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倦的身子离开老爸的家。老爸出院后，一直喘，卧床，我们弟兄姊妹五家轮流来东新街老爸家陪护他，家里开会决定，一家七天……我是老大，我值第一班。七天过去了，今早，大弟和他媳妇拖着行李箱赶来接班。我下班了。
　　 老爸97岁了，正在衰老。医生说他心肺衰竭……昨晚，我在“一家人”群里发老爸当天的病情通报：咳嗽少了，痰少了，但缺氧是个问题。咱爸嗜睡，有些糊涂了，有时出现意识模糊，有时说一些我都听不懂的话，比如刚才他说“骗子！啥人么，怎么能这样干？妈的皮！”他在喃喃自语，不断重复，我不知道他在骂谁，说什么事情。现在，给他喂饭越来越困难，吃饭很累，吃一口要喘歇一会，牙床萎缩，假牙哐当得不给力，咀嚼也费力。晚饭，一碗八宝粥一个肉包子，中间要再热一次才能吃完……
　　 当医生的侄女回应说：担心爷爷二型呼吸衰竭肺性脑病，意识状态确实比之前要差。
　　 老爸很痛苦，我们都很焦虑。无奈，日暮黄昏，夕阳在慢慢落下，黑夜正在弥漫……
　　 清晨，给老爸擦洗了身子，换了铺在身下的尿垫，他昨夜又尿床了。给他剪了指甲剔了胡茬，给他喂了药。他在喘，氧气机在响。
　　 七天，很煎熬的七天七夜，他不时唤你，要尿要喝水，要开空调要关空调，他闭着眼叫你给他揉背，他睁着眼，跟你叨叨要辞退保姆。他嫌保姆懒，他抱怨我们给保姆费给得高……保姆是甘肃平凉人，人邋遢，年轻人爱跑，待不住。这是第二任保姆，伺候我老爸快十年了。零六年我母亲去世，不久，我们就给老爸雇了一个保姆，临潼人，挺精心的也挺利索的一个老妇，老爸喜欢她。一二年，她辞了，说是儿媳妇生娃，她要回家伺候儿媳妇。她走了，老爸还难受了一阵子。一三年春节过后我带老爸从海南回来，在文艺路劳务市场又找的这个女娃做老爸的保姆。老爸一直能自理，后来坐了轮椅，但还是能自理，再后来，今年，就下不了床了……其实，我们也考虑了，决定留着保姆。虽然，如今已经不能靠她服侍一个卧床老人，她也服侍不了，我们过来伺候，但她还能帮衬着做做饭跑跑腿买点东西。她这个人，就有一个优点，二皮脸，能忍耐老爸的暴躁脾气。她说，她推老爸上街遛弯，遇到路边停着的汽车挡路，老爸就用拐杖敲打人家的汽车，还骂娘。老人脾气越来越差，我理解，他自己在和自己置气。老爸这人，一辈子好强，一辈子也很出色。最终，他被衰老击败了，他没有勇气承认失败，他害怕面对衰老的现实。
　　 毕竟，我们弟兄们年岁也都高了，伺候老爸很吃力。七天了，守着他和衣而眠，不敢懈怠。眼睛酸涩，心神疲惫，没有一晚能睡安稳，有几夜可以说是彻夜不能眠，听他的咳痰声，随时要为他接痰。怕，老爸一口痰上不了……
　　 那天，我在老爸的病情通报中说：“咱爸咳嗽少了轻了，但痰深了。依旧气喘厉害，喂饭和喂水都无力吞咽，要歇一阵喂一阵。今天吃饭很好，晚饭一大碗鸡汤香菇龙须面，实实在在一大碗，开始玉珍（我夫人）折成小碗喂他，他吃完还要，就把一大碗吃完了。还吃了一个肉包子，包子还特别大，一口都不剩，包子是崔喆（老爸的孙女女婿）中午来看他，从秋林公司买的。安养（三弟）中午送来半个西瓜，切了一牙，去籽，碎成小块，用牙签喂他，吃了两次。咱爸突然要吃苹果，明天让玉珍带两个来。”
　　 换班时，我写了陪护细节提醒，给弟兄们交代：
　　 一，喂水一定要温水，冷热水掺兑，宁肯凉些，不要太热，更要注意防止烫伤。
　　 二，每次喂药前，要先核对药名和用法，我都写在药盒上。
　　 三，注意观察吸氧鼻管脱落或移位，注意观察吸氧机水位。隔一段时间，要停机让压缩机冷却一阵，重新开机时用耳朵试下出气量。
　　 四，勤喂水，夜间也要喂水，咱爸一次也只是吸饮两三口，所以，要多问他喝水不。喂几次水就要更换吸管。
　　 五，饭后必须用小苏打水漱口，用小碗喂水，要提醒咱爸是漱口不要吞咽。用瓷缸接漱口水。漱口用具随用随清洗。
　　 六，夜里要给咱爸再加盖一条薄被。不要关窗，日夜保持通气。
　　 七，假牙在每次用餐后卸下清洗，泡在凉水中。每次泡牙时泡牙的水要更新。
　　 八，吐痰，不要用一次性杯子，咱爸无力吐痰，吐不出也吐不净，要用纸巾接在嘴角擦拭。不要让咱爸吐到地上。如果吐在了地上要立即清理。
　　 九，铺在床上的纸尿垫发现污染了，要立即更换。为方便咱爸小解，建议不要穿裤头。
　　 十，保持便器洁净，随用随清洗。
　　 十一，来值班请带上拖鞋，夜里要不断起床。
　　 十二，……
　　 今天，大弟来了，兄弟媳妇王丽也一起来了，退休前，她是军队医院的护士长，她在，我放心。
　　 我不是啰嗦，只怕老爸委屈。他不受委屈，前些日子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不让见家属，他闹，扯呼吸机，医院软约束了他……我家三弟看见老爸受了委屈，老三落了泪。
　　 大弟给他买来吸痰器，小弟给他买来灌肠机，三弟来给他理发洗头按摩，我妹来给他收拾衣裤铺盖，晾晒老衣。老衣是我妈在世时为我老爸缝制的，后来又陆续添了几件，妹迷信，讲究什么要五七九件，走单不走双，老派的讲究……她还张罗着要准备红线麻钱，说是老人倒头时要往嘴里放的……
　　 老爸住院，疫情防控期间医院控制很严，一个病人只能专门指定一人查核酸当陪护。老三说“我来吧”，他日夜守在老爸的病床前，没有轮休，没人替换……上周二老爸出院，弟兄姊妹妯娌们全都回到老爸家打扫卫生，安顿老爷子出院。孙女们隔三差五来看她们的爷爷，带来爷爷爱吃的。前天，老爸的小孙女和孙女婿来了，从回坊买来爷爷爱吃的贾家的灌汤包子八宝粥……他们拿来了一堆照片，一张一张给爷爷看，那是五一节他们带爷爷去临潼玩的留影。
　　 老爸出院没两天，突然发现他老人家的舌头上出现一片片白斑，还是我夫人给他喂饭时发现的，老爸喊叫嘴疼……我们一家人慌了，多亏侄女是医生，她有经验，说是长期用抗生素引起真菌的感染。她说“停用头孢，服用伊曲康挫分散片，一日一次，一次一片。苏打水每天三五次漱口，自家可以兑制，一小勺小苏打加一碗水，并在水里加溶一片伊曲康挫。”果然，专家还是专家，很快，白斑消了，舌头红润了。
　　 再累，儿女们也是应该的，老爸也觉得是应该的。他脾气不好，他很气势，他不受委屈，也从不宽容，你要给他喂饭喂药给他换床单频繁唤他，他烦，他躁：“你不要打扰我！”对儿媳们却不会这样。那天，老爸对我夫人说：“看把娃累的，你歇歇吧。”我夫人劝他不要操心保姆去留的事，他说：“瓜娃哩，爸咋能不操心呢？”话语温软可亲，我都嫉妒。
　　 我夫人给他做清蒸鲈鱼红烧肉，做鸡肉馄饨扁豆面。他喜欢我夫人给他喂饭。前天，早餐，我夫人腰扭伤了下不了楼，没来，老爸拒绝吃饭。
　　 老爸风烛残年，如今病情如此，随时会有不测。夜里，我坐在老爸身边，看着他喘，他瘦骨嶙峋，两眼混浊，面无表情，张着嘴喘，我觉得我很无力很无奈。我似乎看到了我将来的影子，必会有一天，我也是这样躺着，喘……
　　 今早，我大弟问我，如果咱爸这儿停电了怎么办？他说：“买个应急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