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元·马致远
　　
　　 一
　　 那是一个绯红淡紫的黄昏，我伫立在际㘭堂㘭口的“望乡台”上，把梦里的故乡久久凝望。
　　 望乡台不是“台”，而是一个亭。
　　 亭不大，一斗地，一层，成凹型三面用蛮岩砌着墙，正对山岭的一边毫无遮拦地敞开着，四角竖着木柱，墙边置三张长长的枫木凳，顶上横梁披瓦，供行人避暑躲雨歇力。这是山野间一个很普通的路亭，乍看，一点也不起眼。但在舟浦人心里，它的意义极不寻常。从黄坦盆地到县城，这里是必经的一个隘口。一条红枫古道，蜿蜒五里，从盆底贴着盆壁透到这个犹如雄关般的㘭口，便是一个界分两个世界的大门了。坳内，是故乡，坳外，是他乡，是外面的世界。从前，但凡舟浦人像走西口一样远走他乡，送别的人往往到此便打住，远行的人也会在此与故土依依作别。久别的人儿从异乡回到故乡，只要一见到这个路亭，就意味着回到家了，心头便会暖意融融的。因此，人们遂将此亭美名其曰为望乡台。
　　 秋深了，西风似刀，残阳如血。日惭荒废的望乡台，比一个像被爱情遗忘了的流浪汉还要邋遢，瓦破了，墙倾了，柱斜了，长凳上生满了斑斑的苔藓。风儿，吹得是那么的凄凄惨惨；野草，长得是那么的疯疯癫癫；黄花，开得是那么的忧忧郁郁；鸟雀，飞得是那么的战战惊惊。
　　 故乡还是那个故乡，叹的是望乡台已经很少有人来此望乡了。
　　 望乡台的外侧，一条三级公路龙腾而过。此路原是砂石路，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县城经龙川、中堡、林坑、雾路，像长虫般爬至际坳堂，尔后又九曲十八弯地一头扎向黄坦盆地，异常的崎岖险峻，稍不留神，便会车坠人亡。那些年，除了当地的司机，外乡人根本就不敢驾车行驶。后来，砂石路经拓宽，铺了水泥路，路况才略有改观。二十年前，当地政府斥资在此建了一个“迎宾坊”，那对联还是我撰拟的，云：栖真寺外雅梅千倾宜创业，圣旨门前王宅万户好安家。横批：黄坦人民欢迎您。因为，山下的盆地是黄坦镇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原先栖息着两个乡的生灵，一为雅梅，二为王宅。雅梅有一唐代的寺庙“栖真寺”，王宅有一名胜叫“圣旨门”，是当地著名的名胜古迹。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现在，迎宾坊仍在，只是人们难以看到它了。几年前，随着文景公路的改建，一条隧道从际㘭堂的山腹中直穿过去，老路废了，际㘭堂便成了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彻底沦落了。
　　
　　 二
　　 故乡留给我的风景，永远停格在十八岁之前的时光里。
　　 村庄诗情画意地隐约在一岭红枫之下。两条小溪清又纯，一条源自茶寮山，一条源自水银尖，两溪于“天主堂”前汇成一股清流，叫柳溪。柳溪像柳条，自东向西，绕村而过，春夏碧水潺潺，到了秋冬季节，便像柳条一样枯了，变成汩汩而淌。小时候，我只要站在村里一歌唱，四面青山便侧耳听。太阳升起的山峰叫“水银尖”，夕阳西下的山冈叫“杉树坦”，抬头相对的是“仰天威”，身后竖着的是“雷半天”。现在，山还是那些山，岭还是那条岭，水还是那道水，但模样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了。
　　 有时候，年轻与衰老，蓬勃与枯败，是难以辩析和判断的。
　　 现如今，故乡的山，颜色浓了，黛了，厚了。老树成古木，小树变大树，那些新树在风中沙沙摇曳，与我相见不相识，仿佛在笑问客从何处来。山野上，茅草碧连天，山花闹成团，野果笑弯腰。竹鸡在岩边“咯咯”叫，野兔在荒林“扑扑”跳，松鼠在树梢溜来溜去，野猪在山坡悠闲漫步，长虫在草丛忽隐忽现。山岭上，枫叶丹了，撑满了燃烧的巨伞，涌动着姹紫的云，翻滚着嫣红的霞。寒山石径，霜叶落成堆，满地灿如锦。大熟悉了，我的枫叶，故乡的秋笺，当年咱们可是好朋友哦。我踏级而下，欲伸手拾一片。秋风恼我，呼啦一声，落叶全飞了起来，化作漫天的彩蝶，在眼前凌乱，仿佛在说，不不不，你这个娒儿，离我们远点，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想把我们拾去放在灶膛里化作灰烬，吓死个宝宝了。
　　 柳溪水，清深澈浅，但流得死板了，单调了，无趣了。不见了鹅卵石的溪坎，不见了赤豆色的沙滩，不见了坎缝上的狗尾巴草。那些在溪水里嬉戏的石斑鱼呢？那些在潭边打磕睡的小虾公呢？那些隐藏在溪岩下的八脚蟹呢？那些在汀岸芬芳的红树哪去了？那些在踏步上浣纱的村姑们哪去了？那些在水潭里戏水的娒儿们哪去了？
　　 我问天上的云，旷野的风，云无语，风无言。惟有那溪水在孤独地流，好比一道道陌生的目光，漠视着我这个离乡多年的不速之客。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离开村庄四十多年了。我望故乡，泛滥了乡愁；故乡望我，陌生的容颜。
　　 犹记得，村头有一座石拱桥，一头连着际坳堂岭，一头连着天主堂。岭上有一个自然村，叫岙头垟。那里有一个叫阿宝的汉子，聚走了我的堂姐玉英。我欲前去探望，有人告诉我，阿宝不在岭上住了，老早就搬到镇子里去了。岭侧有一座大墓，青石砌的，石狮子，石坟圈，石坟碑，石亭子，甚是气派。古墓没丽影，睡着我的“水牛太”。水牛太派下人丁少说也有近千人，想当年每到清明，我都跟着阿爸去祭坟，人山人海的，热闹非凡。久违了，我赶紧过去在坟坦上跪下，给水牛太磕了三个响头。多年没来看您，请老祖宗千万莫怪我这个不孝子孙哦，您老要理解，现在的世界很精彩，现在的世界很无奈哟！我在心里这样说。
　　 在地下做了几百年幽梦的水牛太，与我素未谋面的水牛太，能听到我的心语吗？我想，也许能，不！一定能。
　　
　　 三
　　 舟浦是一个古村落，有好几百的历史了。一条南瓜蔓子一样的青石板路，沿着柳溪从村头逶逦至水尾。路旁栉次鳞比地座落着众多的深宅大院，嵌着石子花纹图案的小巷四通八达，门前小桥流水，屋后老树昏鸦，世外桃源矣。
　　 那些老屋都认识我。
　　 一座拥有三个门台的老屋，龙盘虎踞在村头的路上，叫“三门台”。三门台有三户人家至今令我难忘。一个叫“老摇头”的老人，举止极为斯文，我得叫他阿公。他精通古韵，时常到路廊槛找日康老吟诗诵赋，一开口便摇头晃脑，吟起诗来，犹如妇人在哭，很搞笑。一个是天锡叔，他们夫妻俩都是教师，我高中毕业后，曾与阿婶一起在后垟山教过书，到他家蹭过不少次的饭。他膝下一子二女，小女儿叫卫玲，我初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前年在县城遇到她，才知她是文成中学林舟老师的妻子，女儿都上高中了。林舟是我的部下，我们认识好多年了，却不知他是我的堂妹夫，令我无比惭愧。
　　 再者就是仲侯师了。他是我的表姑夫，属舟浦一大儒，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一手楷书，堪比字帖。他的女儿叫奇巧，长得如花似玉，号称“舟浦之花”。我退伍那年，她与我的铁血兄弟碎平兄相恋了。一晚，碎平拉我陪他去相亲，我们穿着当兵的球衫，像两条黄狗狗趾高气扬地来到三门台。一坐下，仲侯师就摘下老花眼镜试探碎平肚子里的墨水，先是探讨四大古典名著，尔后又是《古文观止》，又是诸子百家的，碎平一一对答如流。仲侯师听罢，哈哈大笑，对我表姑说，老娘娘，把好酒好菜端上来，囡儿婿定了。是晚，我与碎平被灌得酩酊大醉，迷糊了归路。
　　 天主堂就是天主教堂，白墙尖顶，异常另类，建于民国时期。神父是西方人，蓝眼勾鼻，略懂西医，叫啥名字不详，暂且就叫他特没普吧。特没普在的时候，天主堂每个礼拜都做弥撒，据说但凡前去参加做弥撒的人，都能分到一个麦饼，为了分麦饼，当时有不少的舟浦人都奉信了天主教。我爸说，特没普酷爱篮球，经常叫我阿公陪他打篮球，一次，我阿公被篮球打伤了，便吐血不止，被万能的主带走了。我出生的时候，特没普早就不在了，天主堂成了王宅人民公社的办公场所。我到那看过不少次的露天电影，也见过不少次的批斗会。
　　 一幢木楼孤单地立在天主堂下首的水边，那是“洗娒婆”的家。这个地方我不能忘记。五十八年前，农历十月初三的那个早晨，当旭日从水银尖的古松枝头喷磅出来的时候，我坠世了。我妈说，我刚生下来时，不知道哭，好像很不情愿降临到这个灾难深重的世界，是洗娒婆好一番的折腾，又在我的小屁股连拍三巴掌，我才放声嚎啕。否则，舟浦就不会出现那个乳名叫狗亮的少年，“江山”就不会存在那个叫岚亮的作者。
　　 要我说，舟浦最宏伟壮观的建筑就是“三退屋”了。三退屋就是三进屋，舟浦人也叫“第三份”，因为三退屋清一色住着第三房的人。就规模和人丁而论，三退屋可谓是在洞宫山一带，名震一时。一幢大屋，横开八间，三天井，三厅堂，六池塘，人丁兴旺时，多达二百多人。头进厅堂两厢，住着我家的两个亲戚。右厢是我爸的干妈我的亲婆，每年正月，我都要拎着红布袋，捎上一刀猪刀和六双糖糕去牧亲婆，亲婆会给我烧点心，给我“隔岁铜钿”。左厢是开宽表叔的家，他是我爸的表兄。他的大儿子叫宝星，浓眉大眼，英武帅气，记得他曾当过村里的民兵连长。现在回想起来，儿时的三退屋，老厉害了，就像现在的美利坚，牛皮哄哄的。在村子里，只要你与三退屋沾点亲带点故，一般人就不敢轻易斯负你。那时候，但凡有人想惹我，我就会说，你敢动手，我叫宝星哥揍你。
　　 除此，舟浦还有很多老屋，在水南还有柳溪别院、第七份、新房坦、做香店、新门台。在水北，还有旁山老宅、四面屋、地主宫、染布店、石凳头、大洋房和王家祠堂等等。这些古老的建筑，或少或大，或高或低，构成了一个古老的村庄。那些前庭的垂柳、桃李、石榴，后院的芭蕉、瓜棚和菜花，绘成了一幅迷人的画，留在我的记忆里，永不消失。
　　 非常遗憾，现如今，这些古建筑，除了地主宫和天主堂仍在香烛纸钱中缭乱，在荒草丛生中奄奄一息，其他的都被无情的岁月吞噬了。它们倒的倒，塌的塌，烧的烧，拆的拆，毁的毁，消失得无影无踪，惟见遍地的残墙断壁，在苍茫的幕色里把曾经的喧嚣回忆。
　　
　　 四
　　 “望乡台上客，秋至望乡关。”
　　 望故乡，我思绪万千。英花婶的老镬灶还在吗？七岁那年，我与海平他们在那口大铁锅里，自己动手，煮过索面。索面是咸的，须过水褪汤方可食用。我们反其道而行，不仅不褪汤，反而加了盐，结果，害得大家个个往肚子里灌泉水冲淡。英花婶知道了，没有骂，笑得直不起腰。
　　 进如叔的那棵红心柚还在吗？那棵高大的柚子树就长在我家的菜园边，记不清是多少次了，我爬上高高的菜园坎，像猴子般爬到柚树上，伸出闪电手，摘下一颗黄柚子，然后像山魈一样从树上溜下，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一次，我被进如叔发现了，一下子慌了神，似惊弓之鸟从树梢掉了下来。进如叔张开双手，在树下接住了我，把自个的胳膊肘搞脱臼了。
　　 日康老的书房会记住我的。一张木椅、一张书桌、一只砚台、一个沙盘、几筒红纸、两支笔笔——一支大、一支小。在那个弥漫着墨香的斗室里，他教我写字、练字、背诗、作文。我在那里吃过好多饭菜，好多水果。那些红枣的甜，苹果的脆，花生的香；清明的棉菜果，重午的赤豆粽，七月七的巧食，中秋的月光饼，冬节的擂粉圆，过年的糖糢糍，直到如今仍在我的舌尖回味无穷哦。
　　 忘不了“豺狗”家的“猫狸灶”。尽管他早已搬离了路廊槛尾的老屋，他养父老蒙头已离世多年，那两扇木门久闭不开，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家的那口小铜锅。那口黄灿灿的小铜锅漏过几个孔，被铸铜匠补了又补，像一面破铜锣。在那口小铜锅里，我们炸过黄丝（知了），炒过田鸡（青蛙），蒸过坑蟹，炖过吃谷雀，滚过花泥鳅，煮过鹌鹑卵，烧过老鼠儿，煨过菜子花蛇……
　　 忘不了柳溪别院的大像间和大道坦。三面板壁上，我和伙伴们用粉笔或火炭画满了飞禽走兽、花草虫鸟，涂满了红军、八路军、解放军与白匪军、小鬼子、国民党兵战斗的场景，写满了毛主席语录。我们在这里捉迷藏、诱蚅蚅（蚂蚁）、打纸叠、车铁环、打苦株、打飞腿，玩老鹰捉小鸡。在这里，为了找蚅蚅巢，我把先华叔的灶脚扒了；在这里，为了捉池塘里的红鲤鱼，我差点被水淹死了；在这里，为了想吃糖果，我在新人的结婚典礼上唱过不少歌；在这里，我看到许多娒儿和囡囡生了，许多老人在下辈人的哀嚎声中走了……
　　 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忘不了，岂敢忘？
　　 一群大雁，在夕阳下披着绚丽的晚霞朝南天飞去，几声雁叫，唤醒了我童年的梦。此刻，我已走下了红枫古道，站在村头的石拱桥上，细细地打量着即熟悉又陌生的故乡。
　　 村庄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许多新房子，一幢幢、一座座地拔地而起。有单间独户的，有共脊连栋的，有洋房，有别墅，粉墙黛瓦，炊烟袅袅。
　　 看着那些淡蓝的炊烟，我的心头少了几多惆怅。炊烟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乡村文化，是村庄种在屋顶上的精神庄稼，是大地对天空的无尽思念，是游子留在乡愁深处的不朽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