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听到小米在手术室里面的嘶吼朵拉才开始浑身颤抖的，冰冷的指尖划过肌肤深处，有一种无力从心底慢慢爬升起来。那是怎么样一种撕心裂肺地剥离，才会让文静如小米也会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是的，是咆哮呵，震撼了医院整座楼层，四处墙壁都开始回荡那样无助的吼叫。
　　 小米，她到底有没有想过，不打麻药就这样生生拿掉孩子的痛苦？
　　 或者只是因为明白，只有痛彻心扉，才不得不选择遗忘？那个男子，让小米甘心情愿来医院的男子，朵拉没有见过。
　　 朵拉没有办法控制小米无助的吼声穿透耳膜进入脆弱的心脏，她只能抱紧自己一直往墙壁处靠拢，寻找让自己不倒下去的依靠。
　　 那是一面坚实的白色墙壁，没有任何瑕疵。就好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带着最纯净的洁白来到人间，然后遇到各种人、各种事情。染上世俗的色彩。
　　 朵拉开始对男人恨入骨髓，因为小米惊天动地的堕胎手术。
　　 小米只是朵拉同宿舍的室友，相交不深。小米坐在楼道口抽烟，朵拉拖拉着及地长裙穿过开满樱花的操场，硬生生插入小米的视线。是因为朵拉的漫不经心亦或者漫无表情，才给了小米心安的错觉吗？
　　 朵拉后来曾一度怀疑小米是不是只是刚好打算直接拉个从她身边经过的人陪她去医院呢？这个问题，朵拉从来没有问过小米，小米也没有说起过。
　　 小米拾起裙角走到朵拉面前，轻描淡写打了声招呼：“嗨，朵拉。”
　　 朵拉看到小米脚底下有跌落的樱花花瓣，嘴角扬起，偏着脑袋仔细瞧她。精巧的发型，弯弯的眉毛，还有樱桃小嘴恰到好处点缀一张白瓷般的脸颊。还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呢。小米极自然地抽完最后一口香烟，然后说：“你陪我去医院吧。”
　　 朵拉很笃定，小米的语气是相当自信的。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朵拉皱了下眉头，绕过小米，在和小米平行的位置上说：“去的时候叫我便好。”离开的时候，朵拉没有回头。所以，她没有看到小米眼底闪过的软弱和感激。
　　 朵拉站在窗边，看小米在阳台上抽烟的样子。今夜，无风，有细雨。樱花下了一夜。小米浅薄的身子看起来如此孱弱。只是朵拉，这个历来冷漠的女子，缺乏任何一种来自于人性本能的呵护。
　　 抽烟的女人大多是精致而寂寞的，当烟丝袅袅婷婷燃烧，彼时心底混乱不堪。一转眼便消散的烟圈，如无法把握的似水流年，幽怨，遗憾，无从追究的凌乱。
　　 第二天，小米用冰冷的手指轻轻拍了下朵拉的脸，那冷，就彷佛是与生带来的一般，让朵拉浑身凛冽。
　　 医院，刺眼的白色。
　　 小米淡淡对她一笑说：“我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呢。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朵拉对着她微笑，想要表现得更加温和一些。
　　 小米叹了一口气，突然对那位没有表情的妇科女医生说：“我不要麻醉。”
　　 朵拉是这个时候才开始拿正眼看小米的。所有的医院都把无痛人流当成品牌来推广的年代，居然有人自告奋勇说不要麻药。
　　 女医生鄙夷地说声：“打麻药花不了多少钱的。”眼底的不屑显而易见。
　　 小米没有辩驳，只是咬紧了嘴唇说：“钱你照收就好，我不要麻药，那会影响我的意志。”然后深深看了朵拉一眼，她在希望什么？朵拉想，或者她希望自己可以理解她吧？
　　 小米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晕厥过去，朵拉不小心看到她的下半身沾上的血液，乌黑黯淡，如此沉淀下来的岁月一般，散发着腐朽的气味。那是种朵拉不肯正视的恐慌。
　　 护士小姐站在手术室门口大吼：“谁是何小米的家人？”
　　 朵拉走了过去，轻声说：“我是。”
　　 “你去帮她办理住院手术吧，因为她坚持不肯用麻药，所以导致医生在手术的过程中不小心碰坏了她的阴道膜，引起阴道出血。需要留院观察。”护士轻描淡写地说完。
　　 朵拉愣在原地，什么叫不小心碰坏了阴道膜？阴道出血？怎么可以这样，明明就是医生的责任，朵拉强行拉住走过去的小护士，凶神恶煞地大吼：“什么叫不小心？什么垃圾医生，到底有没有职业道德？”
　　 小护士大叫起来，瞬间提升的分贝让朵拉的头开始剧痛起来。
　　 有几个保安样的大汉走过来拖开意识模糊的朵拉，朵拉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到底为什么会流泪。只是医院门口的风，就那样突兀地唤醒了她的意识，她感觉到有温暖潮湿的眼泪流了出来。
　　 微微地涩。
　　 朵拉为小米补办了住院手术。然后去病房看小米。她的脸可真是苍白呵，比四周光洁的墙壁还要让人觉得恐惧。不带任何感情的苍白，没有办法掩藏的疲惫和脆弱。小米，此刻只是个女子，让人无法拒绝心疼的女子。
　　 朵拉是在这一刻突然想要知道小米的故事的。
　　 小米说：“朵拉，你相信吗？我痛得差点死过去了。”
　　 朵拉微笑点头，眼底凌乱分布着一丝懂得。
　　 小米继续说：“朵拉，当身体被这样四分五裂的疼痛侵袭之时，我的脑海里装满了他。朵拉，这是宿命，我无法抗拒。”
　　 朵拉亲吻她的额头，替她拉好被子，温柔细致地说：“乖，好好睡觉。”
　　 “朵拉，谢谢你。”小米沉睡过去。朵拉摸出烟去洗手间抽。是上次看了小米抽中南海，朵拉才扔掉一直抽的万宝路，买了这更劣质的香烟。
　　 烟，只有寂寞的女人才抽。朵拉一直都明白。小米是寂寞的，自己也是寂寞的。所以，寂寞才会产生互动，朵拉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爱上了这个有些脆弱却倔强的女子。
　　 爱吗？或者爱吧。
　　 小米出院后再也没有和朵拉说过话，两人在校园里遇到也只是冷漠避开。
　　 九月，大四的第一个学期。
　　 朵拉在校园角落里看到独自抽烟的小米，依然穿着那身白色连衣裙，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初秋的风已经开始包裹住这个北方小城，只是小米，为何她的身影却愈加单薄如斯？
　　 朵拉的长裙早已经换成破旧的牛仔裤，她没有过去问小米最近如何，只是那样肃杀的场面，让朵拉心底发寒。
　　 这一面，竟成永别。
　　 小米从学校教学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听说她的肚子里还有个三个月大的孩子。正是十二月瑞雪纷飞的季节。四周的白色又让朵拉想到了小米住院时候的场景，一望无际的死亡气息，朵拉，在这个季节里，终于开始不停流泪。
　　 她去看了出事的地点，楼下的石头上不小心沾上了暗红的血液，一层一层被大雪覆盖，软弱无力。隐隐地，闻到了来自岁月的腐朽的气息。
　　 朵拉还是从四周同学的议论中知道了小米的故事。
　　 何小米，第三者，数次堕胎。那个男子，始终是个谜。
　　 朵拉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大四马上就要结束了，朵拉将离开这里，带着小米清白的脆弱离开。她终究是勇敢的，如不打麻药的荒谬到独自一跃而起的坚定。
　　 朵拉爱这个女子，相处四年，唯一一个朵拉拥抱过的女子。小米一定不知道，朵拉的眼泪曾经染湿过她苍白的脸颊。那是医院里，最无助的承诺。
　　 季节已过，花期暗改。我们终于，淡薄浮生。朵拉不再有灵魂，如同四月飘落的樱花瓣一般，再无踪迹。小米带走了属于她的最后一丝温暖和坚强，此生注定颠沛流离，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