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村屁大个事都包不住，早晨东头李家有事，西头马家傍晚就知道了。这不，法院人刚离开杨家，全村人就传遍了。杨慧霞养的娃，来路不正，人家亲妈找上门要娃哩。慧霞不知道带娃臧到哪了。唉，啧、啧、啧，可怜的人啊。七八个婆娘围聚叹息一番，悻悻地散了，回家做饭。
　　 女人不能生育，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何况在这偏僻的西北小村庄。杨慧霞招赘李盼入门三年多了，肚子总是瘪塌塌地，没见怀个一儿半女，一家人脸色总是阴沉的。走在街上，见到有婆娘坐在谁家的门楼下拉家常，慧霞觉得都好像在说自己，脸烧得不行，赶紧回家，躲在屋里，暗自落泪。时间长了，家人商议抱养个娃。但是，这年头，人们不缺温饱，十里八乡的，谁愿意把自己孩子送人。一家人着急呀！听人指点，说是医院经常有大姑娘生的娃。便提着礼星，找到在县医院上班的远房张姨，托其关注没人要的娃，就给抱回来。好长时间了也没个音信，一家人总在期盼。
　　 邻村白大爷，老两口的女子远嫁外乡，闲着无事，趁着能走动，住在西京城给人家看娃当保姆。这一日，来了个穿着考究的四十左右的女子，说是自家兄弟，夫妻二人出国了，孩子没人带，是个女娃，要送给白大爷俩口代管。老两口一合计，这比东家跑西家跑揽活强多了。便接了这活。谁知前几个月这人还能按时送来孩子的生活费用，后来就不及时了，再后来这人还没音讯了。老两口在城里没有收入，还要带个娃，没法生活，只好带着孩子回来。杨慧霞两口子听说此事，托人给白大爷带话，要收养这个孩子。白大爷死活不干，怕人家亲妈找上门要娃咋办。好说歹说，就是不成。有人指点，再是这，那上报，登个寻人启事，没人认这事就成。白大爷答应了。杨慧霞两口花了一千多元，在西京报上登了启示，又摆了几桌席请了四邻及客人，给了白大爷三千元养娃辛苦费。把孩子抱了回来。自从有了孩子，慧霞一下子精神起来。下田干活克利麻擦，走路脚底生风，像是换了个人。两口子给孩子起名小娟，甚是疼爱。没成想，小娟十二岁了，自己却被人告了，说是偷养了人家的娃，人家亲妈要把孩子要回去。法院给娃做了亲子鉴定，人家确实是娃的亲妈。官司输了，娃要被人家亲妈领回，法院人三天两头来找，两口子急了，田地里的庄稼也不顾了，领着娃躲起来。
　　 美人成玉芳，人长得髙俏靓丽，能歌善舞，是西京城一个国营厂工人。厂里有个文宣队，成玉芳是文宣队主角。丈夫老王是厂里一名普通工人，人老实巴交，看不惯妻子整天涂脂抹粉，更有风言风语传入，要与成玉芳离婚。这正合了成玉芳心愿，两人也没有娃，离了婚。后来，厂里经济不行了，工人工资都成了问题，好多工人都下岗了，那还有钱养活文宣队。成玉芳下岗了，闲来没事，来到城墙角，凭着自己的特长，唱起自乐班。林洋是这个自乐班的忠实常客，出手大方，每次来听唱都是五十、一百的给小费，不时的请成玉芳喝茶、吃饭、练唱。成玉芳心中明白，林洋不会无故对自己这么好，也知道林洋是有家室的人，自己不可能成为林洋老婆。想着林洋是市上一个部门领导，有钱，自己生活可以有个依靠，一来二去的就让林洋上了自己的床，甘愿做林洋的小三。趁着姿色尚存，成玉芳楞缠着林洋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偷偷过起日子。成玉芳怀上小娟后，林洋怕老婆知道自己在外养小三，更怕单位知道，丢了官帽，不让成玉芳生。
　　 成玉芳可不这样想，给你生了娃，还怕你跑了不成，就是不同意堕胎。
　　 成玉芳自从生下了小娟，林洋的日子就没有好过。整天东颠西跑，四处支应不说，更为要命的事，隐约感知老婆似乎知道这事了，怕是要闹起来。
　　 “芳，我老婆知道咱俩的事了，要来闹，你说可咋办呀”，林洋一脸哭腔的向成玉芳诉苦。
　　 成玉芳也怕了，真要闹起来，林洋要是被开除了，自己还能有这样滋润的日子吗。再说，还要带娃，真要让林洋老婆知道这地方闹起来，不好收场。两人一合计，走为上策。成玉芳不愿自己一人带娃在外地生活，便想着让人代养。恰好，白大爷两口就租住在小区不远的城中村，林洋打听了两口子的为人不错，便托人说和，让白大爷两口子把娃代养，成玉芳独自去了金川城。刚开始，林洋托自己二姐按时把娃的抚养费用交给白大爷。二姐觉得这样不是长法，让把娃送人算了。林洋怕成玉芳回来闹，不敢做主。二姐也不再给白大爷送钱。几个月了，没了娃的生活费，也不知其父母情况，白大爷两口子只好把娃带回自家。
　　 清晨第一缕阳光，冒出围绕金川城的山顶，穿越树丛，缕缕光芒射落在黄河上，于是整个河道波光粼粼，金光闪闪。随着上班人流的减退，一些不上班的河边晨练的人，也收拾家当，准备回家。这时侯，河边广场一角，响起咣咣的叫板声以及高亢的秦腔唱声，吸引周围的人围拢。秦腔自乐班开始练唱表演。成玉芳在金川，依然跟着当地的自乐班唱秦腔。林洋不时的送些钱来，虽然不能陪伴，自己有钱花，落得个清闲。偶尔想起自己生的孩子，林洋总说好着哪，不让她操心。有时想回去看看，林洋总是以回去让人知道不好为由，不让回西京。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突然收不到林洋的钱了，成玉芳生活一下子窘迫起来。失去了林洋的音讯，成玉芳回到西京，一打听，林洋已经死了半年，惊恐的面容失色，。
　　 要想富，先修路，林洋所在的公路局主管政府每年投入大量修路资金。林洋自己管理、主持修筑上千公里的路，巴结的人自是多了去。林洋手中有了活路钱，老婆把钱管的再紧，他也不缺钱花。老婆不知道是，林洋私下里存了上百万，除了给成玉芳买房花了部分，手上仍有存货。这一日，林洋自己驾车，去了趟工地。工头不敢怠慢，好酒好肉的招呼。酒足饭包，返回当中，车翻沟里，人摔死了。公路局拗不过家属的纠缠，上报林洋因公殉职了事。给了家属一笔抚恤金，其未成年子女每月有固定的生活费。
　　 成玉芳赶回西京时，林洋死了，断了生活费，而且房子也没了，日子窘迫。东思西想，如今落得这样，总是不甘心。想着要回自己的房子。
　　 这天一大早，成玉芳走进巷口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见有客户到来，孙仁律师热情迎接。详细问明了事情原委，得知有小娟这个事，立马出主意，把娃寻着，一切都好办。自己可以风险代理，律师费也不用成玉芳出，等官司赢了，提成给律师。有这样大好事，成玉芳喜出望外，就和孙仁律师签订了代理合同。
　　 孙仁律师对此事十分的上心，放下手中许多事情，走街串巷，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慧霞家。
　　 闻说此事，慧霞一家惊吓的不知如何是好。“你这是拐卖儿童”。孙仁律师晃动着手中的材料，在一旁不紧不慢的说道着。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一家人战战兢兢，没了个主意。慧霞忽然发疯似的，拽起孙律师，“你给我滚，小娟是我的娃，凭啥说我娃是他人的”。边说边把孙律师向外推。听到吵闹，左邻右舍都出来观看，七嘴八舌的给慧霞帮腔。孙律师见势不妙，嘟囔着要和慧霞法庭上见，溜出了小杨村。随后不久，杨慧霞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最近法官老秦日子不好过，接手了成玉芳诉杨慧霞要将小娟要回自己身边的案件后，很是郁闷。面对孙仁律师摆出的证据，看着杨慧霞孤立无助的期盼的眼神，愣是要求成玉芳与小娟做亲子鉴定，来证明小娟是成玉芳亲生。鉴定结果出来了，小娟确实是成玉芳所亲生，只能判杨慧霞收养不合法，将小娟送交成玉芳。
　　 老秦手拿判决书，不知咋样面对杨慧霞一家。不发判决不行，发判决又怕看到杨慧霞一家的哭声和指责。春暖花开的时节，这一天的天气出奇的好，一扫往日雾董董的景色，万里晴空。老秦带上两瓶西凤酒，领着书记员来到小杨村。
　　 老秦没有去慧霞家，直接来到村支书杨虎家，推门就喊“杨哥，弄两个菜，咱兄弟俩喝一场。”老杨一楞，“哎呦，是秦明兄弟来咧。今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平时哥请你喝个酒，你怕着怕那的，推塞了事，咋都不来。今你请哥喝酒，怕是有事吧。”老秦也不言传，径直把酒瓶往桌子一蹾，说“喝酒”。老杨也不再问，叫老婆炒菜。老杨老婆也是个麻利人，不大一会，端上四个菜，两个人喝起来。酒过三巡，老秦憋不住了，“杨哥，兄弟有个事，需要你帮忙。”话还没有说完，老杨就打住了“兄弟，你不要说了，你看你法院干的啥事吗，还让我帮忙，这事不行。”
　　 “啥事”？老秦说。
　　 “你不就是为慧霞娃的事来的吗”，老杨说。
　　 见老杨把事挑明了，秦明也不多说，冲着老杨“那你说咋办。”杨虎押了一口酒，慢悠悠说道：“兄弟哪，不是哥说你，这个事你兄弟办的不地道。你想想啊，人家把娃从不到一岁抱回来，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娃养大了，爱的不行。现在说把娃给人就给人了，你心里能下去！再说了，人养个猫啊狗啊的都舍不得，况且这么个大活人，能行吗。真是的，不知道你们法院咋想的！”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秦明坐不住了：“哥，你说啥呢，你以为我爱这样做，我心里也不好受，谁爱弄这事。我是法官，法不容情。她这个收养不合法，人家亲妈要娃哩，不判给人家，这不是违法吗。”两人都不再说话，喝起闷酒。老杨老婆见状，瞪了老杨一眼：“人家兄弟到咱家来了，看你怂样子，有啥话好好说。不过，话说回来，秦兄弟，咱都是农村人，这事村里人转不过弯。你哥应该给你帮忙，你让他再想想看咋办好。”两人又边吃边说，最后商议，老杨先去慧霞家，做做工作，把人领到老杨家发判决。在慧霞家老杨好说歹说，总算把慧霞叫来了。由于老杨已经给慧霞把事情基本说清了，慧霞对秦明说的不知道是否听进去，眼睛呆滞只是木讷的嗯、嗯回应。眼见慧霞签完字，老杨递了个眼神，秦明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了小杨村。
　　 秦明送达了判决，回到家，闷闷的吃了饭。想到慧霞接到判决后呆滞的眼神，几天了好像丢了魂，见到书记员就唠叨说“这个事，咱做得对吗？”
　　 慧霞拿着判决书回到家，李盼抱着头蹲坐在门蹾不说一句话，父亲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没了只是不停地愤恨说：“这世上还有没有理，她说要娃就要娃，咱的娃，谁要都不行”。母亲坐在灶台前，不停的用围裙搓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小娟放学回到家，一声“妈”叫醒了一屋人。慧霞跑上前去，接过小娟的书包，搂住小娟，眼泪刷刷的往下流，滴在小娟的头上。
　　 秦明自以为，无论咋说，判决书发了，这案子就没有自己事了，慢慢地就会忘掉这个事，就像忘掉自己经手办理的众多案件一样。
　　 成玉芳打赢了官司，坚持要把小娟要到自己身边，不停地跑到中院、高院闹访，要求法院将小娟从杨慧霞处要回，交给自己。法院执行人员，三番五次的去小杨村，不是被村民围堵指责，就是吃了闭门羹，见不到慧霞一家人。慧霞一家人带着小娟躲起来了。
　　 案件执行不下去，成玉芳闹得更厉害了。院领导想到了秦明，要求秦明加入，主办这个案件的执行。秦明不想接收，无奈领导讲了，秦明对慧霞一家熟悉，在小杨村群众工作基础好，他来执行这个案件有特长，硬是把这一案件交给了秦明。
　　 秦明硬着头皮，再次找到杨虎，杨虎只说自己不知道杨慧霞一家到哪去了，反正没在村里。秦明想知道慧霞一家的去处，天天跑杨虎家，死磨硬缠。眼见这不是办法，杨虎慢腾腾的向秦明说出了杨慧霞一家在西京城里打工的地址，在秦明苦苦追求下又说了李盼的电话。老秦如释重负，向领导汇报。
　　 南方人在西京城开办了一个贸易市场。将南方各种小商品和花样百出的服装堆满了一条街，这里成了西京城有名的市场，吸引无数的人来这儿逛街淘货。整个街道每天人来人往，比肩接踵，熙熙攘攘。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类特殊人群，脚蹬装满货物的三轮车，急促的摇动车玲，穿梭人群当中，代雇主转运货物。老秦赶往西京城，在市场边一个小巷口，联系上了李盼。杨虎已经把事给李盼说明了。接到老秦电话，李盼推掉手中的活，引着老秦到自己租住的小屋。
　　 这是距离市场不远处的一个城中村，穿过小巷，七拐八拐终于到了李盼一家居住的地方。这是村民加盖的房屋，分成前后两间。里间由慧霞两口子居住，外间其母居住并堆满各种杂物，楼道边放置煤气灶，是一家人做饭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居住的人基本都是在市场打工，有给老板卖货的、有跑苦力的，小小的地方住满了各色人等。楼间每天吵吵嚷嚷，更显涌挤。
　　 看着这样的景象，老秦端着李盼递过来的茶水，不知道怎样开口。李盼满脸堆笑，局促的搓着双手，望着老秦不停地带着歉意说道“乡党，让你见笑了，在这儿，条件不好，不象在家里，慢待了。”老秦见李盼站着，慧霞和其母呆站在外间，不停地向里张望，忙反客为主，招呼李盼一家在里间坐下，关切的问一家人生活情况。李盼介绍说自己蹬三轮，一天挣个三、四十块，慧霞给人家看货摊，一月也有收入，过得还可以。话题慢慢得转到小娟身上来，慧霞的眼睛红了。慧霞母亲插话了“同志啊，不是我说，小娟是我们一家的宝贝，村上谁敢说我们对小娟不好，小娟我娃乖得很，学也上的好，娃跟我们好得很，咋能让娃跟着她，向她那样的人带不好娃。”“噢，那娃现在哪儿上学呀。现在放学了，咋不见娃”老秦不失时机的问起小娟。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慧霞一家呆滞了，互相张望，嘴里木讷着不知咋说。老秦见状，忙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我知道你们一家对哇都好，舍不得，这我理解。但是，你们想一想，人家是娃的亲妈，咱不给人家行吗。再说了，国家法律这么制定，也是为了从根本上杜绝贩卖儿童的现象，是为了维护大家的家庭安全。国家不是反对你的收养，只是要经过正常的收养程序，这也是对咱们好。”老秦和慧霞一家人拉起家常，慧霞一家人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慧霞和李盼终于讲出了小娟在一个私人学校上学的情况。慧霞哽咽着说“秦法官，娃正在上学，你们可以在学校看一下，听下娃的意见，再着即使她要娃，你让她看的把娃上学的事安排好，不要耽搁娃上学。”老秦满口答应。第二天，李盼领着老秦来到小娟上学处。这是一个背靠塬畔，面临渭河的全封闭学校。小娟被老师领到老秦面前，听了事情原委，小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不要她，我就要我现在的妈。”跑出了老师的办公室。李盼眼泪流下来，老秦愣愣的站在，默默无语。
　　 假期到了，老秦将成玉芳、慧霞两口约到小娟所在的学校。慧霞拿着给小娟专门买的新衣服和书包，默默的交给小娟的老师，躲在一边，偷偷望着小娟来到老师办公室。小娟呆呆的望着成玉芳，不说一句话，甩掉成玉芳伸过来的双手，拉着老师的衣角，红红的眼圈流着泪水，不愿跟成玉芳走。亲生父母是没得选择。老秦和老师又给小娟说了半天，小娟止住哭泣。成玉芳趁势再次拉住小娟的手，走向自己的汽车，老师隔着车窗递给小娟新衣和书包。汽车发动的一瞬间，慧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的一声，挣脱李盼的拥抱，从对面教室奔跑出来“娟娟，我的孩子，你可要回来看妈”，瘫倒在地。听见慧霞的哭叫，小娟挣扎着要下车，哭喊着“放下我，我要和我妈回家。”成玉芳不敢说一句话,催促司机赶紧开车。
　　 眼见载着小娟的汽车驶向远方。老秦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喃喃自语“我这叫干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