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退休后即将从南充搬到防城港居住，那是地处广西的一座海滨城市，离南充一千多公里。亲朋好友都劝他不要走得太远，他说，年轻时在农场的许多朋友都去了那里，年老了思念故人，加上这里的房子要被拆迁，前不久已在那里买了房子，装修也托人完成了，所以非去那里生活不可。看我们还没认可他的决定，他便发来了那边房屋外观和内部装修的照片，以此表示他的决心！左右劝说无效，我们只得作罢。
　　 星期天，我应约去看望他一家子。
　　 大哥在南充的住地位于嘉东化工厂内。厂区分生产区和生活区两部分，中间隔着一座小山。近年来城市扩张迅速，化工厂的土地已经全部卖给了一家开发公司，生产区已经修建了一栋栋商品房，高楼鳞次栉比，生活区也开始了拆迁工作，生活区的外围，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正在修建中。周围的热闹景象让僻静的生活区充斥着一种繁忙和离别的味道！
　　 算起来，大哥在这里生活已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前，他还在黑龙江省抚远县的一个农场里上班，既当木工，搞建设，又开拖拉机，种水稻，收大豆，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后才调入了这家化工厂。鉴于工厂宿舍紧张，他只得居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后来住房制度改革，他买下了这间单身宿舍，再后来，一个同事出售同样的单身宿舍，大哥又买下了它。两间房相隔约三十米，大哥将它们分为生活区和休息区，小日子过得还算妥帖！
　　 大哥其实是我的大舅哥，岳父母退休后从东北迁回了四川，与大哥一家生活在了一起。此时大哥的经济条件还不宽裕，为了改善一家人的居住环境，大哥见自己的单身宿舍与对面的小山很近，便在厂内找来了几块巨大的废钢铁，从宿舍的阳台上“搭桥”到对面的小山，又将小山的坡地平整下来，在山坡上修建了几间简易的房屋，房屋里做了简单的装修，祖孙三代人这样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大哥又将坡地上的房屋改建成了一栋“别墅”似的小楼，小楼高三层，里面大小房屋六七间。
　　 大哥家的家用具很多都是从东北带过来的，如木箱、凳子，甚至还有擀面杖等。尽管生活条件在逐步改善，但大哥都没有舍得将它们扔掉，而是将它们堆放在了一间屋子的角落里，时间一长，那些用具上落满了灰尘，有的还长出了一层盐霜似的白灰。
　　 工厂倒闭以后，大哥父子继续平整房屋前后的坡地，几块小坡地变成了菜地，菜地边上栽上了几棵枇杷树、梨树和桃树，还有几株黄葛兰、月季、芙蓉、紫荆、紫薇等花树。小楼门前开辟了一条小道，与山坡上的公路相连。大哥沿小道搭起了棚架，棚架上爬满了葡萄藤，小道连公路处则是一片较大的三角梅。另外，他还在空地上种植了一些花草，如菊花等。经过他的精心打理，这小院的味道就出来了，一年四季花果飘香、碧绿苍翠，新鲜的桃子、梨子，金黄的枇杷，翠绿的葡萄，把这片小山坡打扮得分外独特，蜻蜓、蝴蝶、蜜蜂翩翩起舞，种类繁多的鸟儿逡巡其间，四邻八舍的人们流连忘返，虽然周围的房屋显得老旧了一些，但小院别有洞天，在城郊地带算得上一个绝佳的去处了。大哥逢人便说，能在这样的小院内终老一生，这辈子也算值得了！
　　 可是世事的变幻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城市的郊区很快“淹没”在了洪流一般的扩张里，大哥的小院也不能例外，那些老旧的房屋墙壁上，相隔不远都用红油漆涂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外面还画了一个圆圈；大哥小楼的墙壁上本来也要被涂上这个字的，但出于美观，大哥拒绝了涂字，但小楼的命运也是早就注定的了。
　　 面对拆迁，旧楼里的住户们心情无疑是兴奋的——拆迁不仅可以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据说还有额外的补偿，这补偿足以让他们少奋斗好多年！面对这天降的洪福，谁个心里不高兴呢？人们看见大哥的小楼和周围的植物，纷纷议论大哥将获得巨大的补偿，大哥将要大发了；有的人私下还表示了不平：在厂区的公共土地建房修院，他凭什么得到高额补偿呢？
　　 面对拆迁，大哥的心也澎湃过，自己对这块土地三十多年的坚守终于迎来了回报，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但是，大哥也深知，按照法律，他的小楼没有产权，土地原本属于化工厂所有，补偿的数量也就有限，他并不对补偿寄予多大的希望，相反，看着自己多年的心血，他的心里更有一份不舍！
　　 先说那些枇杷树和桃树吧！那些枇杷树和桃树可是他从很多地方移植过来的，为了找寻树苗，他不知走了多少的山路，求恳了多少人，别人才同意送他一两株树苗！相对而言，枇杷树的成活率还要高些，桃树的成活率则比较低了，六株树苗只成活了一棵。为了栽活它们，大哥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等到果实成熟的时候，大哥摘下它们，不仅自己食用，还送给邻居们品尝，个中酸甜苦辣实在无法一一叙说。
　　 再说黄葛兰。以前栽树的时候，他也一连栽下了好几棵，可这树的成活率也很低，六棵树只成活了两棵，其中一棵在幼小的时候因一个小孩不慎踩踏还折断过，后来才重新发了枝，现在长得歪歪扭扭的很不成样子。那时为了栽种黄葛兰，他打算将土坎上几棵高大的杨树砍下来，遭到了驻厂管理人员的明确反对，后来大哥偷偷将杨树树皮砍断，杨树渐渐枯黄成了几棵死树，管理人员要严肃追究大哥的责任。邻居们劝说道，大哥的目的还是栽树，黄葛兰开出的花漂亮而馨香，既美化了环境，又有利于身心，哪点不好呢？大哥又将管理人员请到家里好酒好菜地招待了好几次，这事才不了了之。后来，等到黄葛兰开花的时候，管理人员还屡次上门来享受花朵的芳香，大哥再次备下了酒菜，两人趁着月光和夜风在树下小酌，说不尽的畅快淋漓！
　　 三角梅枝条交叉弯曲，在小道入口处构筑成了一段“隧洞”，那片片张开的花瓣鲜红娇艳，如一张张涂满胭脂的嘴唇向我们抛着飞吻，其中满含着一份份热情！大哥说，当年他到一个苗圃里寻找花枝，一个花工朋友见他诚恳，将三角梅树枝当做贵重礼物送给了他；为了培育它们，花工朋友曾多次来到这里指点他。不仅如此，这个小花园能有现在的规模，也是多次得益于花工朋友的帮助，两人因此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花工朋友说，等大哥到防城港定居下来，他一定像走亲戚一样登门拜访，并指点他用花朵装扮他的新家。大哥说这话时，内心已经充满了感恩！
　　 我们在院子里转悠着，嫂子怕我们累着了，端出了几把小凳，让我们在葡萄架下就座。大哥看见小凳，回忆又上来了。他说，这几把小凳还是他在东北时亲自制作的，为了做这小凳，他上山伐木时曾折断过小腿，至今小腿上还留有印记，刨木时手上还多次受过伤。大哥一边说话一边挽起裤腿，让我看了看他的伤痕，又指着屋里的几个木箱告诉我，那些木箱也是他历险伐木、亲手制作的。我问他这次还带走它们吗？他不无感怀地说，这些老物件上存留着他从前的时光，成了他一辈子的“亲人”，他宁愿放弃那些电器，也要带走它们！
　　 我的心情陷入了他对往事回忆的氛围里，现场一时沉默起来。隔了一会，大哥突然站起身来，走进屋里，将一根圆木杖拿了出来。我仔细地看着木杖，只见那木杖长约一米，大小与他的手腕差不多，上面“长”着一层白色的粉尘，薄薄的，似有一段斑驳的历史沉积在上面。
　　 我正感纳闷，大哥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疑惑地反问，是擀面杖吗？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擀面杖呢！大哥带着兴奋的笑容说，没错，这确实是他在东北时用过的擀面杖，已经伴随他们生活了半个多世纪；这擀面杖是岳母的姨夫送给他们的，“年龄”比他不知长了多少岁！我正在感叹，大哥又问我，你知道这擀面杖还有什么用处吗？我一脸茫然，只听他又说道，那时的东北平原还有不少野狼出没，有一天一只野狼来到了他们的柴扉前，眼睛凶狠地盯着他，嘴里伸出贪婪的舌头。此时大哥母亲正在屋里擀面，听见他的惊叫声，立即拖着擀面杖冲出来，一边叫喊一边挥舞着挡在他的身前，附近的男人们扛着镐头铁铲迅速地赶了过来。那野狼见势不妙，吓得灰溜溜地逃走了。有了这次经历，大哥每次出门时都把这根擀面杖带在身边，这次搬迁，他怎么舍得撇下它呢？说话间，他用手擦拭着擀面杖，吹了吹上面的粉尘，将它郑重其事地放在了要带走的木箱里。听着他的叙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突然对他的擀面杖感兴趣了，努力从脑海中寻找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擀面杖在他生命中的意义，一个简单的生活物品，在特殊的情境下，它可以是捍卫生命的武器，也可以是支撑生活信念的拐杖，就像我的大哥一样，把简单的人生过得充满了对未来的想象……
　　 我再次浏览了一遍他已经打好包、准备托运的行李，联想到他在那边的住所和未来的生活，世俗的祝福词句在我心里默默隐现，那就是希望他以后的日子平安、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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