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望着后窗，树木茂盛之时，恰好夏季。
　　 我家的后窗正对着那个小男孩家的大门，那小男孩一家刚刚搬来不久。刚来那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叫晓浩。晓浩，可能就是这两个字儿吧。当时只是叫着，也没去问到底是哪两个字儿。
　　 后窗下是我家后园子，每天都有一群群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在枝头叫，还有蜜蜂儿嗡嗡地在花丛间飞舞着。后园子里栽了好几棵果树，有沙果树、山丁子树还有李子树。再就是蔬菜有茄子、豆角、黄瓜，还有孩子们喜欢的小菇娘。后园子是用一圈柳条子围起来的，也就是能挡个鸡鸭而已，人要是想进，是拦不住的。我家后园子，刚好与晓浩家前园子紧挨着，两个园子一架柳条幛子隔开。晓浩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只要将围起来的柳条子往两边一扒拉，就能跳进来，也可以从稀疏的柳条子间钻进来的，都是很随意的。
　　 因为身体不好，总是生病，也就经常在家里养病，学也没法去上。我几乎每天就躺在后窗下的床上，有时好些，我就爬起来，在后窗下，倚着墙看书。再好些个，就坐在后窗的窗台上，大声读书，就是几本课本，翻来覆去的读。即使我去上学了，回到家里，也是喜欢坐在后窗台上，或是趴在后窗台上写作业、读书。晓浩来的那天，可能他最先认识的就是我。他从车上跳下来，他的姐姐和哥哥都一窝蜂似地往屋子里跑，只有他一眼看见坐在后窗台上的我。他冲着我远远地笑一笑，挥一挥手。
　　 “嗨，在这儿呢，往这儿看看。我呀，我是晓浩。”
　　 当时，我就坐在后窗台上，刚刚喝完苦死个人的中药汤子，胃腹好似在泛着汹涌苦水的波涛，一遍遍往上翻涌，几乎要一口喷出。听到有男孩在喊叫，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短裤短袖的男孩，挺干净利索的样子，也就挤出一丝微笑，强忍着苦水在胃腹折腾。我应了声：“哦，晓浩——”
　　 他迫不及待地跨过我家后园子的那道柳条幛子，猫着腰儿一溜小跑来到我面前。他仰着脸儿问：“你叫什么？怎么坐在后窗上，咋不去上学？”
　　 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嘿嘿，我知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逃学呢？今儿可不是星期天。”
　　 我刚想说什么，正在隔壁园子里除草的六奶奶说话了：“她叫小葳儿。孩子，你刚来不知道的，她没有逃学，你少招惹她呢，她病着呢，不能出去到处玩儿的。”
　　 六奶奶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刚升起的一丝欢乐。本来嘛，村子里的孩子都知道我身体不好，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也经常生病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因此我很少有玩伴。好容易来了个不知道情况的男孩儿晓浩，总算可以把我当成正常伙伴一样看待了，偏偏六奶奶把我的情况给他说了个清楚，我担心晓浩也不理我了。六爷爷耳聋，经常打岔，他没听清什么，就说：“挺好，挺好，都挺好。啥果树都有嘞，等着结了果子，随便摘着吃啊……”
　　 晓浩听了六奶奶的话，很疑惑地看看我说：“生病？什么病呀？巧得很嘞，我妈妈就是医生呢，回头让她给瞧瞧就好了。”
　　
　　 二
　　 以后才知道，晓浩妈妈是医生，爸爸是老师。他们一家只是暂时来我们村子里租房子住的，据说是因为晓浩的爸爸妈妈刚刚调到县里工作，房子没有落实好，所以暂时租住在村子里。
　　 每天，晓浩的爸爸妈妈带着他的哥哥、姐姐去县里上学，家里只有晓浩的爷爷在。因为晓浩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也只好留在家里。也就是从晓浩来的第二天起，我家后窗下时不时的总是响起他的声音。
　　 “喂，小葳你在吗？”
　　 听到喊声，我就赶紧回答：“在呢，在呢。”
　　 只要我回答慢了，晓浩就会很紧张，会问：怎么了？你怎么了？那紧张的感觉，好似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于是我会大声回复：没怎么，我还好好的活着呢，你紧张什么？神经兮兮的，想干什么？晓浩，咒我是不？
　　 晓浩说：“你不知道的。有一天，我喊我妈妈，妈妈就再也没有回答我。要知道，那时她也是生着重病嘞。从我记事起，她就……”
　　 “你妈妈不是医生吗？”
　　 “哦，现在这个妈妈是后来的。”
　　 我看着晓浩眼里有一种悲伤的东西，我最怕别人难过了，就不想再往下说什么了。我故意岔开话头，问他：“喊我干嘛？”
　　 “我是给你拿来好看的书了，很厚的。快呀，别让我爸爸发现了。”晓浩压低嗓音说着，用手高高举着书籍，从后窗往里递给我。
　　 我一听到有好书看，早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赶紧把头探出去。可惜后窗比较高，晓浩个子比较矮，我够不着他手里的书。于是晓浩让我把绳子拴在篮子上，再把篮子放下来，那本书顺利地送到了我手里。从那以后，只要晓浩有好书好东西送给我，就让我放下篮子去。晓浩家的日子要比其他村里人都好些的，因为他爸爸妈妈工作好，赚钱也多。经常会有好东西吃，什么桃子呀、苹果呀、甚至还有巧克力、面包火腿肠这些我们平日里很难见到的食品，也经常有好书看的。
　　 晓浩第一次偷出来的书是一本《西游记》上册，厚厚的一本书，封面精致，绘画着唐僧师徒一行三人，还有白龙马，很吸引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厚的一本书，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翻开一页，好多字并不认识。然而，那扑鼻而来的书香，却令我的心儿“咚咚”地一个劲儿跳着，好想能一口气读完。望着后窗台下的晓浩，心里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
　　 “晓浩，你喜欢吃什么果子，只要我家后园子有的，你随便摘吧。”
　　 “熟了再说，熟了再说。我去摘几个小菇娘，你给我咬着听听，我喜欢听，好似燕子叫声呐，真好呀。”
　　 “这书你听过吗？我能看几天呀？”
　　 “我爸爸给我们读过，我哥哥姐姐都喜欢听。我就记住了：可得长生吗？这一句。我是要你读着给我听听，看看咋样才能长生不老，不再会有死，永远活着。”
　　 我听了就想笑，心想：太天真了。哪里有长生不老，谁也不会不死，也不会永远活着的。
　　 晓浩说：“这几天我爸爸不回来，学校里要考试，忙着呢，你可以多看几天。记着读完了，给我讲讲听啊。”
　　 我说：“这是当然的嘞。我最喜欢看的就说《西游记》，最佩服的孙悟空了，你佩服谁？”
　　 “我就佩服妖精，一个个儿的想吃唐僧肉，想尽了办法，变化出那么好看的模样。嘿嘿，哥哥说呐，那也是股子劲头儿呀。”晓浩舔着嘴唇。我笑着说：“你也想吃唐僧肉，看把你给馋的，不学好呢。”
　　 “是呀，我哈喇子也流出来了，是吧？哈哈，我是说着玩的。我也是最佩服孙悟空，我也想学会七十二般变化，挥舞着金箍棒：嗨，妖精，哪里跑？多威武呀。”
　　 沉默片刻之后，晓浩问我：“到底怎样才能长生不老呢？孙悟空他到底学没学到不老长生的方法呢？”
　　
　　 三
　　 我笑着，晓浩也笑着。后来，我俩的笑声被晓浩的爷爷打断了。
　　 “晓浩，晓浩，又再淘气，快回家去，不许淘气呀，小心你爸爸回来打你屁屁嘞。”
　　 六奶奶就说：“晓浩在这儿呐，他和小葳在一起你就放心吧。小葳是咱们村子最安稳的孩子，不会闯祸的，就知道读书写写字儿。”
　　 六爷爷以为晓浩爷爷问他们种什么，就说：“种的多嘞，你也种点什么吧，看看这么大的园子，一直荒着也怪可惜的。”
　　 晓浩爷爷笑着答道：“是呢。我先把后园子种完再说，前园子杂草多，但是有几棵树不错的，舍不得挖掉，再过上几年，也快结果子了。”
　　 六奶奶就说：“可不是嘛，原先那家姓余，喜欢栽树，去年刚刚栽的。说不出什么原因，突然就搬走了。今年你们就搬来了，树木刚刚缓过苗儿，正在长呢。”
　　 怀抱着一册册晓浩从他家里“偷”出来的书，别提有多满足了，感觉自己好像因病得福了。晓浩拿来的书很多，有《三国演义》《红楼梦》《岳飞传》《水浒》，还有《战争与和平》《复活》《飘》等等。一册册都很厚，半新不旧的，但是书页很洁净也很平整。我只要得了书，我就赶紧去读一读，能读一页读一页，读不了一页，就反复翻几下。因为当时已经在读初中了，大多数字儿也认得，再说也会查字典，就是时间太短暂，大多数只是读了开头，一本也没有读到尾的。
　　 晓浩把书送来后，就开始担心他爸爸会看那本书。万一找不到，他爸爸就会发火，就会暴怒，就会冲着晓浩大发雷霆。没办法，我只好随时准备把书还回去。只要晓浩一说他爸爸回来了，或是他爸爸问了哪册书在哪，我就赶紧把书还给晓浩，晓浩就急匆匆地放到他爸爸能找到的地方。等到一切平安无事时，晓浩和我就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庆幸。
　　 说来也奇怪，自从有了这些书之后，我的病痛也减轻了，生活好似有了滋味，不再死气沉沉的，也不再去想那些因为病痛而心灰意冷的事儿了。经常的，我会捧着一本书读呀读呀，读到天黑，读到爸爸妈妈回来，读到该打针了该喝药了。有时就睡着了，歪在床上，倚着后窗台。
　　
　　 四
　　 哦，好似看见白白的云儿飘过来，一位仙子着一身轻纱似的衣裙，素雅高洁，温温柔柔地将我扶到云彩上。飘飘袅袅，忽忽悠悠，看见了山，看见了水，看见森林，田畴，村庄，人烟……
　　 哇，这里有好所在。修竹竿竿，古松苍翠；奇花瑞草，山月融融；幽鸟轻啼，源泉醉响。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
　　 忽然听到有人问：“可得长生吗？”
　　 “不能。”
　　 “不学，不学。”
　　 又听有人说：“好歹别告诉人去……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真真是好文章”。
　　 “为什么从未留意到这高高的天空呢？不过，如今总算注意到了。我真是幸福，没错。除了这辽阔的天空外，其他的一切都是空虚都是欺骗，除了这天空外，任何东西都有不存在……”
　　 我刚想问这大段大段的话语，想告诉我什么，就听晓浩在喊：“喂，你在吗？你还在吗？”我迷迷糊糊还没醒来，晓浩急了，搬砖垫在脚下，从后窗口探进半个身子来用力摇晃着我。
　　 “喂，小葳，你快醒醒，醒醒呀，别吓我，吓我干嘛？”
　　 晓浩一边摇着我，一边看着我的脸儿，我故意不知声，故意吓吓他，看他到底吓成啥样儿。听到他几乎带着哭腔，睁开眼看到他很恐惧很恐惧的样子。我轻轻地推开他小小的手儿，说：“哇，晓浩，你干嘛？我在睡觉，你能不能不大惊小怪？以为我死了吗？哪有那么容易？”
　　 他恐惧的小脸儿立刻就有了笑容，嘴儿一咧：“小葳呀，你可醒了，吓死我了，你不知道，我妈妈就是再也叫不醒啦。你不知道，我哭成什么样？”
　　 我很想知道，他妈妈到底是咋回事。只是我怕晓浩再一次伤心，所以也就没有问，而是说：“有书吗？我需要的就是书，快快拿来。”
　　 “等我哈，这次送你一本最好最好的书。里面有文字，也有画。有一个漂亮的姐姐，长着一条鱼尾，好美好美。不用说咯，那故事一定会很动听。”
　　 说完，晓浩就忽然跳了回去，听到啪嗒一声，听到鸟儿呼啦啦飞去，又听到六奶奶在说话：“今年园子里的果子，一定很甜嘞。”
　　 然后六爷爷说：“就等下雨天。是呀，下雨好耨苗儿嘞。”
　　 “就会瞎打岔。”六奶奶气鼓鼓地说。
　　 “鸟儿在打架？没看见，瞎说什么呀。”六爷爷嘀咕着。
　　 我坐上后窗台，抬头遥望着天空，发现天好蓝好蓝，许多书里面的景色，都不及这一抹碧蓝的舒朗清爽。看着窗下举着书籍的晓浩，故意嗔怪着：“哎呀，我说晓浩呀，以后我睡着了不要喊我，好不好呐。刚刚我的好梦呀，被你给搅扰了。”
　　 “哦，小葳呀，别忘了有好书看呢。是爸爸专门给我买的嘞，先送来给你读呀。爸爸妈妈要带着哥哥姐姐去城里住，不常回来了。也就是说呀，他们就要搬家了。”
　　 “哦，搬家，那你也去吗？”
　　 “不去呀，我和爷爷在这里要住一段时间的。因为交了一年的房租的，住到明年，我和爷爷就回乡下了。”
　　 晓浩神色很神秘起来，他将嘴凑到我的耳根，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不要讲给别人呀。”
　　 “我保证不说的。”
　　 “其实妈妈不是我的亲妈，这个给你说过的。我亲妈得重病死了，睡着睡着死在家里了，我叫也叫不醒。后来爸爸娶回了现在这个妈妈，这个妈妈带来了姐姐哥哥。爷爷一直带着我在乡下的，因为爸爸要在城里买房，钱不够就把乡下老屋买了……”
　　
　　 五
　　 晓浩一连串说了这么一大段话，然后将一本书递给了我。那是一本《安徒生童话》，晓浩打开有鱼尾的仙女一页，那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海的女儿》。我没再去问，而是放大了声音读给晓浩听。
　　 “在浩瀚的大海深处，有个鱼儿的王国。海王有六个美丽的女儿……”
　　 我认真地读着，晓浩忽闪着他的大眼睛，他很认真地听着。仿佛那位美丽的人鱼公主慢慢地游到了我们的园子里来，慢慢地来到了我们中间。她摘一颗果子，她摘下一朵花儿，她也喜欢菇娘儿，她用嘴咬着菇娘儿，发出美丽的声音来，她慢慢地坐下来，与我和晓浩坐在一起……
　　 因为这本书是爸爸给晓浩买的，我以为会有很多时间来仔仔细细地去阅读，可是并没有。晓浩的哥哥也喜欢这本书，他把童话故事书带到了学校里，他说说只需一两天，但却再也没有带回来。后来，晓浩的爸爸妈妈带着姐姐哥哥一起搬走了。记得那天，晓浩像平时一样，他给我送来了书。他说这本是爸爸经常看的一本，他想知道爸爸天天在想什么，到底读的什么书。
　　 我伸手去拿书时，晓浩说书里面有光着身子的人，有很吓人的地方，看时要小心，别再吓着了。
　　 正说着，六奶奶六爷爷就大声而急迫地咳嗽着。抬头一看，只见晓浩爷爷走来，他拉起晓浩说道：“家去吧，你爸爸要走了，找不到那本什么解剖什么学了。对了，是《人体解刨学》。你拿了没？”
　　 晓浩给我的正是那本书，我赶紧递给晓浩爷爷。
　　 “你也看这书吗？”晓浩爷爷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我。我还没说，晓浩就说：“里面图画怪吓人的，我想吓她一大跳的。”
　　 晓浩被爷爷拉走了，我倚在后窗台上。天空依然碧蓝，白云白得晶莹耀眼，飘飘悠悠，无忧无虑，姿态不断变化着。一会好似一群群羊儿，一会好似棉花糖儿，一会又好似羽毛儿、鳞片儿……
　　 晓浩坐在门口大哭时，一辆车子驶出了村子口，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都一起走了，只有他和爷爷留下来了。我曾经那么羡慕晓浩，感觉他家庭那么美满。现在我又那么同情他，他没有妈妈，连爸爸好似也一同失去了。到底是为什么呢？就多着一个晓浩吗？干嘛把他留下来，还要再送回乡下去？
　　 我跳下窗去，一溜小跑地去找晓浩，我给他擦眼泪。我说：“别哭了，你还有我呢。我以后好好照顾你，不如我带你去上学吧。”
　　 晓浩惊奇地看着我说：“你有多久没有走出家门了？”我这才感觉到，我竟然又能走出家门，又可以去上学了。
　　 晓浩拿出了几本书，其中一册是我们最喜欢的《西游记》。晓浩说：“这些书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我们可以慢慢读了，不用急着还回去了，嘻嘻。”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牵着晓浩的手一起走进后园子，我们坐在我家的后窗台上，我一句他一句，我们读着。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
　　 刚刚读了一句，就听晓浩问：“如此，可得长生吗？”
　　 我这时才明白了，原来晓浩是在想他的妈妈呢。他想知道咋样才能长生不老，若是能够，他的妈妈就不会离开他，就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了，永远的。
　　 我抬头望着后窗的天空，看见蔚蓝蔚蓝的，白云白得耀眼。不禁指给晓浩看，我对他说：“晓浩，看呢，后园子的天空好晴朗，好蓝好蓝，好纯净……”
　　 晓浩微微笑着，他仰着头向着后园子的天空望去。他的眼里立时满满的，有蔚蓝蔚蓝的天，还有鸟儿在飞，有风儿在吹，有白云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