子，略显丰满。今天整个变了一个人，曲线玲珑，尽显少妇之美。小姜第一次用电脑做账，小安一步步教她输入文字与数据，小安就站在她身后，距离太近，闻到她身上一股香味，心中有点不安分，喘气都有点变粗，小姜毕竟是过来人，很快就察觉了，她忽然发现，短短几个月小安变壮实了，也没那么黑了，总体来说是变帅了。但她觉得人家是大学生，还没谈过恋爱，不会跟我一个农村妇女过不去吧。小安正担心自己变成坏人，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了，原来是老刘老婆，她知道他们俩人今晚要学电脑做账，她也想学学，有几张进货票据还在她手里，有几批货小姜还不知道价格。
　　 老刘是本乡本土的人，街上卖种子农药的同行都熟悉，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和他们保持很好的关系，遇到各种执法检查总是维护大家的利益。县里又来了通知，《种子法》修改了，新颁布了《农药管理条例》，要分批培训，要求农科站长带队，带三个种子农药门店经营人员去县里参加农业法规培训。老刘太忙，这次就安排小安带队，三个门店的人早就知道小安是个人才，很早就询问小安几点走，争着开车带他。三个人一路上一会儿吹嘘自己，一会儿又互相揭底，小安听了很有感慨。他们真不简单，对农业技术知识掌握得很多，生意做得很好，各人都有绝活，难怪小姜只能维持现状。小安注意到他们谈到的几个问题，很多东西都是书本上没有的。水稻是喜硅作物，硅肥一直没人开发，而他们已经悄悄地做起来了，一个说梦硅，一个说海硅，结果是同一产品，为了在一个乡布两个销售点，所以起了两个名字，增产效果好，尤其是抗病抗倒伏能力强，在种子农药不景气的情况下增加了不少利润。小麦上用的精恶唑禾草灵居然也能用到水稻上，特别是禾本科杂草，但是用量不能大，也不能太早，只能用于粳稻，否则会发生很严重的药害。噻唑锌杀细菌效果很好，手栽秧喷施后拔秧很困难，无意中发现其促进根系发育的功能。很多人认为农药没有药味肯定杀不死虫，只认稻丰散。氯溴异氰尿酸还可以用来消毒，还有人用来治脚气，但是不能和氨基酸类叶面肥混用，否则会产生大量气泡没法喷雾。
　　 小安回来和小姜讲这些信息，小姜不以为然，有关法规早在电脑上学习过了，她说的话更让小安吃惊。这些做农资生意的人非常精明，好多政策都是他们先做，然后政府才出台规章，其实大家整天提心吊胆，几乎天天都在违规。他们卖的长粒型杂交稻种子基本都不在审定范围，但是品质好，销路好，价格高。他们卖的宁麦、扬麦系列小麦种子也不在审定范围，但特别适合晚茬麦，特别抗赤霉病，自己家的口粮都是这些品种，今后实行种子备案制度可能会好些。农药超量、超范围使用是常事。政府一再要求不要种直播稻，而他们在品种、技术上早就展开了服务，产量虽然低点，但省工省本，效益很好，深受农民欢迎。小安一方面为他们担心，一方面又很佩服他们，不是他们，这些新品种新技术哪天能推广开来，农业丰收、农民增收真的有他们一份功劳。
　　
　　 三
　　 老刘还给小安安排了一项额外任务，要小安帮他完成一篇论文。老刘早就评上了农艺师，属于中级职称，中专学历想评高级农艺师很困难，要破格评审，得有科研成果，还要发表论文。老刘前年和县农业技术推广中心合作完成了一个高产创建示范田项目，后来代表全县接受省级测产，结果评上了省丰收奖二等奖，虽然排在第三完成人，但相当于科技成果奖，可以用于高级职称评定，不评高级职称就浪费了。为这事老刘还咨询了县植保站马站长，他是全县唯一的正高级农艺师，马站长又问了省里的同行，告诉老刘，省里对基层一线的同志条件有适当放宽，再有一篇论文就能评上。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小安心里也没底，因为这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去进行试验研究才行。
　　 小姜想给小安介绍女朋友，问他想要什么条件，小安随口就说，差不多像你这样就行，小安说的是真心话，小姜却不敢再往下问了。小安也感觉自己该找个女朋友了，但是要自己找，不要别人介绍，筛一下身边的女孩子，乡政府院子里有几个，还有几个大学生村官，在乡政府食堂天天能碰到，但没有一个能有感觉，都对不上眼，没有共同语言。特别是党政办的小王，对自己好像有点意思，可是感觉太强势，不适合自己。小王毕业于徐州师范大学中文系，是个公务员，材料写得很好，但是缺少经验，她特别羡慕小安这些有一技之长的理科男，经常和小安讨论农业方面的问题。
　　 一直忙到水稻收完，准备种小麦了，这时候是农业上的小淡季，老刘又一次提到论文的事。小安忽然就想起另一件事，昨天下午在小姜门市遇到一个老头，找老刘老婆要小麦种子，说是赔偿。去年老刘老婆看别人卖小麦拌种剂，也进了一点，只是试销一下，主要成分是多效唑，有几个农户用药量、播种量、兑水量出现较大误差，出苗不好，赔了几百斤种子给他们补种一下，结果这个老头今年又来了，说是损失太大，应当再赔偿点小麦种。老刘老婆还想和他吵，小姜赶紧给压下去，好在只有一亩多地，几十斤种子一百多块钱，如果不赔偿，再吵起来，肯定会影响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