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站在山顶上。
　　 树的一边是倾斜相近九十度的山峰，山峰下是奔流至远的红水河。树的另一边是一个接近云端的山村，上巴屯。上巴是壮话音译而来，意思是山上的地方。这里的山上不是一般的山上，是山顶，伸手可摘云的地方。
　　
　　 有一棵树
　　
　　 2016年的春天，万物初醒生发，满山鲜绿醒目。许多事情的开端总是生发于春天。
　　 我们三两个同志结伴而行，加部、行下、加足、坡力、更穷、上巴，一屯又一屯，一户又一户，比对核查联系户们2017年缴纳新农合的收据和发票。有些户直接摇手说，发票什么发票，那个东西早就搞不见了。在这些找不见的案例中，大多数是真的找不见了，有些压根就没有交，就给我们打了个幌子。积极配合的，翻箱倒柜，在一堆堆杂物旧什中一顿猛翻猛找，才找到。我们铺开皱巴巴的收据，细细的和户口薄进行比对，有些是全家人都交了，有些则是部分交。为什么不全部交？政府补贴每人90元了，你们每人只需交60元就可以了。看看我们家这个样子，就是6块我们也不舍得交，我们天天干活的，能吃能睡，身体好得很，能有什么问题，交了也是白交。说话的时候，他们还拍拍胸脯，捶捶大腿，展示他们健康完好没病没灾的身体。
　　 2017年冬季的深处。我们几个同志一起，驱车从县城向东出发。车子迎着喷薄欲出的红日，经过八仙开发新区一栋一栋耸立的安置楼房，穿过兰堂红渡来往的人群，路过都安西江鱼峰水泥有限公司，驶过一处低山坳之后，红水河的气息扑面而来，龙湾铁索桥擦肩而过，沿着红水河，我们在一片清晨的朝气中向山里挺进。菁盛乡每个村每个屯都分布在群山的深处，一个屯两三户、三四户、五六户不等，我们每个同志的联系户也都比较分散，每次下乡我们都必须先规划好路线和时间，安全起见，结伴入户。这一次的入户主要是2018年新农合政策的宣传。
　　 虽然有阳光，从远处翻越群山而来的风还是凛冽异常，像沾满寒气的刀。中午的时候，我们离开加部一堆霹雳吧啦燃烧的火堆，攥走一丝火的温度，就向更深的山更高的山，上巴屯挺进了。车子到丘力坳口向左，进入狭窄的砂石路，沿着山峰的边沿慢慢向上攀爬。山峰下面远远的就是刚才我们进山途径的红水河，冬日的河水安静祥和。车子行到最高处，我们就与河对面气势磅礴的山峰比肩并高了。冬日的阳光从山顶铺洒到山脚，再倾泻到红水河里，跟着河水向远方流淌。车子在一处寸草不生的悬崖边向右转身，拐进另一处山峰，再过一个坳口就到上巴屯了。
　　 上巴屯就像一个盘子静置在群峰之巅。这个盘子盘踞着十来户人家，相比其他屯而言算是比较多了。这里的炊烟和云时常缠绕一起，劳作的人们攀爬着悬崖寻来比如岩黄连等一些珍贵药材，靠这些草药加上生活经验治好一些小病小痛。我们把车子停在韦理家石台阶前。韦理一户五口人，韦理夫妇，两个儿子，一个媳妇，大儿子和媳妇一年中会有一阵子外出务工。韦理跨过门槛，咯咯笑着从台阶上走下来迎接我们。韦理一家热情好客，除了不交新农合，其他项工作都积极配合。我们从车上拿下肉和菜，米和油。今天我们开火的点就是韦理家。威哥和苏远兴下厨，唐江霓打下手。韦理的老公苏宏标此时正在家门前的地块上犁地翻土，我和蓝双莓在房屋一层的牛栏边一人扛起一把犁，和苏宏标并排犁地翻土。
　　 饭毕，威哥把扶贫资料一一摊开在堂屋左边一张半旧木沙发上，威哥、韦理、苏宏标三人并排坐在沙发边，威哥坐在中间。我们几个围坐旁边。当说到新农合的时候，韦理夫妇的脸色由晴转阴。威哥拿着新农合宣传单，算了一笔账：2018年新农合政府补贴每人108元，个人只需交72元，我们家五口人需要缴纳360元。韦理夫妇沉默。威哥继续苦口婆心：人吃五谷杂粮，免不了会有三病两痛，这个新农合就是医疗保障，是非常重要的，生病住院了可以报销，你们就减少很多的负担……苏宏标夫妇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宏标黑着脸，站起来说，小威啊，这你就不厚道了，我们好好的，你什么能咒我们生病呢。说着就要走人，刚才我们共劳共餐的和谐氛围荡然无存。威哥连忙站起来，不是不是，怪我这张嘴不会说话，这是给将来的一种保障，我的意思是说万一。若是你们实在有困难，这个钱我可以先垫支。我们站起来，纷纷附和，也说了我们联系户的情况，说谁谁都交了。苏宏标说，万一什么万一，没有万一。我们还没有穷到交不起360块。人家是人家，与我无关。说着就走人了。韦理无所谓地说，自老一辈开始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周边山上多的是草药，小病小痛我们自己都会医，若医不好，人老会死，都是命，你们看看，我外面晒的都是难得的草药。
　　 我们这才注意到，屋外用竹竿搭建起来的晒谷场上晒着几簸箕草药，有些半干，有些全干了。细细闻，会有细微的一阵一阵草香味，药香味。
　　 再说了我们有神树护佑，不会有什么事的，没必要交这个钱。韦理拍了拍身上的衣服。
　　 神树护佑？
　　 见我们愕然，韦理把我们带到大门口，指着我们刚才来的山坳口说，在那里，坳口旁边那棵树，屯里人说，那棵树世世代代在那里，保佑着我们。
　　 我们看见一棵挺立的树，站在山顶上。
　　 我们还想问，还想说。苏宏标扛着一把犁从后门进来，把犁直接从肩膀上甩下来，随着嘭的一声响，犁落到堂屋木板上，腾起满屋尘土。黑着脸对韦理说，把牙讷（壮话：老太婆），乱讲那么多。太阳都落山了，还不去割猪草。苏宏标给我们下了逐客令。
　　 回至坳口的时候，我们下车，绕着那棵树看了又看。树不是很大，两三个人合抱，树的根系穿过岩石的缝隙，强有力的向下再向下扎根，树干身上突起很多像筋脉一样的枝条，就像老人手臂上突起的筋脉一样。每个枝条紧密地缠绕一起向上生长，树的枝枝叶叶并开阔，凝缩着立向空中。就像上天劈出的一个感叹号，站立在上巴坳口这个山顶上。树根部的东边有一块平整光滑的石块，石块和山泥结合处插着排排烧剩的香杆，香杆与香杆之间紧紧密密。
　　 归途一路无语。生活在群山里的人们有他们自己心中的道，他们心里也长着一棵树，根深叶茂。
　　
　　 种一棵树
　　
　　 事情的拐点出现在2018年的夏天。
　　 可是这个时候离2018年的夏天还有小几个月。驻村工作的点点滴滴，韦理户的这个看似小小的却隐藏巨大危险的梗，亦还如山间缭绕的云雾，捉摸不定。春节后刚刚驻村的威哥愁肠百绪。每天的入户结束后，威哥常常在夜幕来临之时，从村部出发，向着不同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间公路上，有时也会沿着羊肠小道，爬上某座山峰，触摸山上的草木石头，俯瞰在这石头遍布荆棘丛生的山脉间讨生活的人家。山上藤蔓植物盘根错杂，疯狂滋生。曾经，贫困就像这疯狂滋生的藤蔓植物一样疯狂地袭击缠绕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深入贴近山里生活的人们，威哥深有感触，抛开自然条件不说，这里的人们固有的闭塞，不善于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传统思想，就像这些疯狂滋生的藤蔓一样。
　　 思想是最强大的武器。
　　 有一次，威哥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上巴坳口，那棵山顶之树的下面。自从韦理关于这棵神树的护佑之说后，威哥每次到这里都会停顿一下，对树细细凝之。每一次的凝视总感觉有所不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又说不出来。威哥站在树下，面向上巴屯，随着晚风而来的是狗吠鸡鸣声，夜幕中的炊烟蒙上一层魔幻色彩。渐渐地，每家每户的灯次第亮起来，如某种生灵于黑暗中突然睁开明亮闪烁的眼睛。转个身，面向茫茫山崖，山崖下面是万象乌蒙磅礴的红水河。山风吹来，这棵山顶之树树叶唰唰作响，风时而猛烈撼动，时而柔和细腻，枝干纵然弯曲晃动，树干丝毫纹丝不动。抬头往上望，树叶缝隙中的星星闪烁光芒。像是被天地灵气过滤，并赋予了力量，威哥深呼出一口大气，身心慢慢舒泰。
　　 他想，既然他们心中有一棵树，连根拔掉会鲜血淋漓，那我就在他们心中种一棵树，慢慢培育，会枝繁叶茂起来的。
　　 春天最初的样子最喜人。草木植被鲜嫩碧绿，山里少有的泥土都散发着芬芳的少年气。圈在栏里的牛羊们哞哞咩咩地叫不停，它们想吃山里的青草了。上巴屯五十多岁的韦岸秀，对他家贷羊还羊得来的三只羊宠得像掌上明珠。他天天赶着三只羊到山脚，甚至到半山腰，或者更高一点的地方吃着甜甜的草儿。羊的小嘴巴贴在草上，鼻翼不停地扇动，长长的羊嘴巴一歪一歪的不停地咀嚼，发出～噗～噗～噗～的声音。韦岸秀觉得看着羊吃草，听着那永不倦怠的咀嚼声，是生活中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然而美好被一个大跤给撕烂了。三月中旬的一天傍晚，韦岸秀赶着吃饱的羊儿回家时不小心摔下山崖。上巴屯的人们看着奄奄一息的韦岸秀，都摇头叹气，说，没救了，好日子没命享受了。这样的重伤，山里草药是对付不了，也没那个钱去医院了。韦理的儿子倒是警醒，他隐约记得威哥曾经说过关于先诊疗后付费的有关政策，于是他便偷偷给威哥打电话。不多时救护车哇呜哇呜的声音打破了山的宁静。山里人震惊了。看着又哇呜哇呜而去的救护车，韦理说，这个韦岸秀命好。韦岸秀这一跤摔成多发伤：左侧颞叶硬膜下血肿，左侧颞骨骨折，左侧胸膜挫伤，左侧气胸，两肺挫伤，肺部感染；左侧多发肋骨骨折，第7、8、9胸骨骨折，第10、11、12胸椎及腰1－4椎体横突骨折；左肾挫裂并肾盏、肾盂内出血，左肾积水；全身多处软组织挫裂伤。在重症监护病房治疗13天，前后住院治疗41天，治疗费花了十几万。威哥前前后后帮忙协调，收集材料跑报销，又帮忙申请了临时救助，韦岸秀总算解除返贫风险。
　　 威哥和我们都不知道，一棵树的种子已然悄悄在顽石瘠土中生根发芽。
　　 夏天正酣畅淋漓袭击大地山峦的时候，白天蝉鸣最响亮，夜晚蛙鸣最响亮。往时，丘力片区的体检都在丘力校点举行。八月底的一天，丘力片区的体检却搬到了上巴屯。韦理家的堂屋里，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排列整齐的桌子面前，血压仪、听诊器等各类体检工具排排列队，村医韦玉莹正在给韦理施颈部胳膊的针灸，后面的霞奶奶和銮奶奶在排队等待。堂屋右边房间里，乡卫生院的石医生正在给韦理的媳妇量血压、测胎心等各类检查。石医生对韦理媳妇说，血压有点偏低了，能按时进行产检就比较好了。韦理儿媳妇点点头。威哥忙里忙外的安排这个安排那个，我抓了个空档，问威哥，这就是你的大招吗？威哥笑而不语，继而又招呼其他人了，巴婆啊，断内蒙深体内涕内（壮话：阿婆啊，这段时间你身体好不好）。威哥竟然会说壮话了。我们几个大跌眼镜。他一直以来都是文嗖嗖的桂柳腔调，第一次在韦理家动员时也是一板一眼的桂柳话，还运用了成语。他身上的土味越来越浓了，就像喝酒一样，酒劲慢慢就上来了。这个威哥，壮话竟然学得这么快，虽然味道还不纯，韵脚还歪歪扭扭，但也能上得了厅堂了。这一天从头到尾，他说的都是壮话，在厅堂上讲得嘎嘎作响。
　　 韦理家与石阶并高的竹篾晒谷场上，正晒着黄灿灿的玉米，从屋里往外看，热烈的阳光铺洒在黄灿灿的玉米上，有点眩花了眼。村落各处蝉鸣这边起那边落，悠悠扬扬穿进耳朵里。太阳从东边走到正中，再往西走，西边的山脉就像蒙了面纱一样，铺上了一层阴影，蝉鸣开始稀稀拉拉。体检结束的人们陆陆续续各自回家。
　　 威哥、苏远兴和我，我们来到了进村坳口那面山下的韦岸秀家。韦岸秀正坐在堂屋的沙发上看电视。韦岸秀个子和威哥差不多，受伤后身子单薄了点，面色还是有些苍白。威哥和苏远兴一人一边扶着韦岸秀，慢慢地走在午后的阳光中。我跟在后面。他们那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家人。
　　 山高，阳光隐没得早。我们挤成两桌，坐不下的就站在后面两桌窜着吃，或者轮流坐。借助网络，意外事件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进蛰伏深山里的各家各户。在大口吃肉喝酒之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讲着。高王村有个摩托车车祸，原本不是贫困户，年轻人嘛，新农合也不买。治疗费近20万，借个遍也就只得三四万，后来村副主任蒙宇忠请一个老师做担保向银行借钱。喏，债务欠了，一下子就成贫困户了。高岭有一户脑溢血，在区医院重症监护室二十几天，你们说什么概念，这个钱哗哗地流，幸好有新农合作保，环环报销，又申请临时救助，也就没有欠下外债。众人唏嘘。感叹。韦岸秀举起一杯开水，对威哥说，以水代酒，我敬你。说着他一大口喝完一大杯水。
　　 大家的脸上有红晕，像初升太阳的光晕。
　　 隔天，抽血化验结果出来。乡卫生院打电话给苏宏标说，你有脂肪肝和酒精肝，韦理有高血脂，化验单我们寄到村部，回头威哥拿去给你们。未了，又交待了一些饮食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当晚，韦理准备了供品，来到山顶坳口那棵大树下，在那块光滑石板上摆了供品，摆了酒，点了香。香燃起的烟，细细柔柔地穿过树的枝叶，婀婀娜娜升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