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是青岛人(散文)
胶河的岸边,有一个叫做阜安的小镇,在暮春与初夏交汇的夜晚,一阵阵的海螺号子吹来大海的咸腥味,也吹来清凉的风。那个夜晚,有一轮皎月高高挂在天上,银色月辉照耀着窗台上的海棠花,很奇诡的是,海棠花上站着一只绿色的大蜻蜓。母亲后来说,它整个夜晚就那么静静地停在那里,直到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才蓦然飞去。
云团簇拥着明月缓缓地移动,月亮显得格外皎洁,将碧澄澄的夜空照得分外明亮。这时候,忽然有一架又一架的夜航机从空中飞过,母亲的床上顶着蚊帐,她看不到头顶上飞过的飞机,但是凭借多年的经验,她知道它们来自我父亲的沧口机场。多年来,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一直驾驶着战鹰守卫在祖国的海疆。这时又有一架飞机低空飞过,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它在一瞬间遮住了月光,母亲觉得恍惚间有一团黑影从窗口奔来,她心中一紧,海棠花上的蜻蜓飞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仿佛唱醒了月亮,它又重新将大地照射得亮亮堂堂。
我在那个午夜出生,母亲说伴随我出生的不仅有战鹰的轰鸣,还有海涛拍岸,船桨拍浪。根据出生地原则,我一出生就是个地道的青岛人。
作为一个少年时就离家的女兵,母亲没有遵守一般产妇的那些规矩。出生刚满月,母亲就抱着我到青岛亮相,八大关、鲁迅公园、栈桥、小青岛……一路接受海风沐浴,满耳灌入海潮。从此,不论走到天南海北,我都不假思索地告诉人家:我是青岛人。
但是,祖父和父亲不愿意我做青岛人,从我上小学起,他们就在入学登记表上,将我的籍贯填成烟台或者莱州,莱州是我祖父的出生地,是烟台专区的属县。后来,我从部队转业来到江南,对于自己是哪里人,采取了机会主义的态度。回到莱州老家,我就称自己是莱州人,而在随便什么地方,我都说自己是青岛人。骨子里,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青岛人。毕竟,我在那儿出生并度过了懵懂的童年。
年轻时,我不愿意说自己是烟台人或莱州人,是因为我觉得故乡的那些家人不如青岛人洋气,有些土,甚至土得掉渣儿。七十年代末,我从部队回家探亲,那时我的叔父已经是公社书记。公社书记虽然说不上是个什么大官儿,但在当地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放在今天就是乡里、镇上的一把手。当我穿着一身崭新军装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要问我讨一双军便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上一只是胶鞋,一只套了只布鞋,且两只鞋都没了脚后跟。而他敞胸套在身上的那件中山装,丢得只剩下两只扣子。天哪,他每天就这样趿拉着两只不一样的鞋,披着油腻而缺失了纽扣的衣服到机关上班,站在乡亲们面前做报告?我当即将自己新发的一双军便鞋交到了他手里。
我的表哥靠着改革开放的好机遇,加上自己的小聪明,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他要带着闺女去逛南京,先特意跑到济南买了新衣服,想着到南方的亲戚面前显摆显摆。那天走在南京新街口的大马路上,闺女头顶一个大草帽,上身一件红秋衣,下身一件超短裙。而他呢,里边是件无领老头衫,外罩一身品牌西装,头上一顶塑料檐遮阳帽,脖领子上还挂着没剪掉的标签。表哥一路上,不停地问我:帅不帅?我说帅,像是马戏团耍猴的。
别看山东人土得掉渣,但是那个胸怀可不是一般的大。六十年代中,我二姑夫推了辆独轮车送我姑妈上青岛找到我母亲所在的医院看病,进了病房一不说老婆的病情,二不愁住院的费用,跟医生护士就聊起了美国总统肯尼迪被暗杀了,她老婆可咋办?值班护士说,肯尼迪老婆的事,你瞎操什么心?你住院费先去交了。我姑父说,我没钱呀,有钱就不来青岛找俺弟弟和弟媳妇了。俺弟弟抗美援越去了,听说他住院不要钱。弄得医生护士哭笑不得。
我那些乡亲,不但心胸大,牛×也大。作家慕容筱小曾讲过一个笑话,说是山东某地级市要修地铁,消息传出,北京、天津、济南等市纷纷要求在他们那儿设站。经某地级市市委、市政府讨论,决定在北京天安门、天津劝业场可以各设一个站,济南吗,级别不够就不予批准了。山东是出了孔子、孟子、荀子、孙子、管子等一系列世界级大思想家、大军事家、大经济学家的地方,我的乡亲们如此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也就算不上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我为啥要坚定地做青岛人呢?因为青岛人在山东是个另类,他们绝不可能出这样的笑话。跟把一座只有喜马拉雅几分之几高度的泰山说成天下第一山,把百把十个梁山水泊土匪吹成天下无敌好汉的内陆上的山东人不同。青岛人早早地被洋风吹醒,早早地睁眼看世界,早早地由农耕文明转型海洋文明、工业文明,他们的血液里,一半鼓荡着海涛,一半流动着啤酒。青岛人对外只称自己是青岛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山东人,如果说了自己是山东人,就好像丢了什么似的。这点有些像我居住的江南小城无锡,他们就不大自称自己是江苏人,而宁愿说自己是小上海。
我以为青岛最美的地方是位于青岛湾中的栈桥,它是青岛的象征,由海岸前伸入海,仿佛长虹横卧。它几乎是与青岛同龄的建筑。清光绪十七年,清政府下诏书在青岛建置,次年,为便于运输军需物资修建栈桥。清政府给这座新城起了个土哈哈的名字叫澳胶。之后,澳胶被德国人抢了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作为战胜国,要求收回澳胶主权,却在西方列强主持的“巴黎和会”上,澳胶主权被强行转给日本。由此引发了中国现代史上的“五四”运动,在全国人民的压力下,1922年,北洋政府收回澳胶主权。1929年,国民政府设立青岛特别市,澳胶才有了今天洋气的名字——青岛。青岛是“五四运动”的导火索。
在青岛得名58年后,我带着新婚的妻子,一位生在美丽的太湖畔,见识过上海外滩的江南姑娘来到栈桥。那天,海上吹来微微的风,缀满蚌壳的浅黄色礁石,参差在晶亮的海水间,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堤岸,海涛仿佛男低音一般时高时低地吟唱。一群群海鸥在岸线上掠飞,远处的琴岛若隐若现。夜晚,灯光璀璨,桥上、岸上宛若火树银花,水中波光粼粼,与远处的“琴屿飘灯”相映成趣。妻与我相偎在一起,久久不愿离去。她说,青岛真美。我又一次骄傲地告诉她,这是我的出生地,我是青岛人。
青岛作为一座城市,虽然只有一百多年,但在它建市之前,这块土地却有着数千年的文明史。这里曾经是道教文化的发源地之一,据说秦始皇为了成仙长生不老,曾三次来过这里,并派出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从这里出发去寻觅海上仙山。秦始皇求长生药的故事成了笑谈,而崂山道士却成了青岛的一个文化标志。或许是受道教的影响较深吧,青岛人的身上,有着一种空灵、潇洒与飘逸的神秘气质。
这样一种气质,体现在女儿身上,造就了青岛街上无处不在的美女。高挑的个儿、标致的五官,加上奔放、浪漫、十足的动感,让初来青岛的人,觉得这里就是女儿国仙境。本世纪初,红遍大江南北的明星,倪萍、朱媛媛、宋佳、盖丽丽、范冰冰、王小骞、陈好等等都是青岛人。
青岛还是山东近代文化的肇始地之一。作为近代中国最早的一批通商口岸,青岛不可避免地烙下了殖民地的烙印,在青岛的海岸沿线,留下了一条条、一座座德国人、日本人建造的马路,洋房。他们不仅带来了西风欧雨,也给这座城市涂抹上了一层殖民文化的色彩。走在这座城市洁净的马路上,不仅能听到阵阵海涛,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多元文化。老青岛人会告诉你,最早山东大学是建在青岛的。青岛的大学里曾经聚集起闻一多、老舍、梁实秋、沈从文、王淦昌、游国恩、童第周、汤汉腾这些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学者、大科学家。青岛还留有王统照、洪深、臧克家、吴伯萧等名人学士的足迹。
2005年,我再次回到青岛,在黄县路6号,见到了老舍旧居。以前这里是住着四、五户人家的大杂院,现在已经被辟为骆驼祥子纪念馆。据说经典名著《骆驼祥子》就是在这里写成的。鲜为人知的是这里除了书稿,墙上还挂着刀、枪、棍、棒、戟。老舍不愧是八旗子弟,文武双全,据说1964年,老舍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去日本访问。有一日本青年听说老舍是习武之人,又见他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就向老舍说出切磋武艺的意思。老舍数次婉拒不得,只好挽起袖子接招,没想到只几个回合,65岁的老头儿,就把日本小伙子撂倒在地,在场的中日文学家们皆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文人老舍,竟然还有这般功夫。
虽然在青岛的作家,不是每个人都像老舍这般既能动笔,又能动武。却也有不少人留下了自己的笔墨佳作。闻一多的诗集《奇迹》、王统照的代表作《山雨》、萧红的《生死场》、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沈从文的《边城》都是在青岛写成的。
在诸多文人学者多年的熏陶下,青岛人在山东人中就显得特别有文化。就算在春晚上用那种夸张的激情,忽悠得全国人民涕泗横流的倪萍姐姐,也在忽悠之余,先后写出了《日子》、《自行车的日子》、《倪萍画日子》、《姥姥语录》四本书,大略翻翻,我觉得还挺有文艺范的。或许是日子过得不是那么太顺遂,倪萍大姐,特别爱数日子。
倪萍姐姐爱打扮,青岛人都爱捯饬,时尚的、现代的、带有殖民文化残余的多元文化的熏陶,加上独步山东,超过省会济南的万元GDP,让青岛人特别讲究虚礼和面子,讲排场、爱虚荣,都表现在对服饰的考究上,有人说,青岛一个普通蓝领工人走在大街上,比济南的教授都有文化气质。
穿的讲究,住的也上心。据说青岛现存的欧式建筑有三百多处,八十年代中我曾带着新婚的妻子参观过八大关,小时候,母亲曾带我来过这里玩耍,只是那时年幼,不记得什么了。那次,我们看了德国人留下的提督府,光亮的钢琴、考究的壁炉、华丽的壁灯、奢华的浴室,都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一百多年前,青岛就有了这样的建筑装饰,真是不可思议。据说在青岛,共有26个国家留下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音符,是立体的诗句。站在高处,俯瞰青岛市区,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美得不可言说。
不过来到青岛,你不能只在沿海一带转圈儿。沿海的南市区,特别是八大关,那儿确实堪比欧洲城市,但是你要到沧口和四方区瞅瞅,就会皱起眉头,那儿的脏乱说像非洲有点夸大了,说是像东南亚或是印度的某些地方应当不过分。青岛人的虚伪、爱面子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像是一只绣花枕头。
说到青岛人,就不能不说青岛啤酒。啤酒,这是从小就流在青岛人血液里的东西。参观青岛啤酒公司,必去啤酒博物馆,里边有两张不知年月的广告,一边是一位穿旗袍的美女,坐在凳子上看着桌上的啤酒瓶。一张是“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一人手里端着个啤酒杯。这是告诉你,青岛啤酒,女人喝了成美女,男人喝了是英雄。当然,刘关张三人驰骋疆场的时候,中国还没有啤酒,要不然,三位英雄每人挺着个啤酒肚上战场,该有多滑稽?
1903年,德国人占领青岛后,开办了啤酒厂,将这种德国文化带来了青岛。1906年,青岛啤酒在慕尼黑博览会上获得金奖,从此,青岛啤酒名扬天下。但不过直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青岛人还并不怎么喝啤酒,据梁实秋先生的《饮酒》记载,那时老百姓喝的大多是江南产的花雕。啤酒走进寻常百姓家,也不过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据说啤酒代表着一种时尚,一种激情,代表的是现代青岛的一种文化。青岛人自诩自己和上海人一样,是海派文化。不过我总觉得,喝啤酒怎么说都是一种世俗文化,它既没有江南花雕酒那种千年酿造的文雅,也没有法兰西窖藏在橡木桶里的浪漫,它始终像将它带来青岛的德国人一样,在文雅和浪漫之间晃荡着。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青岛人,但是我对啤酒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年轻时,我喝白酒,尤其爱喝67度的衡水老白干,那玩意儿喝下去,立马觉得一身的豪迈。上了点年纪,我喜欢喝红酒,三两好友在一起细品慢饮,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2015年,我又一次回到青岛,这次是跟了江南小城的工业参观团来学习海尔的管理经验的。青岛人的创新意识,赶潮流的精神、对企业管理的不懈追求,在海尔表现得超凡脱俗。走在海尔公司的大厅里,我感受到现代青岛人是开放的、时尚的,也是功利的、商业化的,在超前的意识里,还有些浮浅,这跟这座年轻城市不到一百年的历史有关,跟它当年的殖民文化有关。
在大厅里,我和一位年轻的职员说起太湖的美,她不屑地说,那么一勺水有啥好的,比起青岛海滨差远了。我问她去过江南吗?她说没有。我们又说到省会济南与青岛的优劣,她依旧不屑地说,济南就是个大县城,一群土老帽。几天里,我接触了不少自信又自负的青岛人,在他们眼里,青岛是全中国最好的城市,青岛人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青岛人依然豪爽、热情、善良,但是跟我儿时的青岛人已经不一样了。走出大厅的时候,我照了照镜子,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有点疑惑地问:我是青岛人?
走出海尔,我来到大街上,这座建在丘陵地上的城市,到处都是弯弯扭扭的山坡道,找不到一条正南正北的路。我想这是座没有方向的城市,如果不走出去,久在此间住,会迷失了东南西北,迷失了目标,迷失了自己。
难怪二哥不同凡响,伴随二哥出生的有战鹰的轰鸣、有海涛拍岸和船桨拍浪,同喝一处水的还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
至于青岛啤酒,我是喝过的,应该是1996年吧,我去那儿考察,在啤酒厂唱过,还在厂门口照了一张相。青岛真的很美。
款款青岛,笔锋一转,文艺就出来了。自负可不好,还是得走出去,永远不能迷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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