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点二十五分，老阮像往常一样，穿着灰蓝色的休闲上装和雾霾色的牛仔裤，戴着灰黑色镜框的近视眼镜，拎着灰色帆布提包出门，再配上他灰白的头发，简直活脱的一只灰鼠，畏畏缩缩的去赶六点五十五分的公交，到离家十几公里的单位上班。
　　 老阮并不偏爱灰色，但是就连他的内裤和袜子几乎都是灰色的，人生就是这么矛盾，就像他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心情和人生。永远都是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不知好恶的心情。他的天空仿佛永远都有一片灰色的云彩，不知道是该下几滴雨，还是该就这么干耗着，什么也不做。就像这座天天因为重度污染，雾霾锁城的北方城市。晴天的时候，天空和大地是灰白的，阴雨天的时候，天空和大地是灰黑的。但是天气预报天天空气质量都是优良，因为观测站周边有专门的除霾设备。
　　 老阮名叫阮志，其实并不老，也就刚四十五而已，但是繁杂的生活已经让他头发灰白，有点似有似无的驼背。老阮在外企工作，收入在同龄人里算是可观的。妻子虽然不是正式的公务员，但是受聘于公务机关的二级机构，收入虽然不多，但是尚算稳定。儿子读高中，成绩怎么说呢，好学生里边偏差点儿，一般学生里边偏好点儿。
　　 国家二胎政策放开的时候，夫妻二人已经心有余二力不足。虽然心心念念的热了一阵子，仔细划算了一下，还是决定放弃了。一个男孩儿，准备一套房的压力已经不小了。老阮不想自己的孩子再走自己的路。想当初找对象，自己刚进城，眉清目秀的大小伙子，被人扒拉过来扒拉过去的屈辱，在儿子的身上不能再重现了。
　　 而且最现实的问题是双方的父母都已年过七十，且都身体不好，真生下来谁来带？更不要说以后二十几年的吃喝拉撒，教育工作了。况且等“老二”读大学时，二人到了退休的年龄，依旧退而不能休，还要像“和珅”（王刚）一样，以七十岁高龄出去扛活儿，想想都觉得是个可怕的工程。
　　 五年前，幸好房价还不算离谱的时候，按揭了一套145平米的房子，每月房贷五千（搁当下首付都成问题，别说房贷了），父母和丈母娘每月生活费加吃药三千，儿子每月一千五，自己每月一千，家里水电煤气物业两千五。这些都是固定支出，再加上亲戚朋友同事的婚丧嫁娶；节日走亲访友，父母一辈人兄弟姐妹又多；妻子每年两个情人节（一个外国的，一个中国的），一个五二零，一个双十一，一个生日，一个结婚纪念日，一个春节，以及一些说不上来的节日，七七八八的加起来，每月没有一万五怎么着也过不去。看上去还算高收入的每月一万八千的工资，就有点儿捉襟见肘了。
　　 更不要说，经历了五八年大饥荒的双方父母身体底子差，偶尔生点大大小小的病。才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下回到解放前。
　　 2
　　 走出小区，老阮下意识的在春日的寒风里裹紧了衣服，脚步匆匆。正要穿过斑马线，走到路对面去的时候，斑马线的绿灯变成了红色，老阮规规矩矩的停下来等着。旁边一个估计有七十多岁老太太，拎着一布袋子从菜市场买来的新鲜的蔬菜，旁若无人的走上了斑马线，临下道牙的时候，还回头鄙夷的看了一眼老阮，仿佛在说，你个怂样儿！
　　 就在老太太回头对老阮报以不屑的时候，一辆目空一切的别克SUV仿佛离弦之箭一下子冲过来，老太太连同她鄙弃的眼神一起飞起来三四米高，然后落在了十几米以外，冰冷的马路上。福特车似乎停了一下，仿佛又没有停，在老阮神经还处于懵懂状态的时候，一加油门，瞬间就从视线里消失了。
　　 因为是新城区，早上出门又早，路上的并没有什么行人。
　　 老阮想走近看看的，想了想，还是选择了远远的看了几眼。又几分钟，老太太似乎仿佛向街上唯一的目击者老阮伸出了血污的手，来求救。老阮他下意识的躲了，仍旧选择了远远的观看。
　　 不知道谁拨打了120，很快，看着老太太被120拉走，仿佛再看到了一个电影的场景，至始至终的面无表情，甚至还有些冷漠的眼神，冷漠到麻木不仁。然后，提着自己的手提包，去上班，然后下班回家煎炒烹炸，妻子已经在家等他回去做饭，他没有和妻子说起今天的车祸。也许老太太的样子从此再也不会在他的脑海里出现，那只满是血污伸向阮志的手，以及那祈求的眼神，并没有给他的人生留下什么阴影，或者挥之不去的愧疚。
　　 今天的事儿对于阮志来说就像邻居家死了一条狗，与他毫无关系，如果非要说有关系，就是他恰巧目睹了这个场景，就像每日走在街上会遭遇成千上万的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之后，依旧还回到人海中去。
　　 读到此处，肯定有很多人就会拿起道德的武器来批判这个见死不救的“恶人”了。请诸位稍安勿躁，不要动不动就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批判别人，如果你了解一下他的童年和青年，或许一切就是另外一番景象，甚至就顺理成章了。
　　 3
　　 1983年的秋天，背着母亲用家里的旧衣服拼出来的五颜六色的花书包上小学了。那是刚刚开始有人叫他阮志的时候。
　　 大约是五年级的时候，课间休息，因为善良和好心，扶起校园里不知道被谁被折断的树，正当他细心的拿绳子把小树和竹竿绑扎牢固的时候，校长张怀恩发现了。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十一岁的阮志彻底懵了。
　　 后来，无论他如何解释，校长都不肯相信，他是在做好事儿，校长的理由跟那些老太太的儿女坚持了同样的逻辑：如果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会扶起来？并拳打脚踢的迫使他在全校一百多人的大会上检查。因为倔强，在大会上依旧坚持声称自己是做好事的阮志，被气急败坏的校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阮志很委屈，回去告诉了父母，令他意外的是，就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肯相信他。阮志已成老阮，至今依旧搞不明白：为什么全世界都不肯相信一个孩子善良和好心呢？阮志没有哭，并且从此干涸了自己的眼泪。
　　 你们对我说，世界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而我只看到了灰色的天空填满雾霾。
　　 今日之国人，自私已不能形容了。双标是常态。
　　 在国人的眼中，几乎活得只剩下了自己，其他人估计连人都算不上，一如草芥蝼蚁。一条大路我怎么走都可以，我开车也好，走路也好，躺下都可以，但是别人都不可以走，就算你遵守交通法规也是“傻逼”，因为你挡我横行霸道的路了。国人不知何时开始再不会为遵守规则和社会良俗为荣，而以超越别人违反公共道德为能事。比如路怒，高铁上霸座，我为你拦下一列高铁，在严禁抽烟的牌子下公然吞云吐雾，把车子开进不允许机动车辆进入的景区，在车里骄傲的看着步行或者搭乘公共交通的芸芸众生，自以为就高人一等了，因为违反规则是一种特权，是一种身份，也是一种成就。而且是骄傲的说，我爸是李刚、或者李双江！
　　 4
　　 1997年阮志大学毕业参加工作。
　　 因为勤奋好学，踏实肯干，机缘巧合，又借助了一些外力，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队长，然而，处处好心为人着想的阮志，却没有得来应有的好报，善良被人当成可以利用的筹码，结果财务一片狼藉，项目一地鸡毛。公司盘点，竟一下子从正面典型变成了负面教材，真是滑稽。就像落马的贪官一样，难道提拔上去的过程，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没有人发现其贪财好色吗？
　　 善良出于本能，但是往往被人利用。看来老祖宗留下来的：慈不掌兵，义不经商，仁不当政，诚不欺也。如果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跌倒一次，那是意外，那么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是不小心，三次就成了习惯，N次就成了愚蠢。
　　 阮志年纪轻轻就当上队长，挡了别人十年奋斗都没有晋升的路，而且还有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意思，于是挖坑的，推墙的，砸砖的络绎不绝。就像小学的校长张怀恩那样的拳脚相加，也不是平白无来由的。据说是，阮志的爷爷在做中学老师时，打过张怀恩一巴掌，他就成百倍的还报回来了。
　　 后来警察到是把老阮叫去问过几次话，问看没有看到那天撞人的车牌，老阮始终就三个字：没看清！问急了就反问：不是有监控吗？警察就说，你别管监控的事儿，你就说你看没看到车牌？老阮依旧三个字：没看清！你咋个没看啦？事发突然，没有留心，所以没看清！
　　 一连两个多月，警察总是上班的时候打电话到单位叫老阮去问话，于是单位里不知道啥时候传出了老阮嫖娼，被警察当场抓获，而且言辞凿凿。场景描述细致到老阮被抓获时的姿势都能惟妙惟肖了。老阮又懒得跟他们解释，反正好事不大有人会信，如果去解释反而越描越黑了。领导也曾叫老阮办公室去问过几次话，直到打电话到交警队问清了只是配合一起交通事故逃逸，不甘嫖娼卵事，才算了结。如果不是技术上过硬，公司还没有人能顶得了他当下的业务，估计老阮早就下课了。张副经理的小舅子盯着这个位置，已经不是三天两后晌了。
　　 初中的时候，看金庸的《连城诀》觉得世界哪有这多坏人，进入社会慢慢就信了。都说到处都是真善美，而我只看见了假恶丑。就像一个人落水，站在河沿儿上看的，不往里扔砖头砸的，连跳脚叫好的都可以归入好人系列。
　　 老祖宗还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是谁生下来就是冷漠、麻木的，不是谁生下来就是世故、圆滑的，更不是谁生下来就是奸诈、虚伪的。都是在被世界教育了之后才学会了“乖”。阮志不是一夜之间，就成了老阮，而是被社会慢慢教育成老阮的。有些人被社会教育之后，起义了，加入了“反动派”的行列，而更多的善良本性难以改变的，就只好蜷缩进重重的壳里，任由自己和神经一起麻木不仁，任由天空灰暗下去，直至伸手不见五指。
　　 2021年4月9日星期五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