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时光深处的味道(散文)
夏天清晨七点钟左右的时候,正是小镇人做早饭的光景。每天这个时候小巷里就会走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挑着两桶豆腐花。女人虽身材瘦小,但挑着两桶豆腐花却毫不费力。女人边走边大声地吆喝:“卖豆腐花了,又香又嫩的豆腐花,快来买哟。”那声音嘹亮、清脆,给静谧的清晨注入了一股鲜活之气,连树上的鸟儿也欢腾起来,扑棱扑棱地在树枝间穿行。随后,陆续有人拿着汤碗或搪瓷缸从家里走出,众星捧月似地围着卖豆腐花的女人,你买一碗,我买一缸。小镇人爱吃豆腐花,喜欢用豆腐花来打汤。
外婆一听到卖豆腐花的声音,便会从厨柜里拿出那个土黄色的大瓷缸,对灶边烧火的二姐说:“你看着火,我去打点豆腐花来。”那个磁缸很大,像一个小脸盆。我们家人多,所以必须得买上一大瓷缸。否则不够吃,兄妹会为此拌嘴,甚至打架。
豆腐花看着清爽,像一朵朵白色的花,盛开深红色的木桶当中,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愉悦。卖豆腐花的女人拿着一个小木勺,弯着腰,从木桶里舀出豆腐花,慢慢放进一个个碗里或缸里。虽然买的人多,女人却忙而不乱,稳而不慌,脸上始终含着笑。
外婆笑眯眯地捧着一缸豆腐花回来了。豆腐花被搁在了灶台上,默默地吸收着烟火的气息,接受着我们温和的注视。
菜炒完,就该打豆腐花汤了。豆腐花汤就像是一台晚会的压轴节目,总是最后一个出场。待锅里的水烧开后,外婆把豆腐花缓缓倒入,再握着锅铲在豆腐花的边缘和上面蜻蜓点水似的按一按。那个时候我觉得外婆拿的不是锅铲,而是一根绣花针,豆腐花则成了一块柔软的布,外婆是在绣花呢。外婆说打豆腐花汤不能搅动,否则把豆腐花搅碎了,就不好看了。
我说,不就是一道汤吗,等吃饭的时候大家舀几下,马上就搅坏了,好看也维持不了多久。外婆便说,做菜如穿衣,你穿衣要好看,做菜也得讲好看。菜好看,说明做菜的人是用心在做,也让人看着有食欲。不管它能保持多久,至少好看过。外婆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一向能言善道,说起话来总有她的一套道理,让人无从辩驳。
豆腐花汤烧滚,外婆用筷子沾了一点点猪油放入汤里,那猪油少得可怜,进入到一大锅汤里,踪迹难觅。外婆放猪油一向小气,把猪油视若珍宝,家里的那坛猪油总是被她深锁于房间的柜子里。只有在每天早晨做饭时外婆才会打开那个柜子,用调羹从坛子里挖出一点猪油放在一个小碗中,作为一天的用量。
看到那锅没有油水的豆腐花汤,我是多么怀念父亲做的猪油炒饭呀,每一粒饭都包裹着猪油,像钻石似的会发光,吃得令人痛快淋漓。想到这里我嘴里口水泛滥,盼着赶紧开学回到父亲身边,就有机会吃到油汪汪的猪油炒饭了。外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边在豆腐花汤里洒了点盐边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日子不懂节俭,金山银山也吃得光。似乎是说给我听,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豆腐花易熟,汤两分钟就煮好了。起锅前外婆往汤里搁了点味精,豆腐花汤就可出锅了,汤里虽然油少,但闻起来还是挺香的。
夏天的早饭,下饭的菜无非就是拌空心菜叶、青辣椒炒空心菜梗和凉拌红辣椒,日日如此,不免单调乏味。但因为添了一道豆腐花汤,早饭就显得丰富了,让人对吃饭有了小小的期待和欢喜。在那个清贫的年代里,豆制品因其富含丰富的蛋白质和美妙的口感,在人们心目中占据着显赫的地位。豆腐,用来煎,再红烧,其口感、滋味几乎可以和红烧肉分庭抗礼。油豆腐,绵软而有嚼劲,用来炒青辣椒,香而辣。只是豆腐要煎,费油,费柴火;油豆腐偏贵,人们并不舍得时常吃。而豆腐花最便宜,且口感滑嫩,做法简单、易熟,在味道上虽逊色于豆腐和油豆腐,却深受小镇人青睐,成为夏日家家户户一道最常吃的美味。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把豆腐花汤均匀地浇在饭上面。用豆腐花汤拌饭是小镇人世世代代的饮食习惯,小镇人称为“豆花饭”。小镇人没有单独喝汤的习惯,白口喝汤,在小镇人眼里那是不会过日子的行为。有些年轻的母亲有时会给孩子白口喝上一小碗豆腐花汤,婆婆看到,就会唠叨半天,有时因为一碗豆腐花汤就会引发一场婆媳大战。
白色的豆腐花覆盖在米饭上,层层叠叠,若山峰上的白雪皑皑,若天空上的白云朵朵。为了不破坏“白雪”和“云朵”,我夹菜时尽量把菜搁在饭碗的一侧,死劲地压实,然后捧着饭碗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米饭上的豆腐花,我有点不忍心吃了它。直到大人催促,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豆花饭真好吃,绵软的豆腐花温柔地包裹着干硬的米饭,散发着无可挑剔的豆香,让米饭变得湿润、清香。吃辣椒辣得难受时,赶紧扒拉几口豆花饭压一压,身心顿感愉悦、舒适。豆花饭与拌辣椒相配,如美人配英雄,天生一对。
我边吃边听大人们聊天。我家的门口在夏天的早饭时间总是很热闹,因为晒不到太阳,旁边又有一个非常狭小的巷子,会飘来点风,很是凉爽,所以左邻右舍都爱端着饭碗到我家的门口来吃。人人都吃豆花饭,有些男人用大汤碗装饭,省得再添,米饭堆得尖尖的,以致铺在米饭上的豆腐花海海漫漫,呼之欲出。当他们端碗的手稍微动一下时,豆腐花便会如波浪般摇曳起伏,呈现着一种飘逸和灵动的美。大家边把豆花饭扒拉得哗啦哗啦响,边聊得眉飞色舞,把一顿早饭吃得像吃喜酒似的起劲和香甜。
外婆则不怕热,总是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饭。她不喜欢端着碗到处跑,也不爱吃饭时说话。外婆常说,食不言,寝不语。吃饭要认真,是对食物的尊重。睡前不说话,才能睡得香。外婆不爱把豆腐花汤浇在米饭里,而是吃上几口米饭,再喝上一调羹豆腐花汤。外婆吃饭时总是细嚼慢咽,不像我们兄妹那般狼吞虎咽,好像三天没吃饭。外婆喝豆腐花汤是小口小口地抿,像在抿酒,而且不发出一点声音,脸上流露着满足的表情,仿佛喝的不是豆腐花汤,而是鸡汤。外婆边吃饭,边拿起一把蒲扇轻摇。那把蒲扇在夏天里与外婆形影相随,因为用得久了,边缘有点磨损,外婆便在边缘上缝上一层藏青色的棉布。外婆摇扇子的神态气定神闲,如一道质朴的风景,让晨光变得静美。
随着打工时代的来临,小镇的年轻人纷纷跑到广东、江浙一带打工去了,那个卖豆腐花的女人也是其中之一。从此巷子里再也听不到她卖豆腐花的声音了,慢慢消失的还有卖冰棒、卖西瓜、卖凉凉糕的声音。巷子突然变得安静了,只有狗们和猫们在悠闲地晃来晃去,旁若无人地叫着。巷子里自此也没有别人来卖过豆腐花,别的街巷还有人在卖,但拿回来不方便,外婆买过几次,便不爱买了。那时哥哥姐姐们已参加了工作,家里经济也宽裕了,母亲经常会买豆腐、酱豆干和油豆腐来吃,我们也就不惦记豆腐花了,此后豆腐花汤便在我家的餐桌上销声匿迹。不但我家,别人家也很少买豆腐花了,那些在外打工的人们,月月都会寄钱回家,大家日子好过了,谁还稀罕吃豆花饭呀。
初来厦门的那两年,偶尔会在路边看到有老人卖豆腐花,也是用两个深红色的木桶装着,木桶上盖着一层白色的纱布。碰到了我就会买上一小碗,站在那儿吃。豆腐花里放的虽是白糖,甜了点,没有咸的有味,但依稀有童年的味道。每次吃的时候,那些久远的、温馨的时光便会如雪花般纷至沓来,心瞬间变得柔软而宁静。那时才明白,童年的味道,已经深深地烙在骨子里,消散不去的。
近些年,再也没看到有人走街窜巷地卖豆腐花了。豆腐花如今进入了甜品店,加入了各种坚果、干果还有红豆等,甜得发腻,豆香味很淡,口感也不够柔滑细腻,干果和坚果等的加入有喧宾夺主之嫌,反而掩盖了豆腐花本身的味道。吃过两次,我便不想再吃。年轻人倒是爱吃这种豆腐花,尤其是恋爱中的男女,他们并不在意豆腐花的豆香味是浓是淡,他们倾心的是里面的坚果和干果。
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人心变得喧嚣,食物也跟着喧嚣。一道原本最朴素、最家常的豆腐花,被打造成高档的甜品,我是该欢喜,还是该惆怅。我还是喜欢童年的豆腐花,喜欢家乡那种简简单单的吃法。只是曾经的味道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还有曾经的时光和时光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