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面镜子，照我照你照万象。左思，虽然古远，如果行走在今天，他低垂的眉眼，是否会在抬望中一展笑颜……
　　 ——题记
　　
　　 一
　　 左思的丑，是榜上有名的。中国古代丑男榜上霍然在目，与宴婴、包拯、刘墉并列为四大丑男。这个“丑”，繁体是这样的“醜”，似乎有点形声，酉声鬼形；似乎也有点有会意，如瓦胚酒罐，似鬼影鬼形，有点意思。一句话就是相貌难看。四大丑男中，晏婴身材低矮，包拯脸色黝黑，刘墉屈身驼背，而左思身不矮，脸不黑，背不驼，五官也无不端，但其貌不扬，没有俊美之颜，没有挺拔之身，没有倜傥之举。当然，左思能够在丑男榜上名列前茅，还得感谢“天下第一美男”潘岳。
　　 潘岳，字安仁，相貌出众，神采轩昂，仪态倜傥，举止优雅。而且文采出众。因杜甫的一句诗，潘安也就成了他的又一个名字。这句诗是《花底》中的“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诗句用潘岳为河阳县令时命令全县种桃花的典故，写花的繁多；用长相“风神秀异”的卫玠停车驻足观赏，表现花的美艳无比。这个卫玠跟潘岳、宋玉和兰陵王是古代四大美男。而且跟潘岳都是晋代人。不过卫玠生于286年，比潘岳迟了将近四十年。而且青春早逝，24岁就离开人世，用现在的话说，他该是个小鲜肉。有个成语叫“看杀卫玠”，说的是卫玠俊美秀逸，女人们围着他争看，结果看得他回家就病了，很快就走理人间。看来做美男也不容易。而四大丑男中只有左思正好与潘岳相处同一时期。潘岳出生于公元247年，而左思生于公元250年，相差三年应该属于同龄人。美男在前，普通人就会黯然失色，就像卫玠的舅舅骠骑将军王济，也是英俊豪爽风度翩翩，但是每次见到小鲜肉卫玠，他就叹息说，珠玉在身旁，只觉自己形貌丑陋。何况左思其貌不扬，对照相映，那就更显得丑了。如果单单只是同龄人，也许左思上榜还缺了点火候。偏偏左思与潘岳都在朝中共事，又是当时文人集团“二十四友’成员，常常同时同处出现。这样对照在前，落差显著，一眼看来，左思之丑就分外醒目，自然不会在这“四大丑男”榜上名落孙山。
　　 而让左思“丑”名远播的，自然是人们的态度。看好长相，可能是所有时代的共性。而西晋这个时代更是一个特别好颜值的时代。高颜值的潘安自然备受欢迎。年轻时，这潘岳挟着牛皮弹弓，风流倜傥地走在洛阳道上，追捧的女士认出是他，都纷纷围上来，为了让他停留下来，给她们多看几眼，女士们就手挽着手，围住他，不让他走。这潘安的美貌，惊扰了多少女子的芳心。不但是年青女士心动，那些半落徐娘更是争相致意，他每坐马车外出，徐娘们都会把鲜果投向他的车，因此他总是满载而归。潘岳成了女性的梦中情人，粉丝如云，对他的崇拜和追捧就像现在的少男迷恋范冰冰少女迷恋张继科那样疯狂。可谓千古传谈。
　　 这个美谈偏偏又让左思心动了一下，这也无可厚非。那是左思二十二三岁的时候。妹妹左棻被选入宫，举家迁居洛阳。那天他听人说起潘岳的美事，年青的心有点激动，有点飘然，很想自己也经受一下这般美事。于是，一天他不作任何的妆饰打扮,学着潘安样子,挟着牛皮弹弓,故作潇洒地在洛阳道上行走。一群妇女见了，也围过来。左思以为好事来了，正露出笑脸，不想一口唾沫朝他啐来，他侧身一让，四面的口水、唾沫都向他飞来。他狼狈不堪，只得垂头丧气回来。本来其貌不扬，又不作一点修饰，就更加显得丑陋。在看热了潘岳的女人眼光下，自然就更加丑陋。于是女人不满的低俗发泄，让左思受到惩罚。这样的故事自然特别容易传播开来，左思的丑名岂会不升级呢？
　　 丑男左思就这样荣登了丑男榜，流传千古！
　　
　　 二
　　 左思毕竟认知能力很强，颇能自知自明，回到家里闭门沉思，自我反省。他知道他家虽是个儒学之家，但与门阀之家距离甚大。父亲左彦雍小吏出身，凭借自己的才能，逐步提升，担任殿中侍御史、太原相、弋阳太守等，实在也不易，可也不过是给门阀人家打工的。他想到自己从小生得身材矮小，貌不惊人，说话结巴，一副呆迂的样子。父亲让他去习钟、习书及鼓琴，可他不感兴趣，只是贪玩，都没有学成。他十多岁时的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到父亲跟朋友在聊天，听他对朋友们说：“左思虽然已经不是小孩了，可是他所知道懂得的，不如我小时候。”父亲的脸上神色凝重，似很不合心的样子。左思受到刺激，他不甘心自己这么无用让父亲失望，开始发愤学习，饱读诗书，还擅长道家的阴阳之术。虽然他不善言辞，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商情不高。但喜欢读书，喜爱体会文章、钻研典籍，并喜好为文。文章写得激情洋溢，辞藻壮丽。上了弱冠之年，他就钻在家里写起赋文来。用了一年的时间写成《齐都赋》，这赋写得章法从容，幽美华丽，颇有气势。可传出去后反响平平，因为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无名门生，在那个看重门第看重名色的时期，这是必然的。但他并不灰心，想再接再厉，又萌发了写“三都赋”的念头。这时，他随妹妹来到了洛阳。到了洛阳。他不知道自己青春的心，竟会骚动起来，忘记了自己的情态，忘记了现实的情状，做了一件东施效颦式的傻事，贻笑于人。想到此，他攥紧拳头在自己的身上恨恨捶了几下，“叫你不自知”“叫你不自持”地喊着。伤感地伏在案上。但他很快就猛地站起来举起右手，在胸前紧握成拳，默然念叨：颜值、门第与我无缘，学业、守持，在于自己。在家乡开始的梦，怎么可以放弃。于是他恢复先前的宁静，重拾起“三都赋”的梦来。
　　 写三都赋是他的梦。在老家时，他读了班固创作的《两都赋》和张衡写的《二京赋》，很是佩服两位先贤的手笔。那开合自如严谨精密的结构，那恢宏大气的铺描，洋洋洒洒，蔚为大观；那丰赡华丽的文辞，一个在庄严之中带有活泼之气；一个典雅中透着灵动之感，把东京洛阳和西京长安的京城气派充分展现。他很受感触，就萌动了学先贤之鸿文，写三都之赋篇的念头。经历了因“丑”受辱事件后，这个念头成了他的意志。决心一定，行动跟进。于是他把这两篇大赋又读了几遍，发觉这两大美文也有点时下文章的通病，虚而不实、大而无当。他提醒自己不能犯此类弊病，一定要依据事实和历史的发展，使得句句有着落，笔笔有根据。他在《三都赋》序中就道：“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
　　 是时，左思任职秘书郎，掌管图书经籍，包括校订工作。正好可以使他更广泛的阅读，获得更多知识和资料。他还多方深入调查，大量收集有关魏都邺城、蜀都成都、吴都南京这三都的相关资料。听说著作郎张载曾游历岷、邛等巴山蜀水，不善交际的他，却毅然多次登门去求教。这张载也有丑男之称，两人自然心有相通。于是左思就获得当地的山川、物产、风俗。他又到蜀都、吴都、魏都实地调查，广泛了解，搜集了大量资料，查阅方志。除了上班，他就钻在那个书纸铺布的屋子里，昼夜冥思苦想，专心构思，精心琢磨。在家门口，庭院里，厕所里，各处都放有纸、笔，不管在那里，一旦灵感来了，想到一个好词、一个好句，便立即记录下来。对每一个文句都痴心推敲，经过千锤百炼，直到满意，该煎熬多少心血。当心中的浮躁又起，当枯燥烦忧冒出，他马上想起了自己的因丑受到的耻辱。外貌不在自己，自己无法改变；然而，修学却凭自己的努力，那才是真正的能耐。于是他励志激情，驱除涌上来的几丝浮躁和摇摆。静下心来，沉在案头。反反复复，涂涂改改，引经据典，斟字酌句，切切实实，去求得事清理实情雅文妙。
　　 十年的酷暑严冬，3650多个白昼黑夜，他就这样与书相伴，和纸为伍，以笔倾诉，没有放弃，没有中止，没有厌烦。一个丑男的情致，在洋洋洒洒的《三都赋》里飞扬。
　　
　　 三
　　 十年寒窗，“卧薪尝胆”，一朝分娩。瓜熟蒂落。几易其稿，终于定篇，左思又细细品读自己的文字，终于笑颜初绽，心花怒放。因为他对自己的付出感到满意，因为他感觉自己的《三都赋》与《两都赋》和《二京赋》相比毫无逊色。而这个十年创作，十年阅读，也让他进行了十年的人生修炼，对人世情态，皆一目了然。想起自己写赋之时，冷嘲热讽不时传来。他曾听说，风华正茂，出身门名的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后来的《文赋》陆机，生得貌相英俊，曾也有作《三都赋》的念想，到洛阳后听说左思在写，不禁嘲笑说：“一个粗鄙之人，想写《三都赋》，他写成的文稿，以后用来封盖酒瓮，就不错了。”如今文成，一些文人听说作者无名小卒，又有貌丑的传闻，不看文章，就说三道四了。怎么能够让这些人的贬乏，毁没了自己的十年辛勤，毁没自己的理想成果。是的，在别人眼里，他不善交际，他没有商情。难道喝酒行令，吹吹拍拍，曲阿奉承，见风使舵，投机钻营，才是商情？如果真的这样，他到时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商情。但是对于事业，对于理想对于他的《三都赋》，他并不会沉默，人虽他人贬乏。他识见和才智让他很快采取了措施。
　　 那天他拿着自己的文章来到了张华的家里。张华乃西汉张良的十六世孙、唐朝名相张九龄的十四世祖。因坚决支持晋武帝司马炎伐吴，战时任度支尚书，后任中书监，时任司空。他学识渊博、对天下古今的事物都了如指掌，文章名气很大。张华逐句阅读了《三都赋》，他知道，写这赋，一万余言字，可谓“巨著”，描写的虽是一个都城风情，其实描写内容缤纷，历史沿革、地理位置、风土人情、物产资源，包罗万象，可谓是一部简化的地方志，然而却又是用最精美形象的文学语言表现，实在不易。张华就细问左思的创作动机和经过，再体察句子中的含义和韵味，很为感动，很是赞赏。但想到自己正受冷落，就说“你去拜访一下皇甫谧先生，他很有名气，为人正直，让我和他一起把你的文章推荐给世人！”
　　 左思遵照张华指点，前去拜访皇甫谧。这皇甫谧可是当时的著名学者、医学家、史学家。他曾是故太子中庶子，淡泊名利，已远离官场，一生以著述为业，医学上誉为“针灸鼻祖”。晋武帝司马炎说他“沈静履素，守学好古，与流俗异趣”，后来的房玄龄赞他“士安好逸，栖心蓬荜。属意文雅，忘怀荣秩”，是一个德高望尊的饱学之士。左思把《三都赋》呈给皇甫。皇甫谧细细观读后，感慨万千，连声称赞写得好，欣然提笔为《三都赋》写了序言。皇甫谧提议请著作郎张载为《三都赋》中魏都赋作注，请中书郎刘逵为蜀都赋和吴都赋作注。
　　 写赋之时，左思就去求教过张载，如今前去，自然更是亲和。张载欣然接受作注。左思登门拜访刘逵，奉上三都赋，说明来意。刘逵读后，也欣然接受了作注的请求。作注完成后，那刘逵还为之写序，赞道此赋，并分析时人不识此文之好的原因是“世人都崇尚古代的作品，看不起当世之人的创作，没有人肯花心思了解作品实质”。而皇甫谧学生卫权也为三都赋做了《略解》，并也作了序，说：“我看三都赋文，言不矫揉造作，必合经典要籍，对各类不同产物的陈述，都有图书或典籍的依据。词义奇伟，的确很可贵。”而张华于是向众人评价说：“左思是班固、张衡这样的人物，这三都赋能使诵读的人感觉文已尽而意有余，历时越久，越有新意。”先前曾经讥讽过左思的陆机，读了左思传出的赋作，不禁赞叹佩服至极，认为自己不能超越左思，于是打消了自己也写三都赋的念头。
　　 于是《三都赋》名声大噪，风靡京都。都城洛阳权贵之家，皆争相传抄《三都赋》，众人也想细读此文，便也传抄为快。一时之间洛阳纸缺，价格猛涨。“洛阳纸贵”成为一段佳话。
　　 丑男左思，坚韧不拔，终于创造了奇迹。
　　
　　 四
　　 左思才思卓然，心怀建功立业抱负。然而这西晋之时，重视的是门阀制度和容貌。
　　 古代官宦人家的大门外有两根柱子，左边的称“阀”，右边的叫“阅”，用来张贴功状。于是就成了世代为官人家的代称，阀阅、门阀就是世族、士族的代称。而士族以外的一般中小地主则为庶族，也称寒门。至于下层百姓那就称不上什么族了。要想上升只有靠士族发慈悲推荐，时为九品中正制。
　　 丑男左思在容貌上已经被一票否定，没有机会。他的家世也不理想。虽然左思的父亲当过中下级官员，可不是大门宦族，自然属于寒门之家。虽然左思的妹妹左芬入宫为嫔，才学不错，诗文出群，可左芬“姿陋无宠，以才德见礼。体羸多患，常居薄室”，主要是完成晋武帝为显扬自己的自己的爱文好诗而给她的写诗作赋任务。可见左芬只是作为一个女诗人的身份被纳入后宫，更像是一个御用诗人。出身寒门，妹妹失宠，这就决定了左思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现实。
　　 左思的《三都赋》风靡京都之后，左思的名声看涨，成为了文学名人。此时一个文学性的团体正产生。团体的发起人就是贾谧。贾谧本是贾南风妹妹贾午之子，当是外甥；可因贾充的儿子黎民早卒，因此过继给黎民为嗣，改姓贾，承袭其外祖贾充之爵，故而又是贾南风的侄子。贾南风是傻太子的正妃。傻太子成为晋惠帝，贾南风就成了皇后。皇帝无能，皇后就跋扈，权过人主。贾谧自然威福无比，肆无忌惮。贾谧平时也好学，是个文学青年。而当时士族崇尚清谈玄学，喜欢在文学艺术方面显摆。当时有人吹捧贾谧，说他“文章华美，是当代的大才子‘贾谊’”。这正中贾谧下怀，他立刻以一副大才子的姿态“开门延宾”，潘岳、陆机、陆云、刘琨、欧阳建，还有那位因富而流名后世的石崇等都纷纷加入其中，这就是当时声名赫赫的“文章二十四友”。左思自然也名列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