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每每读到朱熹这句诗，便想起小时候我们村口那片塘。
　　 它四四方方，清澈见底，岸上花草摇曳，水边石块裸露，每当风起波动，泉水拍石，泠泠作响。塘的周围栽有树木，刺槐枝繁叶茂、高大粗壮，垂柳柔枝婀娜、随风拂扬。站在岸边向远望去，那水塘就像一幅丹青水墨，清明如镜，泅洇着粼粼波光。只要鹅鸭振翅戏水、鱼儿欢跳逐波，镜中的光影便会变换不停，蓝天白云的倒影更显旖旎温情。
　　 塘北面是窑厂，东面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靠近南岸有一条马路伸向远方，岁岁年年牵引着人来人往的沧桑。
　　 塘在村口，恰似村庄的眼睛。寒来暑往，它收容着小村苦辣酸甜的故事；春去秋来，它见证着人们喜乐悲欢的日子。
　　
　　 二
　　 黎明，晨光熹微。次第而起的蛙鸣蝉噪，打破了人们香甜的美梦，于是一拨又一拨早起的庄稼人，拿着农具，蹲在塘边，对着饱经风霜的大石头，“滋啦，滋啦”磨上一阵，直到那些镰刀锄头擦出明光锃亮的锋芒，他们才站起身来走向那片田野。
　　 身后的塘水淙淙流淌，前方的土地等着开镰割秧。
　　 傍晚，日落贤山。流水轻唱飞霞的旖旎，劳作归来的人们，就着光滑的石板，盘腿而坐。听着叮咚的水声，西瞅漫染的晚色，偶尔打个哈欠、伸个懒腰，让全身的疲惫渐渐消弭。
　　 塘在村口，成了栖息的驿站，有陌路的行人经过，会不由自主地驻足歇脚。只见他卷起袖管走到塘边，弯下腰身，掬一捧清凉的塘水，在汗津津的脸上泼洒一通，顿觉神清气爽。他从东乡来，要到西口去，喧问众乡亲，前方几多远。大柳树下眯眼打盹的阿伯，此时来了精神，手指脚划，像个经验丰富的行者，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给人家指指西，又指指北……
　　 挑担的商贩是老熟客，会自然而然地在塘边大树下卸下担子，掏出旱烟袋，让鼻底唇边升起缕缕青烟，过把瘾后，再取出“拨浪鼓”扑棱棱转个咚咚响，响咚咚。光着脚丫玩水的孩子只要一听见这撩人的鼓声，就会忘乎所以呼啦啦一圈围过来，待小商贩打开木箱盖儿，红头绳，绿发卡、大陀螺、小弹珠、瓜子、糖豆，吃的玩的齐刷刷展露出来，孩子们看着眼花缭乱的小玩意儿，眼神里是应接不暇闪动的光。
　　 他们往往都是只看不买，偶尔有个阔绰的，掏出一块钱买支弹弓，对着塘里的水鸟“嗖嗖”一阵乱打，鸟儿飞散，水花片片，大伙儿跟着乐，笑歪了脖子，笑疼了肚子，然后站在塘边怅然若失，直到商贩挑起担子走远……
　　
　　 三
　　 夏天的水塘边，杨柳阴翳，遮日蔽空，水清岸阔，凉风习习，这里成了乡亲们的乐园。坐在树下，身旁长枝摇曳，远方云脚低垂，耳畔鸟雀喳喳，眼前人影绰绰，恰如人间仙苑。
　　 浣衣的妇人们，蹲在塘边，将大堆浆洗的衣服撂在石板上，时而翻转揉搓，时而棒击槌打，水花激荡，珠飞玉溅。村姑村嫂的戏声笑语里，是塘里塘外麦香鱼肥的故事。
　　 纳凉的阿婆，三五成群，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她们从不避讳隔墙有耳，东家长李家短唠开了话题，谁家的媳妇最能干，谁家的儿子不孝顺，婆婆妈妈絮絮叨叨总有聊不完的家常事儿。
　　 下棋的阿公，聚精会神，忽而眉头紧锁，忽而开怀大笑。一群围观的人也忍不住指点迷津，嘈杂的嚷声中，有人得意，有人埋怨，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捶胸顿足。遇到了对手最是上劲，如何抵御兵卒横行，如何伺机跃马挺车，如何布局隔山打炮……一局结束，一局又来，来回拼杀鏖战，直到婆娘催喊回家吃饭。
　　 田间收工回来的壮汉，开怀衣衫，汗流浃背，他们走到水塘边，解衣赤膊，“噗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惊得闲游的鸭子“呱呱呱”乱窜。这些人个个变换着花样在水里耍开了阵势，蛙泳，仰泳，狗刨……惹得大姑娘小媳妇们移目观瞧，折腰嬉笑。
　　 即使在寒冷的冬天，水塘也不甘寂寞。每当温度骤降，水面结冰，就会有人站在岸边抡着铁锤狠敲几下，看到几块冰渣震掉，厚厚的冰层依旧岿然不动，大家才纷纷跳下去滑起冰来。猫腰，蹬腿，摆臂……一个又一个潇洒怪异的动作让人惊奇，观望的人们也情不自禁，跃跃欲试。
　　 此时的女人们也闲不住，冷风刺骨也停不下她们的手。穿针引线纳鞋底，上下飞针织毛衣。娴熟的动作，像春燕展翅；谈笑的风生，像给滑冰的小伙呐喊助威。
　　 塘在村口，村庄的空气都是活跃的。
　　 放牧的娃娃，时常会牵着牛羊，立在塘沿，任那些牲畜伸长脖颈低下头，“咕嘟咕嘟”饮半天。这塘里的水，与红河支流相连，源头活水不断，因此清冽、甘甜。据老人们说，十几年前农户没打压井的时候，就喝这塘里的水。涓涓清流，像玉露琼浆，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乡亲们，让这里人杰地灵，天圆地方。
　　 有天，村口来了贩鱼苗的商人，他一眼就盯上了这口塘，问，村中可有管事的？有位年长者自报奋勇，他一锤定音买下了那些鱼苗，于是家家户户三元两元凑过来，水塘变成了集体的养鱼塘。
　　 一年半载随风过，端午中秋应时来。那个掌事儿的嗓门一亮堂：起塘啦，起塘啦……村口那片塘就沸腾了。青壮年男人纷纷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撒网抬网，拖网拉网，卯足了力气，收鱼捕获。女人和孩子也不闲着，提着铁桶和竹篮，挽着裤脚，在水塘边的石缝间用手抓，用兜子舀，追捞漏网之鱼。
　　 一盆又一盆的战利品堆到岸上，大小鲫鲤，应有尽有。家家户户都分到十多斤，大人们惊叹，孩子们欢跳，老年人脸上的皱纹也笑开了花。这丰硕，意味着可待的新鲜肥美尽能享受。
　　 鱼块炸成金黄酥脆，放进口中，就会唇齿留香。现在的餐桌上，隔三差五也会出现鱼虾，百变的吃法却让口舌变得麻木。每当想起那个年月“起塘”的场面，心头总会陡生出无以言表的滋味。
　　
　　 四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塘里的水开始变浅了、浑浊了。几次路过，总看不见浣纱的女人，也听不见那声声欢快的洗衣谣。
　　 春去秋回，寒来暑往，那片塘，越来越安静了。它就像一位历经岁月沧桑的老人，默默注视着村庄情随事迁的变化。金秋九月，它目送长大的娃娃外地求学；三月春回，它又与出门打工的村民依依惜别。
　　 变化的村庄，是变化的时代，当家家户户翻了新房，垒了院墙，买了电视，装了空调，欢声笑语就关起门来，群打群欢的热闹也成了记忆中的惦念。
　　 村口那片塘，越发寂寞了。
　　 那天，来了一群伐木工人，“轰隆隆”的电锯声打破了宁静，水塘四周的刺槐杨柳轰然倒地，主干被商家带走，剩下的枝枝丫丫，有的被村民拉回家，有的被扔进塘中央。
　　 后来，垃圾飞进了水塘。
　　 再后来，水塘干涸了。
　　 ……
　　 后来的后来，这里建成了一座有模有样的乡村超市，超市的附近是儿童娱乐园，一群新长成的孩童乐此不疲地玩着滑滑梯、跷跷板，那一幕，让人想起了当年水塘里光着屁股戏水的娃娃们。
　　 岁月的风尘，模糊了人们的视线，时光深处，往事剪剪如风、潜入光阴如梭的原乡梦中。
　　 依稀中，远处的村庄依旧炊烟回旋，村口的水塘依旧凫鸭兴波，乡亲们的笑脸依旧清晰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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