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出殡后的第三天，我在集市上遇到了表嫂。她在买菜，我在赶集。她从我面前经过时，因夹在人流里，她没有看到我，我看见了她。她齐耳卷发，不高不矮，有些发胖，气质胜过秀气。她特爱穿着，一天能换得两三身衣，面孔也一天换得好几幅。我主动叫了她，想把要卖的几十个自家鸡产的土蛋送把她，这可是时下城里人求之难得的东西。她没回头答应，可能没听到。于是我站起身上前边喊边拉了一下她的墨绿驼绒上衣：“表嫂，表嫂……”我以为她听到与发现是我拉了她的衣服后，会有惊喜状，会像平日那样笑哈哈地和我搭讪，和我叽叽呱呱起来，南天北地家常里短又扯上一翻。平日，无论我上他们家，还是她来我们家，都是最谈得来的姐妹。不料，这次她却有些灰头土脸地朝我冷看了一眼，不但没要我的土鸡蛋，还向我丢下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莫名其妙的“还好意思……”的话，便挎篮扭着身子从我面前快步走过去了。依她这态势这言语，表嫂并非没有发现我在赶集的，也不是没注意我头次叫她的声音的，只是懒得理我，不想理我。天上掉下个冷炸弹，这是为什么呢……
　　 我真是突然掉进斗桶，莫名其妙了，一点做生意的心事也没了，把些山货土产胡乱卖掉（少卖了四五十元钱），挑起筐担高一脚低一脚便往家里赶。一路上，反复想，表嫂今天怎么啦？咋朝我丢下这样句话呀！？不接我送的土鸡蛋还说我“还好意思……”她什么意思呀？我有啥事不好意思啦，啥时得罪过她呀！过去近来桩桩件件没有呀！是她近来因姑妈去世忙糊涂了，那也用不着朝我撒气给我脸看呀！还是与做官的表哥闹了不愉快，吃错药了找我开涮……
　　 我是个心里存不得一星半点事的人，高一脚低一脚翻山越岭走完二十多里山路进到家门把筐担往堂屋中一扔，从茶壶里倒碗冷茶咕噜咕噜几口喝下，一屁股坐到竹木椅子上，只喊心里燥，憋闷得慌。
　　 男人正在灶房里煮猪食。大锅里是垛碎的满满一锅红薯藤，灶膛里柴块劈啪作响，火出灶口正旺势，听见锅里咕腾咕腾的响声，好似我当时的心事一般。男人不会理解到。他是个老实人，憨厚、黑瘦，见我回来，丢东甩西，坐下气哼哼发脾气，忙放下翻潲的锅铲小心走过来说：“山妹，你今天这是怎的啦？遭了抢？遇了工商强收税？还是遇到别的不开心的事啦？竟把你气成这样！已处暑过了，天气哪有这样热呀，真热，你不晓得把电扇打开吹呀！”男人说着把吊扇打到一档又说：“山妹，你把事情说出来，甭闷在心里，我与你去找人算账，找人评理！”
　　 我不理男人的殷勤，把气撒到他身上说：“他爹，我问你，你有啥事近来得罪过表哥一家吗？比如：你背着我借了他们的，拿了他们的。”
　　 男人急得都快哭了，“啊哟，山妹，你把我石根当什么人啦！他们家有什么事，你不让我去，我从不去的。我怎么会有那胆去找他们借还拿什么呢？！你表哥是县委书记，他们家是官府人家，我一个山民，平日遇着他们，尤你的表嫂，我都是躲都躲不赢呢。老婆，你今日说这话，到底咋啦？真是把我冤死啦！”
　　 “得得，不说那些个了，你坐一会，我们俩好好回忆一下，这几年，我们两家的人情来往。先说来我家的。”我说。
　　 石根去灶堂添了把柴，坐我跟前帮我回忆。他说了第一桩，他说：“前年，我家大丫出嫁，你表哥表嫂看得起，开着小车进村相贺一份厚礼，你表嫂当着送了伍佰元，你表哥背里又拿了伍佰元，让我好感激。”
　　 “对，这个我晓得，还有呢？”
　　 石根又说：“公公那年过世，他们工作忙，没来人，搭来一份人情三百元，还有就是小石根去年考上大学，你大表嫂一人来送的礼，礼金也是伍佰元。不想那天，我去街上买农药，路上无意中碰到你表哥，见是我，主动在我身边停车下来，又硬塞给我一千元，说是资助娃儿上学的一点意思，补个礼，让不要跟表嫂说。”石根说到这里对我说：“山妹，就这些，总共二千捌，明的只有一千三，这些我都记了帐的！至于往他们家的人情，都是你经手的，我都依你很少过问的。”我说：“那你就把那记人情的本子找出来看看，刚才我们回忆的应冒错吧！”石根包文契一样，把那硬黄皮本子从他的箱子里找出来了，我打开本子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与回忆的一致，没错。
　　 我又说：“你很细心，冒得说。他们家的场场事，只要得了信，好像我们都去了呀，家里一时拿不出，我借也借了凑齐去送了礼呀。他收一个媳妇，嫁一个闺女，幺崽出国留学，得孙子，包括姑妈近来去世，有五六场事呢！最少的礼也是四佰，出国留学的那份礼，家里当时只有伍佰元，我去娘家借了一千五，送了两千整，尽了情了呀！这次姑妈去世，买了两头猪才凑齐一千伍的礼呀，我们磨山克土勤耕细作，好不易啊！难道嫌少，说我们不懂事！天啦，我们庄户人家，完全靠土里出，鸡窝猪栏变钱，力气赚钱，要不是中央政策变好了，还不会有余钱剩米呢？这人情往来，我们那能与城里官府人家比呢，哪能跟表哥的那些同仁朋友比呢，他们出手随便一万，我设法送上一千，就已当得他那一万还过呢。我想不明白，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表嫂，得罪了表嫂，那表哥肯定也有了意见了，说我们不懂事了。想到这上头，我便无理埋怨男人说，都怪你，那天姑妈的葬事送礼，我本想把卖了两头猪的钱送二千元的，只留个零头花的。你说，娃儿从学校来电话，生活费不够了，便狠心多留下五百元。哎，左也难，右也难，真难做人呀！我本有心脏病，为这件事，便气得发作了。石根赶忙让我连服了几粒速效救心丸才好转，但一向浑身无力，茶饭也不正常了，只得在家休息。我想出门做点轻事，石根也不让，并说：”气病了身子划不来。今后，他们官府人家瞧不起咱乡下穷亲戚，就尽量少来往或不来往吧。我是不去巴结他们的！就这样，一个莫名的无形包袱的阴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过了两天，男人又去街上卖化肥。在一街头拐弯处，他说他遇见背后有人喊他，石根叔……他一回头，他说见到了表哥家的小保姆。小保姆姓肖，石根不怎么认识她。他有事去了表哥表嫂家，坐下喝碗闷茶，抽几支闷烟，其他事他都不关心，像他们家出出进进的人尤是遇办什么事时，那是跑马灯似的密，他关注谁啊！只回来常对我说，不论如今社会还是过去社会为人莫当官。当官就与百姓有了天高地矮之别。但小保姆知道石根是主人家的近亲。她也来自农村，对农村人并不另眼相看。她叫过声石根叔后，神神秘秘把他拉一边说，“老太太去世，夫人翻看人情簿说你们家挂了空号，光来了人吃饭，没送礼，有这事吗？”石根回家对我说，他听了好一惊，当即说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婆娘去送的礼，送的是一千伍呢！小保姆便扬起头对石根说：“我说是嘛，我也不相信，那钱呢？”
　　 石根化肥也不买了，急急忙忙把遇到小保姆的事说给我听便来盘问我。我一听好感奇怪纳闷。心脏忽又觉得慌乱起来，咚咚咚往胸腔上头冲。男人又让我服了几粒救心丹喝了口热开水，要我不要急，慢慢回忆那天我去送礼的现场情况。我去床上躺了一阵，才又慢慢恢复过来，叹了一声说：“难怪表嫂那天在集市上那么一返常态待我，还丢下那么句话，原来他家人情簿上没有我送的那一千伍啊！”
　　 石根问，“那你到底上没上人情呢！”我气极了，“怎么没上，你这该死的，难道我贪了要这么说明明是两个年轻人记的账，还给我一把伞一包好烟呢，回来就把烟给你了，你不记事了。”
　　 “对，那是。”石根又说：“这就怪了，怎么会收了人情他们没看到人情簿呢？”我也自语开来，那上簿的人还排着队呀，石根性缓慎思又说：“山妹，甭急，你给我仔细说说那天姑妈葬事的现场情形吧！”
　　 我默了会神说：“那天下着绵绵秋雨，天气有些寒。靠青山坡下的小别墅里做着热闹的道场，灵堂前一片白，鞭炮放得山摇地动，鼓乐奏得震耳欲聋，两边路上，田野边都停满了前来吊孝的大小汽车，小车居多，怕有几十上百台，连着山庄搭着长长的雨棚，雨棚进门处不远就摆了两张上人情簿的小方桌子，有人在热情张罗。帮忙的人跑得一片脚板响，根本见不到表哥表嫂，他们在做孝子听道人调唤，或在接待他们的同事朋友。我根本没敢去打搅他们占用他们的时间，只打了个照面。我身上揣了这些钱，不放心，我忙转到进门上人情的地方把一千伍的人情上了，找件孝服穿了，去灵堂叩了几个头，便坐一边找熟人说话去了。上人情时，我还是插空排着队上的呢！
　　 听我这一说，男人石根也掉斗桶了，那这是怎么回事呢？人情是明明上了的呀，那表嫂既是不见我家人情，那就会有蛮多的人情她都不知道，只是我们做亲戚的在她心里更有数，不见礼，才朝你说出那样的话来，才给你那样的脸看的。
　　 我和男人都感到有些蹊跷。感到这里面另有了文章和隐情。
　　 这事之后又一天，也就姑妈去世之后的三七刚过。我们村的一个消息灵通人士在村尾村头大声广布说：“县里的吴书记被双规了，光他老娘去世那天大操大办，让几个社会小混混摆在门前混水摸鱼收的礼金就卷走了六十多万哩！”
　　 “有这种事，真有意思！”有人说：“场面大，送礼人多，收钱处也多，谁顾得上真假啊！你们说，内里又收了多少，脏官腐败啊！我们村有个二愣子参与了这事，分了不少，喜饱了呢！”
　　 我得到消息，男人也知道了一切，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这礼原来送错了地方。石根纠正说，送礼地方没错，是你晕头转向上错了人情簿。”
　　 我说：“我哪会知道哇！”又说：“表哥倒了，表嫂这更得有灰头土脸的日子过了，只可惜，便宜那些混混流子了。”
　　 平日从不多言的男人石根这时还补了一句：“你送礼上错了礼簿，你表哥办砸了丧事，这真是：都没想到的事啊！”
　　 “去，你高兴了，开心了……”
　　 2011.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