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火辣辣，明晃晃，像一个巨大的火球，要把人间烤干，烤化一样。
　　 泽娃又被她凶神恶煞的老爸逼下水田干活。她拿着细长的竹竿，比自己的个子还长三倍。泽娃一年四季穿着蓝色粗糙斜纹布的衣服，在太阳下虽然戴着草帽挡了太阳，但同时也挡了风，头更加闷热，浑身也热烘烘的粘糊糊的，汗流不止。别人家水田里的活儿是男人或男孩们干的粗活，但泽娃是女娃，要和父亲一样，把裤脚挽到大腿根，光着腿踩到水田里的稻谷沟垅里，横抬着竹竿去碰摇扬花粉的稻花，使花粉随风向对面的一垅的禾苗扑去。
　　 刚开始，泽娃觉得新鲜，挺好玩。农村的孩子，小时候的玩具就是泥巴，不会觉得泥巴脏。玩水，更是从小的爱好。打水枪，就是用一个一头竹节结开孔的竹筒，竹筒另一头全切开口，再弄一个筷子，筷子一头缠上布，做成活塞一样，套进竹筒，抽水枪就做完了。抽一筒水，然后快意地拉动活塞把水射得老远，看着水龙一样飞出去，就觉得特好玩。因此，水田里，泽娃觉得水得凉舒舒的，即使太阳很晒人，汗水顺着额前的头发滴，她也觉得上半身热，下半身站在水里倒挺舒服。
　　 “快点呀。小丫头。你以为是来玩吗？给稻谷授粉，要赶时间。”泽娃爸的声音又急又凶，他的眼神总像一把刀子，泽娃身上所有的他看不顺眼的东西，都得被他的眼神剔剐下来。泽娃在声声吼骂下，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稚嫩的脸也像一个嫩南瓜被扎伤了一样不断冒着浆，那是汗水成股地往下淌。唉，谁发明的农民种田要这么麻烦的方法呀？要是把种子一丢进土里，施点肥，种子就自个儿长，那多好呀。我们小孩子不都是这样一天天长大的吗？爸妈生下我们，他们从早忙到黑，哪有时间管我们生长呀，吃不饱，穿不暖，只要我们每天活蹦乱跳就好。
　　 泽娃一边送摇着竹竿，一边叹气，自己投胎遇上这样一个不爱自己的爸爸也只能自认倒霉。爸不爱自己也罢了，关键还长得那么难看。个子不高，头顶上还没头发。听他自己说，是小时候怕被抓去当壮丁，头上长了疮，爷爷听说身体有缺陷的人，当兵也不会要，正合爷爷心意，于是泽娃爸的头上的疮好了，他也成了癞子。为了遮丑，一年四季他都戴着帽子。夏天戴个小白布帽，冬天戴个军绿色的帽子。由于长年干农活，挑水挑粪抬石头等等，背也有些驼。可是他的脾气一直不变，骂人不打草稿。泽娃不想偷懒，怕气着他病倒了咋办。她觉得有这样一个不好看的爸爸，总比没有爸的孩子强。因为他那个凶凶的样子，也让别人不敢欺负泽娃。
　　 “用力碰呀，别三天打不湿两天晒不干的样子！这是一垅父本，另一垅母本，这是在给稻花授粉，授不到粉，以后就不能长谷娃娃，懂吗？”泽娃爸走到她身边，抖动竹竿，亲自示范动作。他好像有的是力气，汗水早湿透了蓝色的补丁衣服。他那草帽下的脸、手臂，特别像家里墙上挂着的腊肉。黄里带黑，黑里透着焦糊的感觉，好像被太阳烤出一层锅巴一样。唉，看着爸这样子，泽娃只能咬牙学着他的动作，完全没有女孩子的娇弱，像个假小子一样，逞强，用力干活。
　　 偶尔吹来一阵风，泽娃和水田的禾苗一样，开心得不得了，脸漾起笑容，看着绿绿的禾苗颤动着叶子，像笑弯了腰倒伏下去又站起来似的。唉，老师讲：“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现在亲自感受，粮食确实来得不容易。
　　 四十分钟赶完一趟，再等一段时间，又得下田干这活。泽娃其实很不想去干，因为她的腿被谷叶割伤，红红的，一条一条划痕，再沾上汗水，特别疼。但是那么大的田，又抢时间，光靠爸一个人弄，她也于心不忍，要是抢不到授粉的最佳时间，后面长不出谷粒来，那她上学的学费就更难了。爸说，这是制种谷，这谷子将来卖的价钱高。爸还说，要想跳出农门，不受这罪，就要好好读书，考大学，用知识改变命运。这种杂交水稻，爸说产量高，就算务农，只要肯吃苦，种田也有饭吃，不会饿肚子。
　　 一天，两天，三天，泽娃的白皮肤渐渐由红变黑，甚至还被太阳晒得褪皮了。晚上洗澡时，一搓皮肤，就疼得跐牙咧嘴。可是这时，她不敢叫苦，因为她爸一年四季就这样风雨无阻，披星戴月地忙在田地里，也从没听到爸叫一声苦。所以，泽娃也会倔强，不管爸说啥，她不顶嘴。更主要的是泽娃知道，爸从来就不喜欢自己，叫苦只能换来一顿臭骂。谁说女孩不如男孩呢？想到这里，泽娃心里感激妈妈，恨爸爸。因为妈妈说，当年自己在妈肚子里四个多月了，爸要妈妈去做人流。他说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爸是贫下中农主任，要起带头作用，不能再生了。但那时还是有好多家里一家生四五个娃，超生也不会被罚款。期初的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没有那么严。泽娃想，这分明就是爸不喜欢自己嘛，于是她也不喜欢爸。更何况平时，他总说女孩没力气，挑不动，扛不起，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哼，我长大了会孝顺妈妈，不顺孝你这个丑老头。泽娃这种情绪持续到十一二岁。因为她想上学，开始爸不让她去学校，后来泽娃更加听话，卖力干活，央求爸送去学校，终于爸同意了。泽娃想，他还是有点好心肠，不像电影中的大坏蛋。只要她上学，泽娃便不再呆在家里，上午刨一盆子土豆，刨完皮等妈回家煮着大家吃，也不再下午再切割猪草一背篓煮猪食喂猪了。现在只是这么小段时间下田干活，比起过去那看不到希望的岁月好多了。泽娃站在水田里，思绪万千，有时想的梦，就像这绿油油的禾苗一样，会扬花，会像风一样飞。飞得老高老高，就像天上的云朵。
　　 时光一天一天过去，终于等到稻花授粉期完。泽娃发现，自家的水田里的稻穗没有别人家的田里的稻穗挂的谷粒多，可能因为家穷，钱少，肥料施得也少了，该打的农药也没打够。就像泽娃和哥哥姐姐一样，因为营养差、衣服太旧、鞋破，比起同龄人来说，他们也没别人家的孩子壮实和好看。
　　 种谷虽然没别人家收成好，可是也卖得好价钱，当时不准私下交易种谷，必须卖给国家专门收购站，但为了孩子们的学费钱，爸总能在晚上卖一点点出去。因为私下交易的价钱要高一些，买家也知根知底，知道不是假种子，也愿意出点高价。爸这点还是好，实诚，不昧着良心骗人。种谷有了，她上学的学费也就有了。泽娃把成绩考到双百分的通知书递给爸看，还有奖状，渐渐的，泽娃爸也越来越开心。他心想，小丫头从小倔，成绩真比儿子考得好。待泽娃离开后，泽娃爸的脸上，皱纹会悄悄笑成一朵菊花，不，更像向日葵花，所有花瓣都向着一个暖暖的明媚的梦想开着。
　　 泽娃参加高考那年，爸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吐血，被抬到人民医院时已经是奄奄一息。他见到在学校读书赶到病床前的泽娃，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笑容。泽娃，这个曾经他不想要的丫头在他断气的时刻却陪着他，他艰难地说完“要好好读书学习”，他平生第一次那么轻轻地抚了一下泽娃的脸。他的眼神也是第一次不再凶，甚至在泽娃看来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慈祥。但马上他就在一阵身体的极度难受挣扎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任凭泽娃怎么抱着他嘶喊，也不能回应一声了，他走了。
　　 在没爸的岁月中，泽娃坚强长大，像田里的禾苗一样，没有足够的肥料也拼命吸收养份，拼命喝水也要长大。她终于长大了，结婚了，有孩子了。自己当了母亲，终于理解当年的爸养家糊口，有多艰难；对她的严苛教育，作用有多大。细细回忆，才发觉爸爸是那么爱她。
　　 她回到了阔别二十几年的家乡，看那一轮轮梯田。
　　 泽娃高挽着裤脚，走下软凉凉的水田，等风来，待花香，脸上流着的，不知是泪，还是汗，亮晶晶的。恍惚中，她看到爸爸的笑，那笑，竟是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