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月下旬的多伦多，天气还算不错，我却依然觉得有点冷，后悔穿的衣服太薄了。但我无心去管这些，逃离之前的那座城市，是我刻不容缓想做的。
　　 踏上异国的土地，我感到满眼的陌生，满心的荒凉，更是辨不清方向。最初的慌乱过后，也不顾路有多远，打电话叫了出租车，直奔士嘉堡，这是我来之前就选中的地方。
　　 司机是位年轻的华人，路上，他热心地告诉我，我将要去的地方，是士嘉堡的北部。那里有很多华人聚集，初来加拿大，都愿意选这里当落脚点。我无心听他絮叨，只想赶紧安顿下来，经过这一番折腾，我已经身心疲惫。
　　 为了减轻头晕，我轻启车窗，虽然风过时，还是有点微凉，却已不再如初春时那般刺骨。当车子路过米德兰路口时，我看到很多中国餐馆，顿时饥肠辘辘，这才意识到，已经两三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师傅，能不能停下车，我想吃点什么，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请您一起吃。
　　 这次，司机没说话，沉默着把车泊好。不怎么挑食的我，选了南翔yuGarden，也就是上海的豫园。这里卖一些上海本帮菜，还有小笼包，点心，汤包什么的。司机没跟我客气，点了他喜欢的食物。
　　 我们吃完往外走的时候，进来一位五十多岁，拄着盲人杖的老人，我赶紧让在一边。
　　 来一份笼包，一份油豆腐线粉汤。老人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摸索着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把椅子里。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子，身材匀称挺直，眼睛明亮清澈，黑白分明，若不是手里的竹杖探路，我不会发现他看不见。
　　 端木叔，又来买笼包啦？司机跟老人认识，过去打招呼，我只好停下来，站在一边等他。
　　 不然怎么办，自己做又看不见。端木叔脸色阴沉，语气冰冷。
　　 碗碗他，还没回来吗？
　　 爱回不回，反正……一句话没说完，端木叔蓦然停住，侧耳倾向我这边，又对着司机问，媳妇快生了，你身边带个女孩子干嘛。
　　 我实在不明白，他又看不见，怎么就认定我和司机是一起的。
　　 端木叔，你别误会，她是我的乘客。
　　 既然是乘客，怎么还一起吃饭，你走她也走，你停她也停？
　　 她想在附近找一间房子，饿了，顺便吃了点东西。
　　 别找了，我那儿就有。
　　
　　 二
　　 司机载着我的行李，把我和端木叔放下就走了，整个过程，我一句话都没说。端木叔的房子坐落在一条呈弯月形的街上，街道不算宽，却十分干净，房前屋后，是大片草坪和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房子用红砖砌成，两层独立别墅式楼房，房顶呈人字形，大门为拱形，看起来古老又古朴，是我喜欢的类型。正门的右侧，是两间车库，此时，车库白色的门是关闭的。
　　 开门进屋，里面陈设虽然简单，却整洁雅致。除了白色镶金边的厨卫，其余门窗是白色，墙壁是白色，甚至窗帘也是白色，却因为有红木家具和椅子的衬托，一点也不显得单调。再加上客厅里几盆青翠的绿萝，花瓶里粉色的樱花点缀，使我如同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
　　 把行李放到楼上，左手第一间是他的，你住第二间。右手两间，没有我的允许，你最好别擅自进去，不然，会和他一样被赶走。我住一楼，有事找我，记得先敲门。
　　 端木叔吩咐我的时候，已经从厨房拿来汤勺和筷子。我赶紧过去，想帮他打开食盒的盖子。
　　 你没洗手，别动我的食物。端木叔准确地拦住我的手，愣了一下又添一句，你的温度可不低，是不是发烧了？
　　 我尴尬地缩回手，猫一样没有任何声音地拖着行李上楼。左手第一间房门关着，端木叔说是他的，他，应该就是司机嘴里的碗碗吧，我想。碗碗这两个字，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打开门，不出意料的，依然是满眼白色，连床单和被子也是。如果不是红木衣橱和床头柜上粉色的小台灯，还有嵌进墙壁里的粉色梳妆台，我会怀疑自己走进了酒店。收拾好行李，冲了个澡，我换好衣服想再去楼下的时候，从右手边的屋子里，传出丝丝缕缕的二胡声。
　　 太熟悉了，几乎听到第一个音符，我就立刻知道这是《风居住的街道》！几年前，我曾经多日循环播放，这旋律已经熟记于心。但我猜不出，端木叔为什么演奏这首曲子，因为这是与钢琴合作完成的，而眼下只有二胡，给人感觉太单调，也像失了灵魂。
　　 声音是从右手第二间房里传出来的，我走过去，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
　　 肖雅，是你吗？二胡声戛然而止，背对着门口的端木叔侧过脸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端木叔，我是梅子。
　　 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怔了怔，端木叔突然吼道，滚开！
　　 我没有滚，而是平静地对他说，端木叔，我不是故意打扰您，是您的二胡声把我引过来的，我找您，是想谈一下租金的事。
　　 这次，他没有再吼我，沉默好久，才招招手，语气也平和了很多，你进来吧。
　　 幸好我刚洗完澡，否则，是绝不敢进去的，里面铺着洁白的地毯，我实在怕弄脏了。脱了鞋子，我光着脚走了进去。在端木叔的右前方，有一架白色的钢琴，琴盖是打开的，黑色的琴键上，放着《风居住的街道》《弦歌吟》和《睡莲》的曲谱。这三首曲子，都是钢琴与二胡的合奏曲。
　　 会弹钢琴吗？端木叔没跟我谈租金的事，出我意料的，问了这么一句。
　　 不会。
　　 唉，听你说话文文气气的，原来也不会弹，真让我失望。
　　 这琴，是谁的？我问得小心翼翼。
　　 其实，你按照琴谱去弹，慢慢的或许就会了，没人合作，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这时候，端木叔的语气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心里一软，不知轻重地说，要不，我试试？端木叔没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找好二胡的音，准备与我合奏。
　　 说我紧张，还不如说担心更准确，从端木叔的语气和眼神里，我读出了渴望。从来没碰过钢琴，我怎么可能弹得好呢？犹豫半天，我终于按下第一个琴键。随着琴声，端木叔的二胡也跟着响起。对钢琴一窍不通，我没办法弹下去，为了不使端木叔太失望，我机械地按动着琴键，只为了让琴声，为二胡做陪衬音。
　　 一曲终结，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我和端木叔想着各自的心事，谁也没说话。我抬头，看着窗外刮起飒飒的风，想到他，心里又开始惆怅起来，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丫头，这世上最让人放不下的，就是心里的事和人，你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被盲眼的端木叔“看穿”，我并没有很尴尬，反而坐到他脚下，仰着脸央求，端木叔，跟我说说钢琴，碗碗，还有你，好吗？
　　 端木叔很准确地摸到我的头，丫头，你是长发呀？
　　 嗯，留好多年了。
　　 喜欢读书吗？端木叔的话，跳跃性很大。
　　 喜欢。
　　 每天给我读两个小时的书，房租一个月四千块人民币，怎么样？另外，你想做饭的话，厨房随便用。
　　 好，我都听你的，端木叔。
　　
　　 三
　　 交完房租，我总算有个稳定的住处。最初几天，我魂不守舍，茶饭不思。每到傍晚，都站在阳台上，久久地盯着夕阳，看着它一点点隐没，看着黑夜，渐渐把我包围，想象着与我相距万里的那端，想象着他，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与他之间，就像两条平行的线，此生，都不会有交集。我们互相欣赏，互相吸引，却因种种原因，无法互相拥有。为了放下那份执念，我独自来到这里，本以为会淡忘，谁想到，却在思念之余，又多了一份乡愁。
　　 我不知道端木叔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也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故事，却从他的二胡声里，听出了孤独与绝望。看不见，又处在孤独与绝望中的人，是怎样的心境，我能够体会，所以，当端木叔提出让我为他读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三天下午，端木叔把我带到楼上右手第一间屋子。这是一间书房，屋子中间，有一套小巧的沙发，足够三个人坐，沙发前是茶几，上面摆放着茶具。书架跟我那屋的梳妆台一样，也是嵌进墙壁里，上面满满的都是书，既节省了空间，又不显得凌乱。与别的房间惟一不同的是，这间以粉色和浅蓝为主色调，比白色的世界，多了一分暖意。
　　 端木叔，您想听谁的作品？
　　 对面书架，上数第三排左手第五格是杨绛的《我们仨》，旁边的是《张爱玲小说全集》，这两本你先拿过来。
　　 我拿过来，坐在沙发上，问端木叔，先读哪一本？
　　 茶几上是林徽因的《别丢掉》，你读完这个，再读杨绛。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为他读——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明月
　　 一样是隔山灯火
　　 ……
　　 夜深了，我一点睡意都没有，隔窗看着风恣意地穿街走巷，抚树弄草，看着灯光，将路面照成橘黄色，深深的感到，思念是不分国度和距离的，它可以跨越千山万水，飞到心的彼岸。我不知道这次多伦多之行，对我意味着什么，却懂得了交错的人生，就像交错的车，你越是加速，背离得就越远。
　　 第四天中午，端木叔把我喊进琴房，以为又要我弹琴，他却出人意料地说，丫头，你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才跑到这里来的？
　　 我不想说谎，索性直言相告，端木叔，我和他都很好，只是，我们遇见的时间不对，我出来，是想散散心。
　　 要忘掉一个人没那么容易，我到现在，也做不到。
　　 端木叔，跟我说说你吧。
　　 你真想听？
　　 嗯。
　　 好，那我就跟你说说我和肖雅的事，她对于我，就像一场永远做不完的梦，既醒不了，也出不来。
　　 像上次那样，我依然坐在地毯上，安静地听端木叔为我讲他的故事。
　　 端木这个姓很特别，据说南宋时期，端木一族从原住地迁移到了苏州一带，抗战的时候，又有一部分为了逃避战乱，流落到了上海，我的祖上，就是那时候在上海落脚的。我今年56岁，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肖雅和我都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她学的钢琴，我学的民乐，对中国传统拉弦乐器二胡情有独钟。在学校的活动中，我们合作过一首《二泉映月》，后来就自然走到了一起。毕业后，肖雅因为身体不好，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在乐团混了两年，就出来跟她合办了一个辅导班，她教钢琴，我教二胡，收入还算不错。
　　 肖雅命不好，五岁那年，她妈妈就没了，她继母带着一个两岁的男孩儿嫁给了肖雅的父亲，那男孩儿叫苏青玉，就是碗碗的生父。
　　 说到肖雅的童年，端木叔的语气已然没了刚才的平静，眼神也在瞬间暗淡下去。安抚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几下有节奏的敲门声拦住，我抬头，见一位身材伟岸，举止大方的大男孩站在那里。他浓眉大眼，皮肤白皙，浑身散发着阳刚的青春气息。
　　 端木叔侧耳听了下，生气地质问，你怎么回来了？
　　 端木舒，苏青玉不是我生父，你才是，你为什么偏要那么说呢？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心里舒服吗？男孩不疾不徐，讲一口上海普通话，看到我，礼貌地笑了笑。
　　 既然他是你父亲，为什么你喊他端木叔？我冲他点点头，反问了一句。
　　 他姓端木，名字是舒畅的舒，他不让喊爸爸，只让喊名字，不然，就跟我生气。男孩无辜地解释。
　　 不好意思，错怪你了。我真心道歉。
　　 我叫碗碗，97的，你呢？
　　 是哪个字？
　　 吃饭用的碗，碗碗。
　　 嗯，知道了，你喊我梅子就好。本来不想说年龄，但碗碗一直等着听我的回答，就只好补充道，我比你长了两岁。
　　 端木叔没有再发火，指指我吩咐碗碗，坐她旁边。
　　
　　 四
　　 一个下午，端木叔都在讲他和肖雅——
　　 二十五年前，我和肖雅都三十一岁，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肖雅的继母死活不答应，事情只好一拖再拖。继母一直想让肖雅嫁给儿子苏青玉，对她言听计从的父亲，竟然也有那个意思。怕我们偷偷在一起，继母每天死盯着肖雅，我决定带她离开上海。偏偏在这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把所有事情全部改写。
　　 我和哥哥是孪生兄弟，父母离异各自为家，从不管我们，是爷爷奶奶把我们养大的。爷爷奶奶去世后，生活和学习，都是大伯在资助我们。大伯在多伦多做生意，跟当地姑娘结婚后育有一子，好好的日子被一场飞来横祸搅乱，伯母跟堂弟意外触电身亡。我就是在这关键的时候，收到了大伯寄来的信和探亲邀请函。异国奔丧，肖雅不宜同行，我只好暂时放下我们的事，跟哥哥端木展一起来到多伦多。
　　 大伯精神受到刺激，一蹶不振，需要有人照顾，哥哥有妻有子，不能久留，就带着我写给肖雅的信，先回了上海。
　　 分开只不过一个月，肖雅已经瘦得脱了人形，得到消息后，我立刻写信，让哥哥帮她出国。哥哥用尽浑身解数，终于摆脱肖家人，把肖雅顺利地送走。因为害怕，慌乱中她把信落在家里，那上面，写着多伦多的详细地址。就是因为这封信，间接导致我成为现在的样子。
　　 有了我的照顾和陪伴，肖雅就像得到灌溉的小苗儿，很快健康起来，我们一边为大伯做治疗，一边管理着他的生意和农场。大伯情况好转后，表示过段时间给我们办一场婚礼。
　　 听端木舒讲到这里，我的心并没有更轻松，我知道，假如这就是结局，他不会不认碗碗，后面，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