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记事起，就很少见到过父亲。
　　 一天，三叔跑进堂屋里朝着我大呼小叫：“民，快快快，你爹回来了，都快到大门口啦！”
　　 随着三叔出了院子门，瞧见胡同里有一个男人骑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车架子上还插了一面小红旗，小红旗随风摇摆……
　　 后座椅上端坐着一个派头十足的男人，他身穿一套黑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钢笔，脚踏黑色皮鞋；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工文包，大背头梳得铮光油亮……
　　 在我的记忆里，坐车的人好像就是我的父亲。
　　 “嘿嘿嘿……俺的民啊，可想死恁爹啦！来来来，快点让爹抱抱？”他下了车，摊开双手想抱我。
　　 此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紧盯着他，仿佛撞见了鬼似的，一个箭步就窜了！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呵斥声：“这个小王八羔子，怎么越大越不通人性了，连亲老子都不认啦！”
　　 我拼命跑着！跑到村南头那个池塘边上；那里野草芦苇丛生，于是就拱到里面隐藏了起来。傍晚时分，隐约闻听到母亲的呼唤声：“民，民，俺的小乖乖，恁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呀？这个小龟孙，见到恁爹就跑，跑，就知道跑，到底怕他个啥哩呀？跑到哪里去了？”
　　 瞧见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远，我就像只黄鼠狼似的弓着腰从草丛里爬了出来。一阵权衡之后，决定先到建国哥哥家里去躲避一时。建国哥十五六岁，自己独住一间小茅草屋，屋子里光线不好，十分昏暗。屋子里却有许多我稀罕的小玩具，尤其喜欢那个会“呱呱叫”的竹板和一把锯齿状的竹拉条；竹板“呱哒哒呱哒哒”一打，再用竹拉条在竹板上一阵划拉，甚是好听，迷死个人！
　　 建国哥说：“兄弟，俺这竹板好听不？想不想要？”
　　 我盯着竹板垂延三尺：“咋不想要哩，可是俺，俺……”
　　 “想要啊，既然想要，不过俺得有个条件，答对了就送给你。”建国哥一脸的坏笑。“你得说实话，到夜黑里，你听到你爹和你娘在弄啥哩？不说实话想要竹板啊，门都没有！”
　　 “听到，听到了他们在打呼噜，别的就没有了。”我心知肚明，他又在诓人。
　　 “那不行，光听到打呼噜那不算。得听到你爹和你娘弄那事才作数。”随之用双手拍打出“啪啪啪”的响声。
　　 “没有啊，哪里有呀。”我人小鬼大，情知道他不安好心，想拿竹板作为诱饵，我才不上当呢。忽然间想到了我家柜子里那些钱，就说：“哥，俺家柜子里有好多好多钱哩，拿钱换你的竹板中不中？”
　　 建国哥的眼睛一亮，吼叫着：“中中中，咋不中啊！”
　　 后来，我从箱子里偷摸了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钞票，就去跟他交换竹板。建国哥手拿着钞票翻来覆去看着，嘟囔着：“咦——尻他娘，这是啥龟孙东西啊？像钱又不像钱，这这……”他拍拍脑门，好像犯了迷糊，接着又吼道，“俺知道了，这可能是国债劵吧？”然后把国债券原封不动还给了我，说，“兄弟，这龟孙国债券俺也搞不懂是啥物件，也不知道能花不？你先拿着吧，等日后俺问问人家再说。但是有一点，就是要换，下次来的时候要多拿点儿，不然俺可不换。”
　　 我又盯着那些泥巴做的圆坨坨着了迷，上面有狐狸吃葡萄的图案，还有黄鼠狼笑眯眯的图案，造型即奇特又精致，惹人喜爱。我指着那些圆坨坨说：“哥，俺想要那个，不然俺把国债劵给你，换那个中不中？”
　　 建国哥的眼珠子轱辘乱转，随之眉开眼笑道：“兄弟，你也知道，俺这些物件可是最珍贵的心爱之物，平时谁想摸摸都不中。不过呢，咱俩既然是好兄弟嘛，是不是？既然你喜欢，那就兑换吧。俺说话算数，全部拿去。”然后又压低嗓门叮嘱道，“兄弟，我可把丑话说到头里，这事对谁都不能说啊，知道不？不然，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
　　 “那不会，俺保证不说。”我把国债劵递给他，建国哥帮我找了一块破布，把十几块圆坨坨包裹好递给了我，我急忙抱着飞也似的跑回了家，生怕被别人抢走了。
　　 父亲的人缘很好，身边经常围拢着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尤其是到了傍晚喝罢了汤，村民只要看到父亲回家来了，就陆陆续续来到我们家，都自觉带着小马扎团坐在我家院子里听我父亲说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四大名著被父亲演说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时而博得满堂彩！我这个小淘气包也听得津津有味……
　　 院子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了一盏煤油灯。父亲开始摆龙门阵：“咱们上一段讲到了猪八戒大闹高老庄，今天晚上接着讲。话说这高老庄有个大财主，名叫高老太公，家境富裕，良田百顷，不愁吃不愁穿。只可惜没生儿子，生了三个漂亮的闺女，就一门心思想给三闺女高翠兰招个上门女婿。一来二去也没有合适的，咋办呢，所以就耽搁了下来。一天，大门外来了一个年轻后生，嚷嚷着想应招上门女婿。但见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其实呢，他就是猪悟能猪八戒变得，猪八戒听说高老太公要招上门女婿，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俊俏的后生前来应招。猪八戒何许人也，早就偷偷见过了高翠兰，见她长得貌美如花，跟嫦娥不差上下。于是就动了歪心思，变成了一个凡人前来娶亲。高老太公见后生身材魁梧，五官周正，就让三闺女高翠兰在帘子后面偷偷相看。这一看可不当紧，顿时使高翠兰脸红心跳，面色绯红……婚事就这样匆匆敲定了。猪八戒急不可耐，期待着和高翠兰尽早成亲，经常找借口跑到她家里去干活，去巴结老丈人和岳母娘。不过，他的饭量太大了，一顿能吃一笼大馒头，顶三个壮劳力了。高老太公老两口盯着未来女婿的吃相，不禁黯然失笑。但转念一想，即然饭量大点儿，不过也能多干活呀，也就没有太在意那些。但好景不长，猪八戒本来就是妖精变得，和高小姐在一起的时候，情绪不免有些紧张，一紧张激动就现出了原型！这可把高小姐吓得不轻，只打哆嗦，不知如何是好！后来，高小姐不得不把实情告诉了父母亲，高老太公闻听后吓了个半死！说：‘这，这还得了啊，俺闺女怎么能和妖精成亲呢。’于是就把高翠兰藏在后花园厢房里，不让猪八戒再进高家的门。猪八戒本来就特别喜欢高翠兰，两个人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大家都想想看，目前都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能分得开呀？于是就大发雷霆，摇身一变又变回了老模样，挥舞着袖子，瞬时间搅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用鼻子一闻，就闻到了高小姐的藏身之处，随后就飞进后花园里把高翠兰虏走了，劫持到了山洞里……”
　　 “乖乖，猪八戒可真够邪乎的呀！”
　　 “谁说不是哩。嘘——别吭声，听王科长继续往下讲。”
　　 人们一阵骚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父亲的话锋一转就提到了我：“俺民这个小王八羔子啊，也不知道俺哪点惹着他啦，从来就不待见俺，一见到俺就跑、就躲起来！俺也纳闷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前些日子俺专门跑到镇子上找那个王歪嘴大师算了一卦；他说我是黑虎星下凡，俺民是白龙星转世，说俺俩命里相克，始终尿不到一个壶里呀！”
　　 “王科长真会说笑话，哈哈哈……”满院子的人顿时轰堂大笑。
　　 “王科长接着讲啊，大伙都着急上火啦，快点讲啊！”有人高声喊叫着，看来是急不可耐了……
　　 事后，母亲冲着父亲撇嘴道：“整天嘴巴莫个把门的，只顾嘴巴过瘾，尽胡编乱造！俺问问你，搬到这儿都快一年了，你自己说说看，你个王八龟孙才回来几趟啊？难怪俺民不认你哩，活该！还黑虎星白龙星哩，有本事咋不把玉皇大帝也搬出来呀，尽放那些狐骚醋溜子屁！”
　　 二
　　 以前住在东明县城里，那里比较繁华，街头巷尾人流如织，夜里张灯结彩，十分热闹。近来不知为何搬到了奶奶家——十里铺王寨村。村子不大，居住着几十户人家。村子北面不远处就是黄河，黄河大堤上树木成荫，茵草野花遍布四野，馨香扑鼻；特别喜欢躺在大堤上的草丛里，从柔软的草丛里拔一两根狗尾巴草放进嘴巴里咀嚼着，甘甘甜甜的汁液；再掐一朵喇叭花放在鼻子上可劲地嗅着，瞬时间，一股股奇特的清香渗入心田！
　　 黄河由西向东静静流淌着，源远流长；时而有一两艘大轮船鸣着汽笛顺水漂流而过，举目远眺，河对岸就是河南省的区域了。
　　 刚搬到王寨村没几天就出了事，那天早上，母亲让我到村支部门口去排队领豆腐，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一个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民，听说你挺厉害的哈，今天你敢不敢站到第一个位置？恁瞅瞅，站在最前头那个民可不是好惹的，一旦惹毛了他，他肯定要锤你一顿，叔叔问问你，你怕不怕？”
　　 我瞅着最前面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五官清秀，头发很长，时不时把头发往后一甩，显得很拽似的！我没有回答叔叔，只是在心里犯了嘀咕，暗暗盘算着……
　　 “瞅瞅——大伙都瞅见了吧，还是俺猜准了吧。这个民压根就没那个胆量，我敢打赌，他只要敢过去，建民肯定要锤他个鼻青脸肿哩，哈哈哈……”叔叔的言语顿时激怒了我，我脖子一硬就径直走了过去，站到了第一个位置。
　　 “你想弄啥？滚到后边去！”建民确实挺霸道，竟敢推搡我。我的野性瞬间爆发了，也不说话，操起手里的搪瓷盆朝着他的脑袋就开砸，“嘭嘭嘭”就是几下子！顿时，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抱着脑袋就跑。瞬间，我仿佛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恶狼！把盆子一扔，几个箭步就窜到了他的背上，扑倒了他，朝着他的后脖颈上就是一口，咬住了还死不松口！
　　 王建民顿时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大伙急忙跑过来拉架，眼瞅着他的脖子就流血了。他手捂着脖子嚎叫着继续逃命，我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一头扎进了家门，然后又一头扎到了床底下。我找了一个竹扫帚使劲往里面捅，王建民撕心裂肺地嚎叫着！
　　 “咦——这是谁家的孩呀，为啥打俺的民？”他母亲从里间出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一较劲就把我扔到了院子里，随之大门紧闭。我对着大门又踢又砸，却无人搭理。
　　 “咦——娘那个X，真是俺的民啊！”我母亲不知何时也赶来了，但见我在门口哭嚎着，也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拍打着房门吼叫道：“有种的出来评评理，干嘛要打俺的孩呀！”
　　 少卿，房门打开了，两个母亲就开始指戳着谩骂着，推推搡搡，继而大打出手！后来被人们强行拉开，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殊不知，王建民的父亲是村长，所以致使王建民成了村子里的小衙内，专横跋扈，为所欲为，人送绰号：小霸王。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大家相安无事，事情似乎轻描淡写地过去了。一天，在池塘边上玩耍时又邂逅了王建民，可谓是冤家路窄！他走到我跟前诺诺道：“民哥，那天都是我不对，不该推搡你。我错了，对不住了……”
　　 我无动于衷，冷眉恶眼地盯着他。他从口袋里面掏出来两块“巴巴狗子”要送给我。要知道这“巴巴狗子”小石子在我们鲁北平原那可是个稀罕物件，我早就听说过并期望能拥有它。我接过了“巴巴狗子”，顿时眉开眼笑，就顺水推舟给他一个台阶下、送他一个顺水人情。随之，两人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也不说话，只是互相搂抱着拍打着，嘿嘿傻笑着……
　　 至此，我这头小顺毛驴很轻易地就被他拉下了水。与其说他向我低头认罪陪不是，倒不如说我被他的态度和“巴巴狗子”俘虏了。从此后，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找他玩耍，假如一天不见面，心里面空落落的，就像丢了魂。如此看来，我只能和他握手言和，别无选择。再说，那天又不是他的错，怨只怨那个多事之秋的叔叔。要不然，我们这两个混球还不打不相识呢。
　　 再者说，我俩的父亲自幼就是同根生，本来就是同一个掰不开的王字，一个祖宗家族家谱，又是同乡同村同学，光着屁股蛋和着泥巴摔着泡泡一起长大的发小。可想而知，那关系可非同一般呢。
　　 后来，他们两个长到十七八岁时，建民的父亲长得牛高马大，英俊帅气。高大帅气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好事，不久便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壮丁。而我的父亲身材长相一般，身材矮小，整天拖拉着一双破布鞋，破衣烂衫，邋里邋遢……
　　 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村民们都知道被抓壮丁不是什么好事，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既然当了兵就要去打仗，整天炮火连天哪有不死人的！所以，我父亲那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装疯卖傻，整天不洗脸，流着青鼻涕，嘿嘿傻笑着，而且还学会了装聋作哑。国军当官的看到他都嫌他恶心，自不必说抓他的壮丁了。
　　 后来，我父亲在我奶奶和媒婆的迫使下和邻村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当时二十岁，大他两岁。新婚之夜的早晨，父亲的新媳妇朝着我奶奶的家门喊道：“娘，娘，快点过来瞅瞅吧，恁孩儿尿床啦……”
　　 然而，一年后，父亲的媳妇却为王家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子，这下可乐颠了王家人。再后来，因父亲的媳妇儿长得俊，颇有几分姿色。不料被当地的恶霸地主惦记上，并设计强行虏了去，之后强暴了她。父亲是个红脸汉子，一怒之下便写了休书，毫不留情地休了她们娘俩。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不久，她和小孩在讨荒要饭的路上被活活冻饿致死了，其状惨不忍睹！父亲听说后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就义无反顾地投奔了八路军。其目的只是想掂把枪回来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