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夏天。
　　 芒种一过，这气温明显的一天一天热起来。午饭后，老伴到麻将室打牌去了。我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新闻，小憩，眯一眯眼睛，打会儿瞌睡。迷迷糊糊中，睁眼一看，都快要两点了，从沙发上坐起来，关了电视机，看了看窗外。昨晚下了场雨，感觉今天凉快了许多，心想出去转一转，便走出小区，散步到不远处，傍着一条小河的公园。天上，白云如絮，一团团地飘浮在空中，太阳在云朵里时隐时现。一阵微风拂过来，花园内的花儿花枝招展，地上如茵的小草、树上葱茏的树叶，轻轻地摇曳在风中。几位大妈牵着小孩，在草地上玩耍。河边一排垂柳的树荫下，两三个人守着鱼竿正在钓鱼。
　　 我走了过去。
　　 一个钓鱼者身边，地上放的塑料桶，好几条十厘米左右长的小白条鱼，在桶里浅浅的水中挣扎。望了望河里混浊的流水，我问：“这鱼，你钓来干啥？河边好难得守哦。”
　　 中年人，五十岁模样，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大爷，鱼，喂猫。在这河边钓鱼，就是喜欢静静地守候着，等待鱼儿上钓的那一种感觉。”
　　 听喜欢去水库钓鱼的朋友说过，爱好钓鱼，也会成瘾。看来是真的。
　　 只是，眼前这条河，不知咋的，这一段时间上游来水变少，不仅混浊且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
　　 “这河水，太脏。”我说。
　　 “就是，这一段时间水量小，排进的污水，没能得到很好的治理。所以钓的鱼，只能喂猫。守在这河边，自己是图个好耍，自在悠闲。”他笑，拿起放在塑料凳上的一包娇子烟：“抽烟吗？”
　　 我摆摆手：“谢谢，我不抽烟。”
　　 他自己点燃一支。
　　 “有了。”他拿起鱼竿收线，很快，果然从水中拉起来一条鱼，活蹦乱跳的，足有十五厘米长，鲫鱼。
　　 看来，这河水虽混浊，水里还是有不少鱼的。
　　 眼前这条约有三十米宽的河，是从城北府河的支流肖家河流经这里，一直向南流入城南华阳的南河，府南河绕过黄龙溪流往岷江，经乐山、宜宾汇入长江。成都的这“府河”“南河”，即是杜甫诗句：“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史称的锦江。今天，仍还有人喜欢，叫锦江这个名称。
　　 可惜的是，千百年来，成都的这条母亲河，已没有了我十几岁时，所见到的原来河水碧波荡漾的清澈。
　　
　　 六十多年前，在我儿时记忆中，成都这座古老城市的河流和堰塘的水，都曾经是清波荡漾。走到河边，可见流淌河水下的鹅卵石。城里城外的府河、南河、沙河、杨家碾、三洞桥、犀角河、饮马河等，大大小小的这些河流，夏天，都是我们十几岁少年时游泳（成都话叫：洗澡）的去处。后来，政府在城区的府河附近修建了用于举办游泳、跳水比赛的“猛追湾游泳池”平时也对外开放，但是，要花钱买票才可以进去游泳。所以，河流和堰塘仍然是孩子们天然的免费游泳场地。
　　 记得那时候，河里的水可以用木桶挑到家中倒在水缸里，放入些明矾，搅拌一下，沉淀净化后烧开可作食用水。当然，住家户有的院坝里，也有井水，城里有些街上，还修得有一个水泥公共自来水桩，桩后面有一小门，能上锁，打开，里面安有开关，白天有专门的人守着，卖水。一分钱两桶，需要自己去挑，或者另外再给钱，请专门挑水的人，送到家里。
　　 一般有井的，河边住的人家，不会花钱买水的，都吃井水和河水。离河近的，平时还会将衣服床单铺盖装在盆里，拿到河边去，在清澈的河水中清洗。
　　
　　 放暑假，七八月是成都最热的时间。
　　 炎炎夏日，白天太阳明晃晃的，树上的蝉叫着，连风吹来也是热的。五六十年代，那年月，电扇都很稀罕少见。热起来，只有不停地摇扇子。真的是，六月天气热，扇子离不得。
　　 解暑，去河里游泳，就成了夏天我们最想做的事。放暑假，是十多岁的青少年们最欢乐的日子。平时学校学习紧张，放假了，可以彻底的放松自己。学校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用不了多少时间，就提前做完了。近两个月的假期，真的是让平时要上学读书这些孩子，耍安逸。三三两两，住家较近的同学不时会结伴而行，去郊外的河里洗澡（游泳）。我家住西门，去得最多的是西门城外不远的杨家碾和三洞桥。
　　 到河里洗澡，同学们头天或当天上午先约好。吃过午饭，在家就把红色的游泳裤穿在里面，在说好的地点集合。几个人一起穿街走巷，出城，来到城郊的河边。
　　 眼前是流淌的河水，放眼望去，四周是宽阔的田野，生长着各种农作物。快变成金色的麦子、翠绿的蔬菜、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蕃茄，还有竹竿搭的架子上，挂满的长长的姜豆、四季豆……面对田野里的风景，天高地阔，城里的孩子们，个个都是心情舒畅，跑啊跳啊，相互逗乐嘻戏，放开嗓子大声歌唱。来到郊外，是我们少年时无拘无束的美好时光。
　　 来到河边，男生三下五除二，就脱下衣服裤子，堆放在河岸边。穿着泳裤，小小的胸膛迎着阳光，陆续下河。有的水性好胆大，扑通一声，就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引来同行女生的尖叫声。身体泡在河水里，凉爽，好舒服。游泳技术好的，蛙泳、仰泳、自由泳。来来来，同学们击水中流，看谁先游到对岸。
　　 女生敢下河洗澡的人少。尤其是初次面对河水，她们普遍有点胆怯，怕水。在男同学一再的鼓舞下，她们穿着快到膝盖的短裤，薄薄的衣服（专用的女式泳装，那时算是奢侈品，很少见），试着慢慢地下河，站在水中动也不敢动，有的口中还发出低声的惊叫。她们基本都不会游泳，来河边，真的只是洗澡。下河去泡一泡，在夏日，享受河水给予的凉爽。
　　 “这里水不深。”同行的男生，站在齐腰的水里，伸手接住女生的手，让她们平稳的走下河。
　　 “唉呀，水好冷哦。”
　　 “别怕，皮肤刚接触水，是有些冷，适应一会儿，就对了。”
　　 一起去的两三个女生都是合得来耍得好的，跟着几个男生同学去河里洗澡，是瞒着家里父母。根本不敢说去河里洗澡，只能撒谎，同学们去文化公园玩耍，一起做作业。
　　 渐渐的，女生习惯了河水，好凉快。几个女生手拉着手，试图往河中间移动。
　　 男生会挡住她们：“别别别，走过去水深。你们几个就在这段齐腰深的水中玩，不怕的话，可以把脚弯下，蹲着，让水淹到上半身，除了脑壳，身体泡在水里，凉快得很。”
　　 有胆大点的女生，松开自己的手，在水中走了两步，弯身用双手把河水泼向同伴。
　　 “唉呀。你好坏。”被泼了水的，叫一声。互相都用手把水泼向对方，嘻嘻哈哈，玩得好开心。
　　 男生们在河里游来游去，有的还一下子全身下潜入水下，好一会儿才从几米外浮出水面。
　　 女生们个个好生羡慕，都说，下次，还要跟着这些男生来，让他们教自己，学会游泳。因为，她们看到，河里面就有女的让男伴拉着手，试着爬在水面上用双脚打水，多两次，还真的就能浮在水上，身体不沉下去了。
　　 下河洗澡游泳，那时年少的我们，心中安全意识还是有点欠缺。河水中隐藏着一些危险。
　　 亲眼目睹过两次生命在河水中遇险，在我心里敲响了警钟。
　　 第一次是在杨家碾这条河。
　　 游泳的这段河道上修建有一水碾房，是专用于为农民碾米磨面的。碾房处水下筑有一拦水堤坝，坝上有一铁闸门，碾房内有人操作，将闸门提升和放下，可以控制河水流量。平时，只留有一个不足兩米宽的泻水口。上游来水因堤坝受阻，至此，河中水深，涌流湍急，大量的河水从泻水口的拦水坝上直落而下，急冲往碾房下面的轮盘，驱其转动，带动上面碾房里的大石磨，碾米碾面等。这条河，大家都叫它：杨家碾。因为河就在城郊结合处，不远，城里的许多孩子夏天去那里洗澡游泳。
　　 有个男孩子十二三岁，长得高瘦，经常遇到他在此洗澡，游泳技术不错，自由式和仰泳都好。
　　 那天，是一个下午，火辣辣的太阳，烧烤着大地，河岸边生长的蔬菜被晒得叶子搭拉着有点萎。 树上的蝉子，拼命叫着，声音就像是反复地唱：“知了，知了。”
　　 几个水性好的男孩，来到靠近碾房的河段，这里水深，比赛跳水。
　　 站在碾房边砌的石条保坎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往河水里跳，炸弹、飞机、翻跟斗、背对水扯倒提，玩着各种花样。引来其余的人都在旁边观看。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跳得好，很值得点赞。
　　 没想到，有两个人一起跳时，没注意，落水时重重的撞在了一起，其中一个就是那个高瘦少年。他被呛了好几口水，心里一慌，被冲到了碾房处的泻水口，卡在那里，眼看会冲落下去了。下面是转动的轮盘呀，有人惊呼：危险！危险！扑通扑通，两个人跳下水，奋力地游过去，一齐伸手抓住了遇险高瘦少年的手，竭力地挣脱泻水口，逆水游往旁边。岸上有几个人协助，上拉下推，把高瘦少年拖上岸，只见他的脸都吓白了。
　　 总算是，有惊无险。
　　 还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万福桥下的府河玩。在桥下浅水中踩水，踩着踩着，走向前面架桥的五根木柱子边时，其中有个人突然一声惊恐的喊叫：“水中有，有人！”
　　 “我的脚，刚才，在水里踩到，像是人的身体！”喊叫的小伙伴气喘吁吁地说。
　　 岸边有个中年人听说后赶紧下水，朝着桥柱走去，在水齐大腿深处，他弯腰用手一摸，抓起一条光溜溜的人脚！
　　 妈呀！我们几个吓到车转身就急忙朝岸上跑，水花飞溅。
　　 上了岸，回头一看，那个中年人和另外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三个人抬着个人走上岸来，我们赶紧远远地退到一边。
　　 他们三人把抬的人放在沙地上。河里玩水的游泳洗澡的，都聚了过来。仰面朝天的是个男少年，看上去，有十一二岁，脸上稚气未脱，头发粘有点泥沙，睁着的眼睛里，似有一丝惊恐，只穿着条短裤，两条腿一曲一伸，左手放在肚子上，右手向上伸放在头边，手臂有两处淤青。
　　  人堆里，有人在议论。昨天，下午，几个西府南街小学的同学在这里洗澡，有一同学游时，向下潜水，一直没见起来。是不是遭淹到了？在河里游泳的好几个大人，忙跑到桥那边下游处去，守了多时，也没有看见人冲下来。
　　 也许，地上的少年就是他。
　　 中年人仔细观察，拍拍脸，压压心口，少年一动也不动。
　　 “没有气息心跳，估计他是遭卡在水下的几根桥柱中，自己没办法挣脱，呛了水，又没人发觉，早就死在水下了。赶快报告就近的派出所。”中年人说。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痛惜，摇摇头：“可惜啰，十来岁，妈老汉好难得养哦。”
　　 第一次亲眼目睹在河里被淹死的人，我们害怕极了，马上离开河边，慌忙地跑走。
　　 从那之后，我很少去河里游泳了。
　　 现在，河里水质受污染，没有人再下去洗澡游泳。家家户户室内都有风扇、空调、浴室。热起来，随时可以打开冷风，或去冲冲凉。想游泳，露天的室内的，有不少的泳池，铺满白瓷砖，水质清亮卫生，池内有安全防护人员巡视，负责提供安全保护。价格不高，普遍都消费得起。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觉得，在今天社会看重金钱财富的时候，对孩子们的成长培养中，也功利多了些。今天的孩子们，似乎少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在大自然的天地间，同学少年时的那种天真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