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生是我小学的同学，他的名字是族里一个有文化的长辈取的，意即健康生长。可是他后来的人生并没有从这个名字中受益。
　　 健生喜欢音乐，他的音乐天赋从小就表现出来了。
　　 那时候我们在村子里读小学，每次上课前，班上都要唱一首歌曲，老师总是让他起头领唱。尤其是上音乐课时，他最专心投入，唱得最来劲，老师在课堂上总是让他与自己互动，两人配合着给同学们做示范，甚至还让健生站在讲台上指挥。由此健生对音乐的兴趣更加被激发出来了。
　　 从前乡下缺少娱乐方式，电影更是十分稀罕之物，女孩出嫁要“哭嫁”，以此来表达自己对父母依依不舍之情和感恩。俗称“坐歌堂”——女孩出嫁之夜，主人家的堂屋（客厅）被布置成为“歌堂”，中间摆上一两张桌子，上面放着花生瓜子糖果茶水等，人们围坐在四面八方。新娘哭嫁前，先由其他人唱歌营造气氛，大家知道健生的长处，便让他起头。健生欣然从命，领着大家唱时尚的歌曲，也唱电影（如《刘三姐》）里的歌曲。
　　 几首歌曲后，轮到新娘登场了。新娘一般唱的都是惜别类的山歌，如“我的爹和妈，舍得把钱花，将儿来养大，送到公婆家……”也有反着唱的，如“娘啊娘，你为何如此狠心肠，要将女儿嫁它乡？……”这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对父母养育之恩的眷恋！歌声婉转、低沉、悲切，叫人伤心无比；如果遇到那些不会唱歌的新娘，这时便有“代哭女”来代唱，新娘只需坐在歌堂的上方，手持一根手帕抹眼泪，如果没有眼泪，她也得装模作样。
　　 在这样的场合里，健生除了开头的领唱，还在中间穿插一些喜庆的歌曲，歌堂里的歌声便丰富了许多。当然，唱歌的参与者都是自觉自愿，遇到大方的主人，他们才能挣得一点“小费”。
　　 健生的父母是农民，农民靠的是劳动吃饭，所以对健生的唱歌颇不以为然：一个男人成天哼哼呀呀的有什么出息？变了牛就不要怕拉犁头，变了泥鳅就不要怕钻泥巴，你娃还是老老实实地读书，要不然就回来扛锄头“修理地球”！健生不听，独自来到“天井”般的尺八凼边唱歌，声音与“哗啦啦”的瀑布声融合在一起，回音在尺八凼的石壁上来回穿梭，把那里当作了天然的音乐室。父母见此也只得作罢，不再阻止。
　　 除了音乐课，健生其它科目的学习成绩并不理想，所以初中一毕业，他就只得辍了学，南下广州打工去了。他打工的家具厂前面是一条小河，后面是一座小山，小河边，小山上，时常可以听见他练嗓的声音。他还掏钱到附近的音乐学院听课，以提高自己的演唱水平。他的工作是切割木料，电锯的轰鸣声在一般人来说纯粹就是噪音，可久而久之，健生从其中也听出了特异的节奏，便跟着那节奏，将一些歌词篡改后演唱起来。
　　 挣了钱的健生，别的都不着急，他立即购买了录放机和磁带，宿舍里时时都能听到他播放和学唱的音乐声。后来他还买了一套大音响，千辛万苦从几千公里外的地方搬回老家。音乐声从他家飘荡出来，成了山谷里一道别样的风景！
　　 有句谚语大概是这样说的：人太执迷于什么，就会在这件事情上栽跟头。果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次他在报上看到了一则歌唱比赛的消息，心里蠢蠢欲动，干活时还在琢磨那些比赛规则，不小心左手臂碰在了同事飞转的电锯上，手臂从肘部当场被切断，剧烈的疼痛让他立即昏迷了过去。等到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四个多月后了，健生从此成了一名残疾人；打工没了机会，连生活都没了着落，何谈歌唱事业？他只得回到老家，看能不能继续扛起锄头“修理地球”。
　　 似乎是音乐给健生带来了厄运，健生因此灰心丧气，将音乐抛在了一边。闲暇时他喜欢看别人打牌，也许是受骨子里的音乐细胞影响，他无意中将打牌与音乐结合了起来。他一边观看一边给人建议，为了不泄露持牌人的机密，他说的都是音乐术语，比如斗地主，单牌就称“哆”或“索”，对子就称“哆哆”或“索索”，五个牌的连子就称“哆来咪滑索”，更长的连子则称“哆来咪滑索拉西多……多”，炸弹就称“嘣嘣嘣”等等，引来大家一阵阵笑声。
　　 但这种方式终究于生活的帮助不大，健生的心情还是很压抑，左邻右舍时不时的哀叹更加增添了他的烦恼。这辈子难道就这样戚戚终了？不，健生要振作起来！怎么振作呢？他又想到了音乐，于是，久违的歌声从那座简易的农房里再次飘荡了出来。有了歌声，健生的心情才逐渐改变了，村里的人们才明白了他的内心世界，见到他再也不是那种悲苦的语气和神情了。
　　 健生并不因残疾而停止劳动，但他干活慢，时间长了就觉得累而枯燥，为了改变这种氛围，他将音乐声融入了自己的农活中——缺了一只手，翻地没法使用锄头，他只得使用铁铲，他好手扶住铲柄中间，断手腋下再夹住铲柄头，脚上用力踩“铲肩”，他一边干活一边放着歌曲，还跟着哼唱，比如唱到《众人划桨开大船》里的“嘿着嘿着”时，他的力气更大了；为了种植门前的那块稻田，他请来了别人用耕地机耕田，耕耙完毕，他就自己插秧，把家里的音响开得老大，一边劳动一边听、唱。就是靠着这样的方法，他把房前屋后打理得生机盎然！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健生竟然从喜欢音乐中发现了商机。乡村红白喜事中，唢呐具有无可取代的地位，但他观察发现，唢呐已经出现了失传的迹象。他趁唢呐队人员都健在的时候，将他们邀请到自己家里，好酒好菜地招待，还说自己很喜欢他们的唢呐声，想要将唢呐声录制下来随时可以欣赏。对方信以为真，尽情地将他们拿手的乐曲全部演绎了一遍。健生将它们录制下来，到城里刻制了光盘，还用U盘保存了起来。
　　 可是健生并没有立即播放唢呐声，而是等到唢呐队的人员一个个亡故变得“锣齐鼓不齐”了，他才将录音拿了出来，买了一台便携式音响播放起来。没了唢呐队，乡下人遇到红白喜事只得使用他的唢呐录音来代替，由此他不仅可以蹭得一顿酒菜，还可以挣得一笔数额不菲的收入。有了这项活泛的经济来源，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灿烂，家里的歌声和音乐声愈加丰富而热烈。
　　 健生一共购买了三套音响设备，大音响、小音响和便携式音响。大音响用特制的木格装点起来放在客厅里，看起来非常时尚气派，白天就用它来播放音乐。便携式音响放在一个木柜里，只有外出挣钱时才会使用。小音响则放在床头柜上，到了入睡前才使用。三套音响都被小心保管着，上面一尘不染。
　　 命运虽然夺去了健生的一只手臂，但最终待他也不算薄；靠着自己的头脑、勤奋和乐观，他赢得了一个健康还有些漂亮的女孩的芳心，两人婚后生下了一个健康儿子，加上音乐声，小家庭的幸福并不亚于乡下一般家庭。
　　 有一日，大音响里正播放着《山路十八弯》这首新歌，健生的思维正陷入那动听的旋律、优美的意境以及隐约可见的民族风情里，不想孩子捧着一碗温开水来到音响边，不慎将水倒在了音响上，那音响“呲呲”几声就没了声音。健生赶紧擦去音响上的水，又将音响倾斜，试图将里面的水倒干净，慌乱中那只断了的手杆也跟着动作，可是除了滑稽，一点忙也帮不上！
　　 音响还是坏了，健生气恼之下，一巴掌打在了孩子的屁股上，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健生却还在大声训斥他。妻子正在厨房里忙碌，听见孩子的哭声，赶紧过来护住孩子，反过来责备健生，说：“唱唱唱，难道这些破玩意儿比孩子还重要吗？”健生正要连妻子一起责备，却见妻子心疼地抚摸着孩子的屁股，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见此情景，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闷葫芦。
　　 健生嘴手配合，用绳子系住音响，抓起给孩子准备的学费，背起音响就往场镇上跑。到了场镇上的维修店，修理工说音响损坏严重，他那里修复不了。健生立即搭车去往县城，在县城里找到了一家维修店才最终将音响修好。不用说，这一番折腾花费自然不小。
　　 孩子的学费没了，家里还欠了一笔债，妻子又责备起他来。但音响修复，健生心情好转，当即向妻子赔笑，又从邻居那里给孩子借来了学费，事情才暂时平息下来。
　　 音乐声再次响起……
　　 健生家与我家隔响水河相望，河水不宽，中间连着一座小桥。每次回到乡下，我都会到他那里坐坐，将工作上的烦恼丢在脑后，与他探讨一番流行音乐，有时还跟他一起学唱新歌，这份快乐自然是在城市里无法找到的。学唱中，健生还不时挥舞着节拍，那只断手臂也不自觉地跟着动作，我的眼里噙着酸楚的泪花，而他却满脸都是笑容。
　　 有人根据健生的身体特点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一把手”，健生听了也不烦恼，还笑着说，我这一辈子没当过什么单位的“一把手”，现在还真的成了“一把手”！有人则直接称呼他“断手杆”，他也并不生气，还编了一句顺口溜回应：断手杆断手杆，身体残了梦不残！
　　 看着这样的健生，我不再为他感到悲观，倒是真心希望他以后能像他名字一样健康快乐地生活，也希望村子里的音乐声能历久弥新，代代相传……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