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悟】让路(小说)
一
“大爷,麻烦您让一下。”
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朝赶着牛车的老人很有礼貌地说。
双拱石桥上,一辆挖掘机与一辆牛车狭路相逢。
这是进村的唯一通道,连接着小河两岸。岸边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过了这座桥,前面是一片澡盆似的山坳,这个村就叫山坳村。正值盛夏,树上的知了被炽热的太阳烫得嗷嗷直叫,这声音撞击着村里每个角落,振得人们耳膜嗡嗡作响,赶车的老人恨不得一巴掌将它拍扁。
老人叫丁四海,本地村民,已过古稀之年。老丁长得干瘦的,干瘦的,稀疏的白头发围成一圈,酷似环海公路,“市中心”顶着一片闪闪发光的“蓄水池”,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在枯木似的脸上不停地弹跳着。
“凭什么我老人家要让你?滚!”老丁面露愠色,脸上肌肉抽搐着,挽了挽袖子。司机顿时傻了眼。
这是一辆非常破旧的牛车,它的历史可能要追溯到四十多年前。那时候农村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老丁家分到了一头水牛和一辆木车。这车修修补补一直撑到现在,这牛当然已经经历了好几代。对于传统农民来说,牛就是半个儿子,耕地少不了它。老丁自从老伴去逝以后,除了那个长期在外做生意的儿子,就只能与老牛“相依为命”了。此时老牛的嘴里不断地“噗”着气,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司机。司机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小伙子,脑袋圆得让人看不出他竟然还有脖子,加上稀疏的八字须,不禁让人联想起戏剧中的地主老财的模样。小伙儿姓范,名一筒。
“您只要往后退几步就行了,如果让我后退,很麻烦的,需要退十几米才行。所以该您退。”
“你就不能让着老年人吗?你家没有老人吗?你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吗?哼!想让我让你,没门!”老丁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
俩人越吵越凶,范一筒这下被老人彻底激怒了,吃力地从驾驶室滑下来,像一座小山重重地砸在桥面上,向老人冲去,身体摇摇晃晃,肚子圆得像有半口锅反扣在上面,两条小短腿,像被严重压弯的莲藕,身上的肥膘有节奏地一甩一甩的,人如其名,果然像“一饼”。
“你这个老不死的,给脸不要脸,再不让开,老子非捏死你不可。”范一筒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袖子,胳膊粗得快要将白色的T恤衫胀破,脸涨得通红,热汗像哗啦啦的小溪顺脸而下。
“来,有种你来捏!不捏,你是王八生的。”老丁的怒火像正在燃烧的汽油,丢开牛绳冲向范一筒,探着身子低着头往前顶,范一筒稍稍一退,差点顶到范一筒的肚皮上。老丁有点不是你死就我活的意思,一个字——“犟”!
范一筒攥着小胖拳不停地颤抖着,刚一伸出去,马上又缩了回来。紧接着双手互捏,关节发出“叭答、叭答”的响声,原来他在用力地挤压自己的指关节,这难道是在向老人炫耀武力吗?
老丁怕过谁,冷不丁脑袋直接戳到范一筒的胖肚皮上,然后像老猪拱土似的,非要刨出点东西来不可。范一筒稳如泰山,大有岿然不动之势,现在任老丁怎么拱,他也不会后退一步。俩人彻底杠上了。
围观的村民越聚越多,将拱桥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评判着双方的是是非非。
“这小伙子没有素质,就该让着老人。”吃瓜群众甲说。
“老丁也不能倚老卖老啊!往后退几步又何妨?”群众乙说。
……
此时,俩人仍像两头顶角的公牛,一胖一瘦,一老一少,力量过于悬殊,有不少人替老丁捏一把汗,万一小伙子来真的,像推土机一样,非压瘪老人不可。不过,也有人替小伙子担心,万一老人躺下来装死,来个大碰瓷,小伙子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大伙儿忧心忡忡之时,范一筒突然“扑通”一声倒下了。老丁身体随之失去平衡,一下子趴到了范一筒的肥肚上,这回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空气瞬间凝固了,大家都不敢作声,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老丁从“真皮沙发”上“嗖”地一下弹起来,面色凝重,声音嘶哑,嗫嚅道:“这……可不怨我!我……我可没碰他啊!真的没碰!”
“碰了吧?”有人主持公道,这分明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哦……可是我没有打他啊!再说了,就是打,我怎么打得过他呢?是他自己倒下的。我真的没碰他,你们可得为我作证啊!”老丁此时心里怦怦直跳,心乱如麻: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就去偿命,嗯!可是到老了还落得个杀人的罪名……老丁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老丁,别扯那些没用的,看他还有没有得救。”这时候有人善意地提醒道。
老丁连忙蹲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胖子,他脸色微红,翻着一对死鱼眼,是真不行了。老丁用手指慢慢地探到小伙子的鼻孔里,没了气息。老丁想摸摸他的心脏,胖子厚实的胸口不禁翕动了一下,不过老丁并没有察觉,他只觉得小伙子已经没了心跳。
“来,搭把手。小老儿求你们了。”听老丁这么一说,两个热心的小青年便挤进来。他们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可是怎么也抬不起来。范一筒实在太胖了,足有三百多斤。这时候又来了两个好心人,五人合力将范一筒抬了起来,前面众人“哗”地一下闪出了一条通道,他们朝村外走去,不远处有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早已守候在那里,难道医护人员未卜先知?有人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
此时,老丁的心仍在敲锣打鼓:我怎么就杀人了呢?想到自己在外做大生意的儿子,给儿子丢脸了。儿子有个杀人犯爹,以后叫他怎么见人啊?老丁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将自己拍死算了,一了百了。
“谁是病人家属啊?麻烦在这里签个字。”医生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的家属不在。”老丁怯怯地答道。
“什么?那怎么办?”医生感到为难。
“我签吧……可是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老丁嗫嚅着,像泄了气的皮球。
“那按个手印也行。”
老丁蘸了蘸红色的印泥,用大拇指使劲地在签名的地方按了一个手印。他不知道这里究竟写了啥,他也不敢多问,反正自己闯了祸,叫他干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时候四个青年人上了救护车,老丁呆呆地站在车下,竟不知所措,像失了魂的人儿,他突然想起还没有谢谢人家。
“喂——带上我!这里有几百块钱,等等我……”老丁还没有说完,救护车已经“哔啵,哔啵”地开走了。
“还是好人多啊!”有村民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二
老丁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那对小眼睛盯着桥面发呆,老牛仍傻傻地看着主人。老丁的心仍在不停地打鼓,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个胖子要是没死,赔点医药费就好了——当然,自己肯定没那么多钱,可是儿子有,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面是搞工程建设的,专门承包一些大工程。上次回家开的就是什么“老子来子”车,听别人说非常贵的,可以买下半个村子的破屋。
村民们都骂老丁是贱骨头,有福不享,一生宁愿窝在穷山坳里受罪。其实他一点都不习惯大城市里生活,走进电梯像进了牢房,不会按键,急得在里面团团转,进了高档小区七拐八弯的,像进了迷宫,反正头绕得直甩。每次搞得儿子为了找他费尽周折。
万一胖子死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感觉自己最不该用脑袋去顶小伙子,否则即使发生了什么意外,跟自己也没关系,可是这一切都晚了,只能祈求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
这事要怪,就怪村长的侄儿赖三。今天早上他跑到老丁的家里,悄悄地告诉老丁一个天大的秘密:“丁叔,挖掘机今天要强行拆屋了。”
“这还了得?”老丁已经拿定的主意。
这片土地是村民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若是家园毁了,他们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对于丁四海这样的老农来说,失去土地比杀了他还难受,一下子恍惚起来,内心空落落的。村长挨家挨户地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可是收效甚微。最初许多人都想不通,不愿意拆迁,不想离开这片充满感情的土地,可是经不住村长的“软磨硬泡”,最终大部分人在合同上签了字,老丁是个例外。这拆迁款可是一笔诱人的收入,平均每户能得到一百多万的补偿款,尽管老丁家人口偏少,少说也能得到一百万,到县城里肯定能买到高级漂亮的新房子。可是,他们除了种田,什么都不会,在城市里能干什么呢?说不定饿死也难说。这是老丁一厢情愿的想法,其实他的儿子非常有钱。
不习惯城市里的生活,这是真的,如果让老丁选择,他宁愿选择农村,在农村过得舒心,空气新鲜,也不容易迷路,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
老丁成了村里唯一的钉子户,村长把他们家的门槛都跑低了,仍不见成效。有一次,村长把老丁惹急了,老丁怼道:“国家要那么多土地干嘛,收了我们土地还让不让我们活啊?”
“不是国家要你们的土地,是买你们的土地。乡村要发展,要开发,只有开发建厂,你们才能致富。明白吗?”
“建什么厂?”
“我听说要建什么纸浆厂、电瓶厂。”村长挠了挠脑袋。
“我没有文化,你不要欺骗我,我听小辈们说,这些都是严重污染的企业,会要人命的。你们赚这样的黑心钱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唉,你大字不识一个,我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你是听哪个说的?”村长摇摇头,无奈地离开了。
眼见着离施工的日子越来越近,就是搞不定老丁,村长急得抓头跺脚,头发越抓越稀疏,脚越跺气越大。开发商欠着银行贷款,也急得蹦蹦跳,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妙计,当然,这个事还只能秘密地进行。村长决定让侄子赖三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当然,这是赖三的强项,他能言善辩,最善于这种牵线搭桥的活儿,能将死的说成活的,将丑说成的美的,哄得人一愣一愣的。
可是这次赖三吃了瘪子,老丁根本不吃这一套。
“多给你五十万,你还不愿意,老爷子你究竟想要多少?”赖三瞪着大眼睛,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倔强的老头儿。
“我什么都不要,就要我的房子和土地。滚,我不想听。你就是有钱人的狗。”老丁将赖三赶出了家门。赖三气得牙根痒痒的,可是毫无办法。
工程只好滞后,这一拖就是好几个月,最后几方都急了,都想尽快搞定这位钉子户。今天早上,村长又找到侄子赖三,赖三说,打死他都不会去做说客了。可是这次,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只是传个口信:“施工方今天来施工啦。”
“这还得了?我要跟他们拼了,绝不能让他们得逞!”老丁义愤填膺,拍着胸脯大骂,并破例将自己喝剩的半瓶白酒奖给了赖三。
于是,老丁一大早,什么事都没做,就牵着老牛拉着破车堵在进村的必经之路——双拱石桥上。没过多长时间,挖掘机真的开来了,赖三果然没有骗人。他攥紧缰绳,手心里都沁出了汗。
……
刚刚发生的一切,将老丁从记忆中又拉了回来。他理了理思路。
“不对,赖三这小子肯定有阴谋,他跟他叔叔是一路货色,怎么会帮我呢?”此时,老丁终于想明白了,他上当了,蓦地拍着自己那光头脑袋,牵着老牛,拉着破车转个身,去找赖村长理论理论。
来到村部,村长早已在门外恭候老丁,依然是笑脸相迎,村长是个笑面虎,内心不管有多生气,脸上总是堆满了笑容。
老丁还没进门,一通火很快就发完了。
村长将老丁迎进办公室,推心置腹地同他聊起来。
“丁叔,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还和您的儿子是同学,我能害你吗?我能害大伙儿吗?”
老丁努努嘴,欲言又止。
“就是嘛,我不可能害大家,还不是想让大家早点儿发财?谁家不想过城里人的生活,谁不想……”
“打住,我就不想。”老丁毫不客气地怼了村长。
“当然,您儿子是大老板,您不缺钱花。那您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舍不得……到时候你们要建厂,这里一切都毁了……”老丁还没有说完,便已老泪纵横。
“我知道,可是你今天闯下的祸也不小,听说那个司机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他们一旦到法院起诉你,你就会……”
“我会坐牢,对吧?枪毙我都不怕,还怕坐牢?想让我在征地的事上退让,门都没有!除非你们把我杀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作为村长,夹在中间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一方面,国家的政策我们要执行,有责任带着大家致富;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失去目前这样优美的生活环境……”村长一改往日笑面虎的形象,他用衣角拭了拭湿润的眼角。
“你少拿国家压我,我看问题就出在你这个贪官身上。”
“你……”村长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委屈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三
老丁见不得别人流泪,将桌子上的面纸递过去,村长接过来,接着讲述山坳村的历史。这些老丁又何尝不知?
这里位置偏僻,人称“世外小桃源”,当地的村民大多是明末一些忠臣的后裔,他们为了躲避战争,纷纷改名换姓来这里生活。听说村里有些人家的族谱还在。丁家与赖家是这里的两大姓氏,在明末他们家各出了一文一武,四大名臣。所以几百年来村民之间相处融洽,很少有激烈的矛盾冲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