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三年，我刚参加工作。当时的车队建有卫生室，职工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可到卫生室就诊。卫生室共有三位厂医，年纪最长的是五十来岁的赵医生。他性格温顺，平易近人，长着一副弥陀佛般的笑脸，见人不笑不说话，整天嘻嘻哈哈，爱和人开玩笑，说话很暖心。他是从部队转业到车队当厂医的，医术高超，听说是他享受的是团级待遇，在车队领导和职工中威望很高。
　　 严医生四十来岁，四方大脸，带着一副眼镜，资历虽然不及周医生，可也是响当当的科班出身。她性格内向，自持清高，待人冷漠，整天板着脸，说话冷冰冰，动辄板着脸训斥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让人望而生畏。
　　 还有一位张云护士，她每天负责给病人拿药，在卫生室没有处方权和批条权。
　　 这三人组成的车队卫生室是职工最仰望的地方，谁不得个病呢！谁能离开厂医呢？职工来这里拿药，医生会根据本人叙述的病情，对症下药，张云用一个白色的药袋给抓几个药片，药片不多给，只是三天的药，如果不见效，医生可根据病情让职工去大医院输液，去大医院看病必须经经理和医生批准。当时车队明文规定：职工报销医药费，必须有医生和经理的签字，才给报销。
　　 严格的报销药费制度使卫生室的医生大权在握，职工们对他们是恭敬加尊敬，唯恐得罪了他们，在批药条时受到刁难。
　　 记得有一次，我的跟车司机——李师傅，患了肛门疾病，他找到一家熟人门诊，一位老医生用祖传的医术给他做了手术，收费也很低廉。可当李师傅拿着药条让严医生给他签字时，严医生却绷着脸拒不给他签字，说他这是违反规定擅自到私家门诊就医，不能报销。李师傅一听火了：“我这病在大医院手术，起码得二千多元。我为公司省下多少钱！”是啊，两千多元在八十年代顶现在的两万多啊！可任凭他磨破嘴皮，严大夫就是不给他签字。无奈之下，李师傅又找到经理，说道：“我这本是给公司节约开支了，反而不给我报销了！我们工人在第一线拼命挣钱，如果不是工作累的，怎么会得这个病呢！”李师傅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李师傅的泪水打动了经理柔软的心，他安慰道：“不要生气，老李，我给你签字，我和医生沟通。”李师傅是多年的先进工作者，车队的高产司机，经理都对他另眼相待。虽然他违反规定，擅自到小诊所看病，可确实给公司节约了开支。精明的经理避开严医生，打电话让赵医生到他的办公室，当场给李师傅药费条上签了字，李师傅的药费顺利地报销了。
　　 李师傅报销药费的事情在同事中传开后，同事对李师傅很同情，对严医生更反感，严医生在车队的人缘越来越差。有的职工甚至找到经理反映，说严医生手中的权力任意滥用，刁难职工，索要礼物。由于得罪人多，很多在别人看来很容易办到的事，严医生做起来却处处碰壁。这件事不久，她送一位熟人乘车，送了几辆车，司机和乘务员都以种种借口拒绝载她的熟人。你不是按规定办事吗？杜绝免票也是车队的明文规定。严大夫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最后，她无奈地走到当天最后的一班车，那正是我和李师傅的车。
　　 李师傅远远看着她，知道她在送免票，对我说了一句：“小刘，严医生在送免票。你看着处理吧，如果她求到你，就给她一个面子吧！”说完，李师傅躲到一边了。
　　 果然，严医生看到我，一改往日冷漠的面孔，满脸堆笑地说道：“刘，我的一个亲戚要回老家，让他坐你的车走吧！”
　　 我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严医生变得如此卑微，叹了口气，心想：若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本想说几句刁难她的话，可想想李师傅对我的嘱咐，只好把话咽下了，冲着她点点头。
　　 严医生一下子转忧为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激动的话语都不顺了：“谢谢……谢谢……你真好……小刘，以后有事……你……你……说话啊！”也难怪她激动，因为这是最后一班车，如果她再送不上去车，亲戚不仅当天回不了家，而且在亲戚面前丢尽脸面，也会瞧不起她的。
　　 事后，我对师傅埋怨道：“你呀，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不想想她是怎样对待你的呀！就该让她做做难！”
　　 李师傅却大度地说道：“不跟她一样。俗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让她自己反思吧。”
　　 可后来听说，严医生因为李师傅药费事件，在党员会上大发满腹牢骚，埋怨经理不坚持原则，擅自开后门，她的工作没法干了！经理出于对她的尊重，没有和她争辩。几个月后，严医生调离了车队，是否和这件事件有关，如今成了个谜。
　　 小小药费条，折射出人间冷暖，世间人情世故。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懂得尊重他人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帮助。反之，不懂得尊重他人的人，也不可能赢得他人的尊重。互相尊重，会让人和人的关系更加友好和谐。小小药费条，让我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二
　　 2000年，总公司整体组合后，搬到了郊外，车队也顺应竞争激烈的市场的变化，由车队变成了分公司。当时，运输市场全面开放，个体车出现在公路运输中，公司效益开始滑坡，甚至出现了亏损局面，职工工资一拖再拖，医药费报销也开始压缩。效益最不好的时候，职工外出看病受到严格限制，一年多时间没有报销过药费，很多职工手中积攒了很多药条，有的还是经过经理和医生签字的，尤其是一些老病号，因为长期吃药，一下子断了药费来源，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更苦的是那些双职工的家庭，两口子都是愁眉不展的，年底还得申请困难补助。大河没水小河干，职工和企业命运休戚相关，原来的医疗制度制约了企业的发展，也让职工背负了沉重的生活负担，改革迫在眉睫。
　　 到了年底，公司领导班子在业绩考核中，原经理因为管理不善，导致企业负债经营，最后被免职。工人出身的王大顺受任于危难之中，被推到了公司经理的领导岗位。
　　 王经理在单位干过修理工，当过司机，由于工作积极，是省、市劳模、五一奖章获得者。他上任后，深入了解企业亏损的原因，顺应形势发展，开始了大刀阔斧的企业改革，单位效益开始回升。
　　 听说王大顺当了经理，原来和他要好的工人纷纷找到他，拿着手中的药费单子求他给网开一面。其中，有他的师傅，徒弟，也有他在单位居住时的老邻居。这些人有的有恩于他，有的和他有着多年的交情，可王经理一概回绝。他知道，自己手中的笔牵一发而动全身，职工们眼巴巴地看着他，尤其是那些家庭困难的老病号，每天在他的办公室“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他弄得焦头烂额，只有建立合理的医药费报销制度，才能安抚职工焦虑的心情，稳定职工情绪，让职工轻装上阵，推动企业各项工作走向良性发展。
　　 新制度的出台需要有个缓冲期。眼前，当务之急是首先解决职工手中医药费报销问题。为此，他召开经理办公会，经经理办公会研究决定：每月从有限的资金中，挤出一部分钱，每个月的15号，全天为报销药费时间，集中一段时间把工人手中的药费彻底报销完。
　　 王经理这个决定一下子得到了职工的交口称赞。“单位可以报销药费了！谁手里有药费条子赶快去报销吧！”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职工们一传十，十传百，奔走相告，顿时群情振奋，如春潮涌动。
　　 我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把自己积攒的几张药条子找出来。由于时间久了，药条子已经被折得不成样子，一张张皱巴巴的条子，哭丧着脸仿佛在埋怨我：把我们压在箱子底不管了，还让不让我们活了！我整理着这些药条子，自言自语地说道：多亏换了新经理，要不你们就没有重见天日的这一天了！我怀着喜悦心情，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铺平，折叠好。决定专门休息半天，去公司跑一趟报销药费。
　　 有好心的同事提醒我：“听说报药费人很多，要去你早点去，去的晚了，排队就到晌午了！”
　　 由于公司搬出了郊外，我的家却在市里，去单位报销一次药费得骑着车子横穿整个城市，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可路途再远，我也要去。要知道，手中的这几十块钱，在那个年代和现在百十块钱价值差不多。
　　 我头天晚上让爱人给轮胎打足了气，备注了水，一切安排好了，安心地躺在床上睡觉了。梦中，我还在骑着车子拼命往单位赶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一骨碌坐了起来，看看表，五点了，忙着起床。爱人嘟囔着：“单位八点才上班呢！起这么早干啥？”
　　 我边穿衣服边回敬爱人：“排队呗，去的晚了，排队到后面，到时就报不了。”
　　 爱人翻翻身：“为那俩钱，你快神经了，不行我们不要了！”
　　 “不要哪行？那钱报销了我还能买件衣服穿呢！”我不再理爱人，走出家门，骑上车子走了，向着城市的东郊骑去。
　　 初春的早晨，天气中还带着寒意，市内路上行人也不多。我怀揣着多少天的期盼，怀着我对钱的渴望，匆匆上路了。
　　 车子从我家居住的汽车西站，穿行在城市的东西主干道，一路我快马加鞭，脚下的车蹬子在极速转动。晨风吹拂着，在我耳边磋磨着我的毛发，我穿过一条条小街，骑到通往公司的大道上，行驶在自行车道里，望着路两旁摇曳的花花草草，它们好像在和我点头微笑，也像在为我加油助威。我心想：假如不是报销药费，我哪有机会早晨骑车子出来游逛呢！现在也许正在梦中睡囫囵觉呢！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行程，我终于来到了位于郊外的公司门口，公司的大门就是我心中神圣的目的地。我激动地加快车速，朝着大门驶去。
　　
　　 三
　　 到了公司，我把车子放好，急匆匆奔往三楼的卫生室。可在二楼通往三楼最后的楼梯口，一个铁栅栏防盗门堵住了我的去路。因为还不到上班时间，楼道的灯光都是熄灭状态。我站在铁栅栏门前暗自得意；这回，我是稳当第一了，谁也没我来的早！
　　 我正在沾沾自喜中，栅栏门一角突然站起一个人影，把我吓了一跳。开始我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堆在楼梯角落，以为那是堆放的杂物，谁知，原来是一个人蒙着个大衣蹲在角落，听到脚步声，他才起身掀开棉大衣，露出雪白的牙齿冲着我嘻嘻一笑。
　　 我一看乐了，认识，是司机马师傅：“马师傅，您蹲在这里干啥呢？给人家看楼呢！”
　　 马师傅一口的南宫口音，说道：“我哪里有闲空给他们看楼，我是来报销药费的！”
　　 “啊！我以为我是第一名，谁知您来的比我还早！”我惊诧地说道。
　　 “声明一下啊，你们都不是第一名，我才是第一名啊！”这时，栅栏门里面出现一个年轻人。我一看，是电工小林。更惊诧了：“小林，你怎么在栅栏里面？晚上在里面过夜了吗？”
　　 小林睡眼朦胧地说道：“是啊，昨天我给几个科室接线，天晚了，想着明天是报销药费的日子，干脆，我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不回家了！等着明天报销药费吧？”
　　 “小林，你不能和经理说说，给你提前报销啊！”我对他说道。
　　 “公司的制度，谁敢违背。唉！谁知报销药费这么难！”
　　 “我的药费攒了半年了，一直不给报销，我今天休息，听说能报销了，说什么也得把这些条子报了，要不都丢没了！”马师傅拿着手中的一沓子药条说道。
　　 在无聊的等待中，我和马师傅隔着铁栅栏门和小林说着话，消磨着时间。
　　 小林说：“什么时候，企业职工报销药费不用受限制，那该多好啊！”
　　 马师傅也叹息道：“是啊，我是快退休的人了，将来老了，病也多了，报销药费得靠孩子了，现在我在人家还给个面子，等我退休了，谁认识孩子啊！作难死了！”
　　 我也说道：“什么时候，咱们掏得那一小部分，在医院就给结算清，不用浪费时间自己跑着报销，那该多好啊！”
　　 说话功夫，断断续续有来人在我的身后排队。他们中有司机，有乘务员，有修理工，也有职工家属。天在逐渐发亮，我的身后已经排起长龙般的队伍，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沓子药条。大家纷纷插进我们的话题。他们七嘴八舌，各抒己见。话题只有一个：期盼国家的医疗制度能够改革，让百姓受益，解除工人的后顾之忧，使我们能安心工作，不再为报销药费奔波。
　　 八点上班时间到了，三楼的铁栅栏门打开了，科室人员陆续上岗。财务室也敞开了大门，接待报销药费的职工们。小林排在队伍的最前面，第二位是马师傅，第三位是我。我的身后，是拐了几道弯，已经望不到头尾的黑压压队伍。只听着财务科长在高喊：“今天咱们资金有限，30人以后就不要排队了，等到下个月再来吧！”
　　 人们开始数数，数到三十一人的那位恰好是个中年妇女。她农村人朴素的穿着，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听说截止到她的跟前，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她说她从远郊县大名来，给退休的老父亲来报药费。来一趟不容易，说什么今天也得报销了药费。老父亲病重，等着报销了药费再用这钱去看病。
　　 她说着说着，泪眼婆娑，手不停地在抹着眼角。
　　 马师傅听着她说话，盯着她的脸问道；“你父亲叫杨大宝？”
　　 女人点头回答道：“是的，是的，我父亲是杨大宝。退休两年了！”
　　 马师傅一听，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到自己前面：“你在我的前面站着吧，我的号让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