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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八一】笨木匠(小说)


作者:钱塘许仙 童生,518.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64发表时间:2021-06-08 17:49:21

【八一】笨木匠(小说)
   朴素家在三角街上。早晨落下排门,就是店;傍晚上起排门,就是家。一所7字形草房,围起来的道地便是朴素娘的活动场地;道地中央有口古井,生活必需的洗洗汏汏、晾晾晒晒,都在这儿展开。空闲时,朴素娘就坐在那儿,缝缝补补,纳纳鞋底;或孵孵太阳,打打盹儿。朴素爹过世得早,朴素和娘俩人过日。朴素没有从过师,只能算个蹩脚的木匠,只会修修补补,打些寻常的生活器具;像脚盆水桶啥的,样子笨拙,但结实耐用。就像他的人,笨头笨脑的,木讷,有蛮力。人家嫁女儿要打的嫁妆,独立门户要打的大件,自然是不敢劳烦他的;只是水桶漏了、凳脚跷了,要添置一些小东小西了,才上朴素家。所以,朴素的木器店生意清淡,收入微薄;但朴素和娘对生活没啥要求,好歹也把淡日脚给对付过去了。
   朴素二十四岁那年春天,朴素娘破费托张生娘才说到一门亲;民丰村沈家,姑娘叫晚霞,十六岁。张生娘跑了几个来回,婚事就定在腊月初九。朴素准备木料,要请镇上的大木匠来打嫁妆;女方却传过话来,叫朴素自己打。朴素只得硬着头皮上,足足花了五个月工夫,到秋后才总算照单打整齐;但件件笨头笨脑的,谁见了都笑掉大牙,说女方肯接受这些傻大个,除非是个瞎子。朴素自己不敢送,托人送过去,心里七上八下的,谁知女方却说好。朴素娘倒是不放心了,又向张生娘打听姑娘长相。张生娘还是那句老话,姑娘有鼻子有眼的,端庄着呢。
   腊月初九,大雪。做行郎的骂天骂地骂朴素,瞧他折腾的笨家伙,件件死沉死沉的,天高头又倒下来这么多雪,路上滑得死人,害得他们一路摔回家,个个狼狈不堪。朴素诚惶诚恐,他倒不是担心行郎,而是担心新娘子;待揭起红头盖,见新娘子不瞎不麻不缺嘴儿,五官是五官,四肢是四肢,顿时大喜过望。让他更惊喜的是,新娘子一对大眼睛,亮得就像太阳底下刚要融化的冰;过于单纯的目光让朴素不敢对眼,怕她把自己看空了。待新娘子向朴素娘敬茶,喊婆婆时,朴素心里才格噔了一下,街坊邻居也一块石头落了地;快嘴汪婶嘀咕道:“这样还差不多!要不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嫁给朴素,没有道理呀。”
   席散人尽,新房里只剩下俩人时,新娘子只说了一句话:“这些嫁妆要不是你自己做的,早给行郎掼破了。”但就是为了让朴素听懂这句话,新娘子比划到天亮。
  
   第三天回门,朴素一早就准备羊头车,木轮两侧都垫了稻草,稻草上又铺了麻袋;雪后的乡路又烂又滑,朴素娘叫晚霞坐车回去。晚霞偷偷塞给朴素一些钱,叫他去汪家捉两只小猪,作为给她哥嫂的回门礼。出门时,晚霞坐在羊头车右侧,小脚一并,小腰一挺,微微低着头,羞答答地望着自己的脚尖;两只小猪躺在左侧,呆在黑古隆咚的麻袋里,不免惊慌,跟哭夜郎似地喊个不停。过街时,有人就高喊:“朴素,这么快啊,小人都会叫了?”朴素嘴笨,不知说啥好,一脸憨态,脚下却使足了劲儿,一口气跑出三角街。到了野外,天阔地圆,残雪斑斑,朴素和晚霞都松了口气。
   四野无人,晚霞叫朴素停车,扶她下来;她脚麻,想落一下地。红嫁衣的领袖绣了金边,两朵并蒂莲在胸口闪烁,活灵活现的。朴素盯住她胸口,两眼发直。晚霞嘴里啊啊的,对他手语道:“这是我自己绣的。”父母早亡,晚霞和哥嫂过活,十三岁她就给自己准备嫁妆,做了三年。朴素听得不明不白的,他想说点啥,却又不知该说啥,脸倒先红了。晚霞就朝他甜笑,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晚霞和朴素入门跪倒就拜;哥嫂热情宽待,席后晚霞被嫂子拉到闺房里,问朴素对她如何?晚霞手语道:“我现在脚睡得暖了。”冬夜她很少有脚暖的时候。嫂子呵了一声,问她是怎么暖的?晚霞害羞道:“捂在他怀里。”嫂子吃惊道:“你们不睡一床头啊?”晚霞更羞了,手语道:“等脚暖了再……”嫂子笑道:“那就好。”
  
   朴家没有一厘一毫地。过完年,晚霞拿出所有积蓄让朴素去买块地。地主汪德贵掂掂朴素递给的碎银,嘴里抽着冷气道:“就这点钱,能买啥地呀?”朴素嘴笨,也不会说啥,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晚霞不依,让朴素带她去汪家。汪德贵就给了她七分薄地。朴素娘听说这七分薄地在街西头的土岗上,脸就吧嗒挂下来,问:“这种地要来做啥?”晚霞手语道:“种菜。”朴素娘问:“种得了菜吗?”晚霞就不明白了,地怎么就种不了菜呢?但朴素娘没说,她也没问。
   第二天,晚霞和朴素兴冲冲地去清地。晚霞一锄头掘下去,就震痛了手;她挖出一块块石头,一片片枯木,最后挖出一个洞,洞里有个小骷髅头,还串着一根绳子,仔细一瞧是条蛇。晚霞举起锄头敲在蛇头上。朴素瞧着心里倒有几分寒意,叫她小心点。晚霞手语道:“没事,惊蛰前蛇还不会醒呢。”晚霞把枯木、残骨和死蛇统统清到田埂边,将洞填实了。这天他们清了半块地,就清到三四个小人坟,深深浅浅的,也不知哪朝哪代的。晚霞这才明白朴素娘昨天说的话,原来这是汪家的乱坟堆。
   第四天一早,朴素挑来一担稻草,将清出来的小人残骨、枯木和死蛇聚在一起,盖上稻草,点火烧了。有人看到街西升天的孤烟,惊叹道:“谁家祖坟冒青烟了?”有人笑道:“看来朴家要发了。”朴素把灰翻进土里,将土松平整后,晚霞满心欢喜地种上蔬菜秧苗。对于这块薄地,她比谁都上心;但也不知是她不谙农事,还是地太贫瘠,种下去的庄稼稀稀拉拉的,丝毫不能改善朴家的生活。一家三口仍旧靠朴素笨拙的手艺,惨淡经营,才得以勉强过日。所幸的是,晚霞也和朴素与他娘一样,对生活没啥要求,好歹把淡日脚给对付过去了。
  
   晚霞嫁到三角街的第三年春上,生下第一个小人。
   这天傍晚,朴素娘早早地把张生娘请来了。张生娘既是媒婆,又是接生婆。张生娘来了就像菩萨一样坐在客堂里,跷起二郎腿,抽着旱烟,闭目养神;全然不顾里屋的晚霞在床上滚来滚去,啊啊地喊。朴素焦急地望着纹丝不动的张生娘,不敢吭声。天黑沉下来,朴素娘端来一碗糖氽蛋孝敬张生娘。张生娘吩咐朴素,给他屋里头也吃点,等会儿有她用力气的地方。朴素喂晚霞吃了两只鸡蛋,喝了一碗糖汤。朴素娘问:“怎么样?”张生娘白白眼:“早着呢。”
   直到三更天,晚霞的喊声沉下去了,张生娘叫朴素出去,让朴素娘将晚霞扶下床,坐到马桶上。等小人落马桶,晚霞已昏厥过去。张生娘从马桶里捞出小人,恭喜朴素娘:“是个带把的,朴家有后了。”话音未落,又听她“咦”了一声。脐带盘住了婴儿脖子,是个蛇胎;张生娘忙解了脐带,在胎儿屁股上连拍数下,竟没有一丝哭声。鸡叫头遍,张生娘一声叹息,这个时辰不吉利。朴素娘忙问怎么啦?张生娘摇头说:“不中用了。”朴素娘哇地哭出声。朴素闻声跌煞绊倒地闯进房里,从张生娘手上夺过小人。
   一团热乎乎、红通通的肉,在朴素手心渐渐冷却,成紫黑色。
   张生娘的嘴比二月春风还快,第二天街坊邻居就来朴家探望。朴素闷头在店里打棺材。朴素娘哭哭啼啼迎送街坊邻居。晚霞挺在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呢?连哭都不晓得哭两声?”快嘴汪婶嘀咕道。边上萧水奶奶用胳膊肘戳戳她。她们想进去瞧瞧,但谁也不敢。朴素娘带她们进去。房里阴暗,能见度很低;半晌才辨出挺在床上的晚霞,和摆在她身边的蜡烛包。快嘴汪婶道:“咋不给他点盏长明灯呢?”床上突然射来两道吓死人的寒光,萧水奶奶扯扯快嘴汪婶衣袖,赶紧退了出去。快嘴汪婶对朴素说:“介小的小人,用草席一裹埋了呗。”朴素抬头瞪了她一眼。她们就不响了,悻悻地走了。
   到夜快边,朴素打好棺材,一个人费劲地扛去土岗上。街坊邻居都来看西洋镜,就笑话朴素道:“这哪像棺材?两头尖尖,中央有舱,分明是只船嘛。”“他这个木匠,也真叫个木匠!”“小人棺材嘛,有个意思就行了,至于做得这么厚实吗?”朴素也不理人,径直从街上走过;后面是他娘提着锄头;再后面是七七八八的街坊邻居,一起来到土岗上,看他把小人给埋了。
  
   晚霞挺了三天就下床,扛了农具去土岗。朴素娘见她不哭不闹,脸上也不多啥少啥的,就担心她心里做下病,劝她在家歇着,想哭就哭两声。但晚霞摇摇头,又扭头看朴素。朴素就对娘说:“妈,她没事,你让她去吧。”转而对晚霞说:“朴天他妈,你去吧。”晚霞走后,朴素娘才缓过神来,问:“朴天是谁?”朴素说:“你大孙子呀。”朴素娘就想到那团肉,心里难过,叹息道:“作孽啊!连一天人都没有做着。”朴素说:“才不是呢,他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的?”朴素娘吃惊道。朴素说:“嗯,朴天在那边活得好好的。”朴素娘又问:“你咋晓得的?”朴素说:“她告诉我的。”朴素娘再问:“取名字也是她的主意?”朴素嗯了一声。
   朴素娘心里格噔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个媳妇大娘跟人两样的。
   “你说谁会给一个死胎取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呢?”
   “你说谁会相信一个死了的人还会活着呢?”
   ……
   朴素娘将心中的疑问向见多识广的张生娘和盘托出后,张生娘沉吟再三,点点头,又问朴素娘:“她平常有啥古怪吗?”朴素娘想了想,说:“有一次我看到她在赶八仙桌下的猫或狗,但八仙桌下啥也没有。我问她赶啥?她又乱摇手。还有一次我看到她朝井里说话,她走开后我朝井里张张,大白天的,井底有两颗星星一样东西,一闪一闪的……”
   张生娘大腿一拍道:“你注意到她的眼睛吗?”
   朴素娘说:“一来我就注意到了。”
   张生娘问:“怎么样?”
   朴素娘说:“不敢看。”
   张生娘说:“是人都不敢看。那不是人眼,是狗眼。她看得到那个世界的东西。”
   朴素娘恍然大悟,噢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
   朴素娘说:“我等会儿问问她。”
   张生娘忙阻止她道:“别!千万别!这种事情不能说破的,说破了就会大祸临头;老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就是这个意思。你想想,她的嘴为啥不能说?就因为这双眼睛。”
   朴素娘问:“那你说,蛇胎会不会也是……”
   张生娘说:“这还用问吗?那七分薄地据说有不少脏东西,你得去求个方子保平安。”
   朴素娘问:“这方子跟谁求呀?”
   张生娘道:“嗨,跟观音菩萨呗!”
  
   第二年秋天,晚霞又生产了。
   朴素和娘又惊又喜,又心有余悸。
   来接生的还是张生娘。张生娘摸过晚霞的肚子,朝朴素娘对了个眼儿,说有观音菩萨保佑呢。她叫朴素娘早早地准备汤水,自己也把剪脐带的剪刀在油灯上烧了。张生娘抽完一袋烟,就叫朴素出去,就叫朴素娘把喊了没多久的晚霞扶上马桶。不多时,小人生下来了。又是个带把的。那一声啼哭嘹亮得余音绕梁。母子平安。朴素娘喜极而泣。倒是歪在床上的晚霞“啊啊”地谢过张生娘,又用手语叫朴素娘别忘了包礼钱。朴素娘捧上肉墩墩的小子,人抖得跟筛糠似的。朴素找来秤一称,老秤六斤八两。送走张生娘,朴素娘忙到观音菩萨前烧高香,又在亡夫牌位前禀告朴家之喜,朴家有后了。
   有了宝贝孙子,朴素娘老树逢春,一改昔日病态,精神矍铄,红光满面;宝贝孙子是她的心尖肉,晚霞抱去喂奶,就分开那么一会儿,朴素娘都不舍。对于朴地来说,奶奶是他的摇篮,是他的大马,是他的眠床……可以说,朴地是在奶奶身上长大的。日脚虽淡,但顺风顺水,一晃三年,朴地已是个活蹦乱跳的“坏”小子,会说奶奶“坏”话,会跟奶奶闹,会捉迷藏,让奶奶找不到他;奶奶越着急,他就越开心……朴素娘对朴素和晚霞说,对街坊邻居说,宝贝孙子是个人精,人小鬼大,聪明得一塌糊涂。
   这天半上午,朴地又跟奶奶捉迷藏,他躲到街上去。朴素娘不见宝贝孙子,上街找,有店主说刚刚还看到他,手里拿了根黄瓜。但朴素娘就是找不到他。中午边,有人去池塘汏东西,这才发现朴地。朴素娘哭昏过去多少次,挺在自己房里号啕。朴素闷头在店里打棺材。朴地已经用温水清洗,躺在父母房里。晚霞守在床前,赶着给他缝新衣。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街坊邻居都到朴素娘房里探望,听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号,陪她掉眼泪。天好地好的好孙子,说没就没了,谁接受得了呀?她们听了朴素娘的哭诉都痛心,骂没有天理。她们还想去晚霞房里看看,但谁也不敢;听不到房里有任何声音,大家挤眉弄眼,最后相互噘噘嘴,一脸诡异地走了。
   朴素谁也不搭理,闷头打棺材;他打的还是只小船,比朴天的大。街坊邻居也不说啥,知道说也没用。这天傍晚,朴素推着装小船的羊头车,晚霞头上包着白布,走在一边扶着小船,两人默默地去土岗;后面不见朴素娘,也不见街坊邻居。街坊邻居才不要看他们一声不吭地埋孩子,也不哭号,也不烧香插幡,啥也不做,就平平淡淡地把一个人埋了。没啥意思。尤其作为女人和母亲的晚霞,脸上啥也看不出来,眼睛依旧亮得吓人。
   他妈的,她还算是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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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朴素的日子却让他们一家人过的像天边的晚霞一样璀璨。笨木匠因为没有专门拜过师傅,所以自己做出来的家具都是笨头笨脑,憨里憨气的,可是他实诚,人实诚,手艺实诚,用料也实诚,也恰是这份实诚打动了十六岁的姑娘晚霞。晚霞虽然与人沟通有阻碍,但她长得漂亮,人也聪慧,肯吃苦,能吃苦。这样的家庭本来可以幸福绵长的,奈何,他们先后有过四个儿子,都没能抚养成人……看不出悲喜的晚霞,在三角街人眼里是不正常的,或许只有懂得的人才知道晚霞的通透吧。小说用质朴的语言讲述了一对平凡夫妻的淳朴而悲情的故事,深刻,感人,令人泪目。推荐阅读。【编辑:上官欢儿】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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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21-06-08 20:33:20
  一直喜欢仙师文章,有对生活的感悟,生命的思索,社会的责任心,思想的高度……问好仙师,祝福老师永远幸福。敬茶。
小小莲儿
2 楼        文友:淡淡的云彩        2021-06-08 21:10:46
  小说手法独特,情节曲折,主题深厚,引人深思。好小说欣赏学习了,祝老师夏安!
淡淡的云彩
3 楼        文友:红袖揽叶        2021-06-24 07:54:03
  笨木匠鲜明的性格色彩与坎坷的人生被作者独特的描刍手法刻画的传神到仡。
红袖揽叶
共 3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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