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山间，已然是春天了。各样的草都在恣意生长，各色的花不声不响地在开放。最是那袅袅的声音，总会时不时的想起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声音：人说百花的深处……
　　 窗外到处飞花树摇，有柳絮杨花从窗口飘进来。女人躺在宽大的木床上，柔柔的样子，让她有种西施捧心的病态的美，白皙的脸儿，微微的娇喘，弱弱的气息，消瘦颀长的身子，骨感，魅惑。
　　 或许，就连花儿也不敢直眼去看她，怕她会经受不住，而变化成一只妖，或是一只什么怪的。
　　 那么，她叫什么名字，很少人知道，只有她的男人她叫夭夭，她会记起那句《诗经》里的佳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总是想她男 人叫她夭夭时，眼前定会出现满树的桃花，而她就在桃花之间，人面桃花，醉了春风的那种。
　　 想起桃花，女人越加喜欢她的男人叫她着夭夭，而别人，她却不许这样叫她，她想爱是专属，连那个爱称夭夭也是。她喜欢他叫着夭夭喊她吃饭，喊她喝药，喊她一起出去看花，一起百花深处走走……
　　 此刻，花儿开得起到好处，花香纷坠，鸟儿乱耳。百花深深处，就听男人喊着：夭夭，药快煎好了，起来稍坐一会儿，准备喝药了。
　　 那声音穿过山林，穿过水湄，穿过百花儿，穿过小院子，穿过斑驳的窗棂、破旧的屋梁……在女人的耳边回响着。然后，再次穿过小院子……穿过百花儿，似流淌着的流水，在山石间激起了浪花，在山间荡漾着……
　　 看看这山间吧，密林里，百花深处。有茅草小屋，低矮的屋檐抵着一树的海棠花，海棠开得最艳时，一朵朵似女儿的脸儿，粉面鲜活，宁静，纯粹。门两旁是两棵迎春，春天时金黄金黄的，灿灿的两树，小小黄黄的花朵似鸟儿的喙，张着口儿，喜煞人。窗下一簇簇芙蓉花，粉、红、紫夏季里盛开的火辣辣。
　　 出了小院子，更有许多花儿，波斯菊一丛丛，蜀葵一片片，野菊花铺开似一张地毯，织在地面上，再有各种花树，雪白是一树树的槐花儿，红艳艳是一树树桃花、还有杏花、梨花……把个小屋子团团围住，花团锦簇，那低矮的小屋子，就是家了，女人与她的男人，住在这百花深处，一住就是好多年。
　　
　　 二
　　 男人光着脊背，很健康的样子，古铜色的皮肤，有几道子血痕，那是采草药划破的，已经凝固成酱紫色的痕迹，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使人感到一股充沛的生命的力量。
　　 男人身上只搭着一条毛巾，肌肉如拳头般一鼓一鼓的，发达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筋肉突出隆起，像骨一般坚硬。
　　 他在灶上煎药，烟火缭绕中，有棱有角，一张俊美的脸上有汗水纵横着，脊背间也有汗流灰烟痕迹。他一边用筷子翻弄着砂锅子里的药，一边唱着：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那声音慢慢弥漫着，合着药气，在山间又一次袅袅飘起，飘到了女人耳边，好似扭了一下似的，有些生疼，但是，却偏偏就是难舍这生生的疼，喜欢的了不得，爱的要命似的，跟着轻轻也哼唱起来：人说百花的深处……
　　 女人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缓缓地穿上百花纷坠的戏服。却见大红的底色，绣满了粉丹翠叶，白色的水袖长长的素雅飘曳，要说那时光或许已陈旧，唯独这戏服一袭，没有陈旧过，依然绚丽，华彩。
　　 女人慢慢下了床，随着那歌声，慢慢旋转，芊芊的指尖腾挪处水袖又忽然缩进水袖，伴随着她莲步轻摇，暗香浮动，水袖飘曳舒展，一身的妖娆，飘飘，袅袅，一股子的仙气，随风飘起。细细如花香，柔柔如春风。
　　 就这样由着女人翩翩如蝶舞着，直到女人自己停下来，慢慢移到了男人身边，轻盈地，如梦似的，她双手接过男人的药碗，慢慢坐了下去，说了句：“唉，累了呢。”复又将药碗放下。
　　 男人立刻说：天气还冷呢，穿着劳什子干嘛？不冷吗？
　　 不冷，一点也不冷了，反而热呢。女人说着，就站起来，转了一个圈，复又坐下。
　　 男人赶紧来扶她，她反而推着又说：感觉大好了呐。没事儿的，我可以的。
　　 男人将药碗端起来，轻轻嗅一嗅，亲口一尝，试了试温热：不烫了，可以喝了。
　　 女人接过去，两手捧着药碗，想也没想，闭着眼睛，一仰脖子，一憋气，一口而尽。男人立刻给女人一颗蜜枣，说：吃一颗枣子，再喝口水，簌簌口，看再苦得难忍受了。
　　 女人，不争执什么，很顺从地将枣子放入口中嚼着，漫条斯理地，故意嚼得很认真，又簌簌口说：甜，只有甜了，是不是苦都咽下去了呀，呵呵。
　　 她一笑，一直卧在门口的土黄色的小狗就跑了过来，摇着尾巴，歪头用眼睛看着女人，女人就从桌子上拿起几粒葡萄，紫莹莹的葡萄配上女人白皙芊芊的手，一线阳光里也算上绝美了。女人一扬手扔给它：巴子，接着，听话呀，边吃边陪着我家郎君看我唱戏哈。
　　
　　 三
　　 女人离开椅子，扶着椅背，慢慢站起来，转到椅子后面，击打了几下椅背，开场的锣鼓声：匡才匡才匡才……一扭身子，她一人二角地唱起来。
　　 先唱着的是王宝钏：老爹爹说此话全不思想，
　　 细听着孩儿说端详：
　　 秦甘罗一十二身为宰相，
　　 姜子牙八十二才遇文王。
　　 你莫道薛平贵他花郎模样，
　　 贫穷人发迹比富还强。
　　 再唱着的是王允：薛平贵生来命运低，
　　 每日里在长街去讨食。
　　 半截褴衫罩不住身体，
　　 遮住东来露着西。
　　 王宝钏：昔日里有一个孟姜女，
　　 他与那范郎送寒衣。
　　 哭倒了长城十数里，
　　 至今留名万古题。
　　 ……
　　 女人一口气唱到此，早已是大汗淋漓，男人知道无法阻止，也就依着她唱，若是不依她唱，她会被憋坏的。这是《红棕烈马》里的唱段，女人每每唱起来，如行云流水，好不费力气似的。
　　 男人看着女人憔悴的面容，想起曾经的女人，一身的娇媚荣耀，光彩四射，他们曾经在一个戏团里，他们扮演过无数次夫妻，无数次登台演出，他们一起演过许多剧目《白蛇传》《百花赠剑》《霸王别姬》……
　　 最常演的就是这《红棕烈马》，几乎张口就来，已经熟悉到了不能再熟悉的地步，真是烂熟在心底，呼之欲出。男人给女人喝完了药，就要出门去忙了，不远处，就是他们的虾池，还有一连几个藕池，此时，也该种藕苗了，几个请来的农人来帮着干了几天工了。
　　 女人看着男人要走，就赶紧扑上去，吻了男人，然后，给男人递上毛巾，嘱咐说：别太出过力了，小心老不出好老头来了。别人不心疼，我这心里心疼得很呢。
　　 好老头，不好老头，又有什么呐？你眼里，我还不是一样呀。男人笑着说。
　　 不一样呀。你老了，我就看见我老了，你年轻，我就看见了我年轻，你就是我的镜子。
　　 巴子听了他们在说话，就旺旺朝着他们，院子里，鸟笼里的画眉也叫得欢起来，啾啾地拉着长音儿。海棠花，依旧红艳，真个是“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女人瞥见了海棠，红得眼里再没有谁了。想着海棠越是风雨中越是盛开着，偏偏不怕风雨，这一股子劲儿，是不是有点像自己呢？
　　 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穿着那件戏服，鲜红的颜色，男人早已见怪不怪了。男人嘱咐几句，忙去了。
　　 女人看看自己的戏服穿戴，嘻嘻地自己笑着自己，心想，说不定那些初来帮工的人，会以为我疯了，暗自笑着想着，慢慢转身，又一人二角唱到：
　　 王允：两件宝衣来脱下，
　　 王宝钏：再与爹爹把话明。
　　 王宝钏：老爹爹不念父女意，
　　 孩儿焉有儿女情？
　　 忙把宝衣齐脱下。
　　 王宝钏：递于嫌贫爱富人。
　　 王宝钏：爹爹不必把儿为，
　　 孩儿不做那无义人。
　　 三从四德是本分，
　　 怎敢爱富来嫌贫。
　　 要与爹爹三击掌，
　　 从今后不登相府门
　　 ……
　　
　　 四
　　 是呢，从此，自己也是与家人闹翻啦，与老父老母不相往来了。
　　 想起从前，她与他在乡下相识了，那时，男人早已经学戏好多年了，他自小没爹没娘的，跟着叔婶长大，为了早早能有口饭吃，他不怕吃苦，进了戏班子学戏，身无定所，到处游走，卖艺为生。
　　 女人的家本是一位大家闺秀，又识得字，进过学堂，她的父亲为她谋了村子里教书的差事，本是安静的职业。小村子也不大，古朴，又封闭，平时，也没什么娱乐，闲着，就是经常有说书的在老槐树下。
　　 女人喜欢听书，好似这说书的一说，总比书本上读的要精彩得多。那些小姐丫鬟，公子才俊，暗自里的故事，说书的一张嘴是说得活灵活现，真是太生动了。
　　 忽然，那么一天，村上有来唱戏的，一出戏《霸王别姬》没唱完呢，女人却喜欢上那扮演霸王的男人，那一眼，男人扮相下的楚霸王，那不仅是所有天下人眼里的英雄，关键是女人眼里的英雄。女人从此爱上了那个楚霸王，那个穿着戏服的楚霸王，那身长可是八尺，那身材何等伟岸，那面相如此魁岸，那力气可是有过顶之力呀，还有还有那一双英雄盖世的重瞳里映照的可不就是我嘛。
　　 女人深深爱上了男人，非此男不嫁，男人也深深爱上了女人，非此女不娶。可是，女人父母早已订好了婚事，那人家，可是富甲一方的有头有脸儿人家，与女人家可谓是门当户对。然而，女人不喜欢那人家的公子，坚决不从，以死相抵抗。
　　 那夜，花开得依旧很艳，云也依旧飘飘，月也依旧明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女人第一次登台演出，她自从认识了男人后，就辞去了工作，陪着她的男人也开始了浪迹天涯。
　　 这初次的演出，女人和男人在台上演出了那一出《霸王别姬》：戏台上的女人扮上了虞姬咿呀唱着：……妾妃若是同形，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
　　 男人深情地说着：“妃子呀，不可自寻短见啊。”
　　 “妃子呀，不可啊……”
　　 男人抬头之时,恰好看到虞姬抽出宝剑,抹了脖子。一汪血色，映红了黑夜，呼啦啦的黑蝶儿，飞满了世间。
　　 也不知为什么，男人心头一跳,联想到自己，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时，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了，两人的事儿再也瞒不住了，也不能拖下去了，眼下需要男人赶紧作出决定，赶紧把女人娶回家里，否则，要发生什么事儿，真的不好预料了。然而，又咋娶呢？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他，何况女人家里，坚决反对，横加干涉。
　　 没过多久，女人的父母一路找了来，强行的把女人带了家里，锁在了家里，面对着父亲还是那句：既然我和你娘给你定下了孙家，那么你活着是孙家的人，死是孙家的鬼。女人的父母亲，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怀孕之事。女人默默的，什么也不想说了，也不想解释什么了，更不想去争执什么了，她感觉她好累，好累了。
　　
　　 五
　　 女人在婚前的一夜，她穿戴好嫁衣，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就以服毒自杀来抗争着父母定下的婚姻。心死莫大与哀，那一刻女人是绝望的，也是坚定的，她喝了毒酒，昏迷过去，好似一只鸟儿一样的轻松，自由自在的随着她心爱的男人，到处去飞翔。
　　 幸亏被想来再次劝劝女儿的母亲及时发现，送进了医院。没想到，命是保住了，孩子却几乎不保了，两条生命呀，令人揪心。也就因此，女人从此留下了后遗症，浑身无力，虚弱的无法自持，疼痛难忍，怕是，她需要每天喝药来过完后半生了。
　　 女人的父母看着死去一半的女人，真是又是心疼又是恨。男人带着女人远离了家乡，来到了此处，无人认识的异乡他地。女人是想彻底忘记从前，忘记临行前，与父亲也算上三击掌了，想到此，女人又重复着唱出：要与爹爹三击掌，从今后不登相府门……
　　 或许岁月，可以磨灭了怨恨，在山居的举目无亲的异乡，夜夜梦里反而是故乡，还有故乡里的父母亲。想想真是不该呀，咋会弄到此种田地呢？父母生养自己一场，娇生惯养，到后来，反目为仇，真是不孝呀。
　　 女人想到此处，就伤心的要落泪了。她想起了她的孩子，那个不该来，偏偏来了的孩子，若是活着，也该五岁大了。她记得给她取了名字的，她昏迷中，说：就取名圆圆吧，若是一家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团圆了。
　　 她记得那孩子刚刚出生，就被抱走了，因为男人摊上了事儿，因为他们没有结婚就生了孩子，这正是被那些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她也因此遭到了厄运般的非人待遇。还没有出月子，就被遣送到一穷山恶水处劳教去了。
　　 本是有着大好前程的男人，已经转到戏团的他，一夜间，被开除，从前的戏班子也不敢再收留他，红红的小生、净角一时间无人敢用，大小戏团、戏班子都好似躲避瘟神似的躲避着。只为爱情吗？只为那一眼，那一心相系，就要走上人生的绝路吗？
　　 没有灰心过，也没有绝望过，或许，早已明白爱情，就要面对风风雨雨，或许早已读懂爱情死死死生生，不离不弃，才是真的爱，才是至死不移的恋。
　　
　　 六
　　 夜晚，风有些寒凉，冷风细雨，从窗棂的缝隙里吹进来，男人给女人盖上厚一点的被子，看着女人窝在被子里，静静地熟睡着，好似花儿一样，在花儿的梦里，没有吐露芬芳前，没有经受风雨前，依旧如初见，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哦，她病着呢，始终病着，偶然会清醒偶然糊涂，她想她的孩子。想她的老父老母，她虽然离家时如此决绝，终归是，难断那亲情呀。
　　 月夜里，女人睡眼朦胧中，好似听到那歌声：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
　　 她一个激灵醒来，她借着月光，看看身旁，他在呢，发出均匀的呼吸，安静地睡着。女人看着，心想：若是有一天，你走掉了，我怎么办呢？倒不如，我先走一步吧。想着，脑子凌乱起来，好似无数的飞蛾飞来飞去，引着她要到处去走去奔跑……
　　 正是心乱神迷之时，仿佛听到那男人深情地说着：妃子呀，不可自寻短见啊。
　　 忽然，女人听到，那男人又一次次大声呼喊着：妃子呀，不可啊……我们的园园，回来找不见你，咋办？
　　 是呀，咋办？女人看到了孩子，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了吧。
　　 波光粼粼，树木倒影，月光好似一袭白纱，将林间景物全部网住，女人看见自己飘在河面上，看见男人再向着她游来，将她从水面托出来，一次次又沉下去。
　　 醒来时，林间阳光明媚，鸟儿在鸣叫着，屋子里一片宁静。屋子外小鸟儿在叫着，花儿在盛开，巴子摇着尾巴在门口……像往常一样，男人在为她煎药，烟熏火燎，药气扑鼻，花儿的香气被压抑着，树摇花招，风片翠绡，一片片云儿，羽毛儿似的，柔柔的，飘逸着，从树木间筛碎下来，白得晶莹，透明。
　　 女人没有等男人喊她：夭夭，快来喝药了——就跑过去，她知道此时的药不冷不热恰好可以喝了。她就端起药来，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把药碗摔到石凳上：“我想通了，我好了。以后，我再不用喝了，不要再熬药了。”
　　 男人一点也不惊讶，说：“那么，我们就一起去忙我们的几亩地儿吧。”
　　 “嗯，我还要为你多多的生几个娃儿，教着他们一个个的学唱戏呢。咿咿——呀呀——吵煞你，要你不得清净呐。”女人笑着，越加妩媚。
　　 男人听了，就又说：“先学着绣花儿吧。还是给夭夭的男人缝一双绣花鞋儿吧，厚厚的鞋底子，款款的鞋帮子，穿着好干活嘞。不然，别人总问，以为家里没有媳妇呢，天天鞋子也没得穿。呵呵。”
　　 女人听了，歪头笑着，用手比量着，咿呀的又唱着：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男人也合着一起唱着。
　　 那唱腔绕着林间的花草，树木，山梁子，翻过白云儿，随着溪水，一直流出了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