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原本和这个村子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知道在远离这个城市的十几公里以外，还有这么一个以后和我的后半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山村。
　　 那年腊月我刚结婚，穿红着绿的新鲜劲儿还未散去，就到了正月拜年的时节。婆婆为我们准备好回老家给亲戚拜年的礼物，我和爱人就大包小包拎着上路了。
　　 我带着对遥不可知的村庄满满的好奇，记得一路上叽叽咕咕问了爱人不少问题。比如，村里现在有多少人啊？他们都住什么样的房子啊？村民还种庄稼吗？有小河吗？爱人呵呵一笑说：“你这毛丫头问题还真多，待会儿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时候，刚刚九十年代初期，市区通往平定县城，也只有二路公交车；从县城到管辖的各乡村没有公交车，中巴也只是在几年后才盛行。如果只是三里、两里的路程，溜达着也就到目的地了；再远一些，就需要自行车或者摩托车代步。而现时的情况是，目前根本没有自行车或者摩托车，这是走之前就已经知道的。所以我已经做好了翻山越岭的准备。爱人说：“没你想得那么邪乎，不过爬一座山头，走一段山路而已。”
　　 但愿吧！我从包里拿出运动鞋，换掉硌脚的高跟鞋，和爱人说着笑着，轻盈地走向黄土山峦。四野一片沉寂，只有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大地。
　　 这个爱人口里说的“不过一座山头，一段山路的回家路”让我走得气喘吁吁。提前开始的兴奋劲儿也被逐渐疲累的步伐慢慢消减。我有些吃不消了，嘟囔着说：“都走了这么久，啥时候才能到啊？”爱人紧走几步，俯瞰着对面山脚下那一片错落有致的农家院落对我说：“看，这就是白家掌，生我养我的地方，祖祖辈辈住过的地方。”
　　
　　 二
　　 山路、土坡、庄稼地，石捱下有个废弃的猪圈，地上多是小石头土坷垃碎玻璃什么的；偶尔看见鸡粪狗屎，还有鞭炮燃烧后的红纸屑。几条羊肠小道，蜿蜒着通向上上下下的人家。院墙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和裹挟着的泥巴，经风沥雨后已融为一体；当然也有砖瓦结构的，但不多。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斑驳失修的大门，大红的春联贴在两侧，有一丝春节的气息。巴掌大的小山村呈扇形，半开在四面环绕的山凹凹里，一目了然。怪不得取名为“白家掌”呢！估计和姓氏也有关系。
　　 在外面玩耍的侄子看见我们，跑过来腼腆地叫了声：“叔、婶回来了”。我笑着点点头，和他走近逼仄、狭长的院子。有饭菜的香味飘出。一掀门帘，嫂子走出了厨房。她系着围裙笑盈盈地说：“回来了，快进屋；再不来，你哥都要去村口接你们了。”回头，哥哥正掀着门帘微笑地看着我们。
　　 屋里暖暖的，炉子上的茶壶袅袅地冒着热气；桌上盘碗碟蘸，荤的素的摆得满满当当。叔叔婶婶已经坐在上席，满脸慈祥地招呼我们上桌。
　　 晚上，村子黑漆漆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在窗格上。偶尔几声狗吠，在寂寂的村野愈发显得空寥。趁着过年，年轻人会在这个时候走门窜户，邀约着玩牌、打麻将；老人们则早早闭门关灯，躺在了炕上。睡在婶婶家的土炕上，就像儿时睡在姥娘的热炕头一样。听着婶婶给我讲爱人小时候的糗事，讲村里以前发生的故事。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
　　
　　 三
　　 再一次去白家掌，是在三年后的一个秋天。这一次是全家出动。
　　 哥哥的新宅子已经盖好。按习俗，要选个黄道吉日为新宅子“暖房”。头天下午，爱人借来单位的车，载着我们一家人驶向回老家的路上。
　　 姐姐们兴奋得叽叽咕咕说着我听不懂的童年；婆婆公公搂着三岁的儿子坐在后面；我欣赏着一闪而过的田野庄稼、树木村落，心生惬意。不一会儿，我就被绕来弯去的盘山路转晕了，还没到老家，就吐了个七荤八素，直到下车才睁开眼睛。
　　 以后每次回老家都要晕车，仿佛已经成了惯性。不提前吃晕车药，必定吐得一塌糊涂。
　　 哥哥家的新宅子建在一方平平整整的山坡上。它的左右和背后都是崭新的宅院，前方是密密的树林和一垄一垄的庄稼地，抬眼便是绵延着的黛色山峦。
　　 四周红砖砌墙，镶着金边的黑漆大铁门上有两个黄灿灿浮雕狮子头，门两边是朱红色的釉面门柱。进了院门，雪白的影壁上，一幅雾霭缭绕的“迎客松”扑入眼帘。转过去，三间砖瓦房展展阔阔一字排开；台阶下，东、西厢房各占一边。地下铺着好看的菱形方砖，花墙上是纷红的月季，笑微微的菊花。
　　 屋里，窗明几净，新的沙发，新的桌椅，新的床铺。公公吸着烟，满意地打量着屋里屋外；婆婆高兴得摸摸这看看那，喜不自胜；我三岁的儿子在院里尽情地撒着欢。嫂子笑着说：“这下地方可大了，不比老院，爱咋耍咋耍。”
　　 嫂子是个勤快人。养鸡、喂猪、种地、种果树，没有她不会的。前几年还承包了村里的几亩果园，她一心扑在果园里，和果农学经验，施肥、剪枝、上药。哥哥在乡镇中学工作，平时工作很忙，只有周末或者节假日才有空回家。只要回来，拿上农具就钻进果园，钻进庄稼地。一双儿女在镇上中学，不用操心。村民们都说：这小俩口，一个是搂钱的耙耙，一个是装钱的匣匣。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火。
　　 那些年，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种果树。一到春天，一树树粉的花，白的朵，黄的蕊缀满了枝头。刚吃罢黄杏儿没几天，树上的青桃已经迫不及待的红了尖尖，有的已经羞红了半边脸。秋天最美，压弯了枝头的苹果，黄橙橙的梨，还有有感而发感人，让人回味无穷。我曾有幸参加了这个充满趣味的劳作，虽然累，但是很快乐，很充实。
　　
　　 四
　　 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甘心一辈子过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和自己的祖辈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们想象着只要努力，远方的城市，一定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于是，背起行囊告别了爹娘，走出大山，走出了村庄。
　　 哥哥退休后，住进了县城买的楼房，一把铁锁关闭了老家的大门，也把故乡的山山水水关在了记忆里。
　　 一年一年，花飞谢春，雪融消冬。只有走不出山里的老人，孤独地守着寂寥的村庄，守着空阔的院子。他们盼着春节，盼着中秋节，盼着所有可以和子女团聚的日子，盼着自己硬硬朗朗地不受疾病折磨。
　　 就是这样一个仿佛已经被所有人遗弃了的小山村，忽然有一天旧貌换新颜。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明节，我来给已故的公婆扫墓，所到之处无不惊喜。新修的柏油马路绕着弯的通向所有的住户，一路松柏成行、青苔湿意。村委会两侧，刚粉刷过的墙壁上写着“青山绿水总相依”“不忘初心加油干”的标语和一幅幅趣意盎然的图画。
　　 村中央是一个翘角飞檐的游廊长亭，四周花圃小径、滴翠流香。印像最深的，是那两个年代久远的石磨盘和石碾子。它们虽然早已完成历史使命，却像一位沧桑的老人，见证着村庄的变化，见证着世事沧桑。
　　 隔壁的表姑说：“现在的白家掌，也算一个旅游休闲的好去处；空气新鲜，没有污染，吃的都是自家种的放心蔬果。现在更好了，从去年开始，家家户户都有一拧就哗哗流的自来水，打开煤气灶就能做饭，冬天也不用烧火炉了，暖气直通到炕头。以后再也不用烧火做饭，再也不用挑水了。”
　　 我拉着她的手说：“姑，你好好保重身体，硬硬朗朗的，以后还有好日子等你呢！”
　　 她笑了：“但愿不给孩们添麻烦，我就烧高香了。”
　　 老人简单的话语，朴素的愿望，让人沉思，让人遐想。他们是村庄的守候者，可谁是他们的守候者呢？如果在很久很久的某一天，我再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见到这些老人？还能不能看见昔日的村庄曾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