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披头散发，头上像长着一堆荒草，沾满了草棍儿木屑，目光痴呆，衣服破破烂烂；脸和手黑乎乎脏兮兮的，像是一夏天也没有洗过，趿拉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胶底鞋，脚后跟露在外面……
　　 他从西边走过来，直向着一个目标，目不旁视，大步流星奔去。你以为他要去攻击某个人，内心感到十分害怕。可他突然又停下了脚步，猝不及防的样子，定定地就站在那里，注视着一个随意看到的什么东西，让人疑惑他发现了地球的奥秘。他目不转睛地直视很长时间，目光却迷茫散乱，当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发现他只不过看地上的一块石头，神情专注，旁若无人。过了好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那神态一定是个思想家，在思考人类的未来。后面永远跟着一群孩子起哄嬉笑，拍手叫骂：“疯子！”“疯子！”。有的用小石头扔向他，自己又赶紧跑开，看看他的反应，没有要反击的样子，孩子们就又向他身边围拢过来，也不太靠近，在合适的距离紧跟着他。他们就像看西洋景似的，刺激，兴奋，喊叫着，不离不散，觉得疯子的身上永远有吸引人的看点，魅力无穷。他那怪异的举止，走路的步态，看东西定定的眼神，毫无理由地快走或停步，本来是向东去的，可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一下子又心事重重地上山去了。他走得太远，孩子们就不敢跟下去了，有时候孩子们等他下山就可能等不见，因为有人发现他在山上睡着了，说不准要睡一个下午。孩子们便觉无趣，又开心地玩起别的游戏，这可是说不准的事。
　　 孩子们对这个疯子有天生的好奇，有时他们引逗疯子，可当他用可怖的目光看定一个孩子时，顿时让大伙儿提心吊胆，生怕他会突袭别人。胆大的孩子们不急着跑开，这是一种最刺激的对视，疯子突然迈开了步子，孩子们一哄而散，躲到安全距离。回头一看，却发现疯子向前继续走了，那着急的样子，好像忘记办什么大事儿，根本没注意孩子们的恶作剧，甚至对他们的存在也不一定在意。孩子们有无尽的好奇心，继续追赶着疯子，和他一起向下一个目的地进发。一路跟着他想看到一个更刺激的场面，有时也希望他抓住其中一个，大伙儿好看一个更大的热闹。那被抓者又哭又喊的场面一定有趣，事后大伙儿就可以嘲笑他那狼狈的经历。当然是不要抓住自己，痛苦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能笑声欢畅。
　　 这个疯子就是我的三哥。
　　 我的三哥是最不幸的人。
　　 世间最悲惨的事是生不逢时，错误的时间降生到错误的人家。你想读书，却适逢一个没书可读的时代；你想努力，却没有努力的平台；你想飞翔，翅膀早被折断。这一切都不是你可扭转的现状，世间早就布置好了大环境，你只能任由命运的摆布。
　　 我的三哥便是一个世界弃儿，他生在了一个不该出生的时代，和一个错误投胎的家庭。他来到这世上走了一遭，只是上演了一出人间悲剧。他不是来享受人生，实现人生价值的，而是来参与这人间悲苦，在苦难中匆匆谢幕，走完了他短暂的人生。赠给世间的是一个悲惨的传说，留给亲人的是刻骨铭心的回忆。
　　 他出生在五十年代末的地主家庭，迎接他的就是饥饿和苦难，从小在世人可疑的目光，也有善良人的无可奈何、漠视灾难的麻木神情中生存。他的出生没有给家庭带来应有的欢乐和喜庆，即使下一窝小兔，一家人都会很兴奋，也要用心照料，等着用它们换钱；鸡下了蛋，拿回鸡蛋的人满脸喜庆，他们知道一颗鸡蛋能换回一斤醋。可是对于他的出生没有人认真张罗，或把他用心扶养。他是多余的，只是给家庭的苦难中加重了一丝艰涩，还不如几只小兔的命贵重。愁苦的母亲，忧伤的心境里，丝毫没有喜乐，麻木呆滞的神情，只是出于本能地养活他。家庭已没有了希望和未来，他也不会有前途和理想，他在苦难中自生自灭，但是从小就显示了他的聪明和出众。他自寻乐趣，自己满足自己的需求，没有玩具和大人陪伴的童年，玩累了，饿了，就到田野找吃的。什么酸溜溜，胖甜根，野韭菜，翠麻麻，都能填充饥饿的肠胃，简直当做美味享用。自己活的还蛮有趣味，从未感觉苦不堪言，把苦难当营养咀嚼，凄苦中生根的幼苗，便能承受命运的捶打。后来两个妹妹又相继出生，一个妹妹在襁褓中就得了重病，命悬一线。没有医生，也没有钱给她治病，就请来了本家四婆婆，扎针祛风。长长的纳鞋底的大针（并不是用来针灸的游丝针），扎得小孩儿鲜血四流。小哥哥看到了血，简直就是扎到了他的心上，跑到外屋地上站着哭，嘴里不停地骂四奶奶：“胖子四奶奶，坏蛋四奶奶，扎我们家小孩。你扭着小脚就到我们家来了？你扎坏我们家小孩让你陪！”他又哭又骂，心疼得要命。倏忽间展示出了他的侠肝义胆，为弱者打抱不平，对强势和罪恶的反抗，虽然柔弱的可笑，可是却绝不气馁。一直到后来长辈们提及，还觉得他聪明，心善。
　　 伴随着饥饿和苦难长大，到了读书的年龄，他是那么喜欢读书，那么上进，他是多么好的孩子呀。老师夸家长省心，只要有书念，他就很满足。放了学，他放猪，拔兔草，干家务，不论干多少活，他都愿意，只要让他念书就行。可是那薄薄的几本书有什么可念的呢？倒背也能如流了，再没有别的书可看。他多么想读书呀，别人有一本小人书，他都要去人家里看完才回来，他喜欢读所有带字的纸片，别人家不要的一张旧报纸一本破图书，他会欣喜地要回来，把它们收藏起来，认真翻阅，一遍又一遍。全村庄的人都知道他这个癖好，都知道他爱读书到了痴迷的地步。谁家有一本旧书就会给他，都说这孩子最爱读书，可惜了，不然的话长大一定是个好才地。他是个最听话的孩子，念书认真，有书看就会安静地一天不挪窝，不会调皮捣蛋，让家长操心。让他干地里的活，干家务，他也特别用心。哄两个妹妹，不用担心会碰着摔着，他懂事儿，能为家长分担许多事情。
　　 读书成了他的天性，而且名声远扬，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小山村里有个爱读书的孩子，学习特别好。周老师夸他是个小天才，说他能过目不忘，可也没有什么书，让他过目不忘呀！他就这样如饥似渴地读了五年书，刚刚小学毕业就没有书可读了，初中他没有资格升入。这对他是多么可怕的打击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哭喊了好几天：“我要念书！”“我要念书！”这时父亲已去世，母亲无能为力，只能陪着他哭，但也没哭出个结果，只能听天由命。小小的孩子不读书干嘛呀？只有十一岁，只能打半工放猪吧，便去生产队报了名，让他当个放猪娃。
　　 可怜的孩子，在生活中定位成一位放猪娃，世上多了一个穷孩子，却少了一个读书人。他多么渴望读书呀，看到别的孩子们背着书包去学堂，他总要呆呆地望着，人家消失在路的尽头，他的猪往往跑丢了，他又赶紧去追赶他的猪群，被大猪官斥责一顿。放猪的时候，他在田野里奔跑，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他萌发了许多幻想：他渴望到远方，到城市里去读书；躺在草地上，听着小鸟在叽叽喳喳地唱儿歌，他又羡慕小鸟的自由自在。心想长一双翅膀，任意远飞那该多好！他要离开这个地方，到喜欢的学堂里去，该有多舒心呀。有时追赶上了草丛中乱窜的小动物，他又会羡慕小动物，觉得它们都有一个幸福的窝，都不愁吃喝，可是他的肚子总是咕咕地叫。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小动物们可以钻到草丛里乘凉，可以到小河里去洗澡饮水，可他却有工作要干，他要在大太阳底下坚持看着猪群。日头到了正午的时候特别热，天上就像在下火，地上烫得赤着脚都不敢挨地皮了。可是想到家里中午有饭吗？母亲还在地里干活呢，没做饭，每天做起的饭也不多，总是吃不饱，总是吃稀饭，煮土豆，这个饭不好吃，也不耐饿。下午还没有上工，肚子就饿了。唉，这生活没有一丝幸福可言，不如小动物呀，它们无忧无虑，有吃有喝。我要是一只小山兔就好了，可以随意吃公家的豆角，萝卜，也没人管。
　　 白天他跟着大猪倌放猪很累，因为他到处跑着追赶那些饥饿的猪，不能啃食了庄稼。大猪倌坐在那，指挥着他从东跑到西，从北跑到南不得闲，就像一只小陀螺，停不下来。所以一天下来，累得双腿发麻，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回了家就赶紧喊着：
　　 “娘，娘，我饿了，有饭吗？吃饭吧！”
　　 “还没有做好呢，再等等，你先干点活，去把兔子窝清理干净。”家里还有许多活，等着他干。
　　 到了夜晚一倒头便睡着了，睡得沉沉的，他太累了。他还是个小孩子，怎么能一天到晚不停地跑呢？双腿不会跑坏吧？母亲在他睡着时，给他洗洗脚，按摩按摩浮肿的小腿，可怜的孩子。母亲总有流不完的泪，唉声叹气，母亲心里有太多的苦水。
　　 更让人刺心的是，半夜时分，他总要在梦中哭喊：
　　 “去学校，我要念书。”
　　 “娘，让我念书去吧！”
　　 “你们等等我，我和你们一块儿走！”
　　 全家人都被他哭喊吵醒，母亲这时候把他抱在怀里，劝他：“别哭了，孩子！好孩子，咱们没钱念书，听话，别念书了啊！”
　　 他一骨碌醒了，还是缠着母亲哭：“我要念书，我要念书！”
　　 这稚嫩的呼喊，虽然不会震动山岳，却带着凄厉的呼啸刺人心脏，母亲的心淌着血，一滴滴的滴着，有谁知道，一个母亲承受的苦难有多深重？
　　 母亲实在没办法，就吓唬他：“你别哭了，你再喊着要念书，娘就不活了，我出去死去。”
　　 他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望着母亲止住了哭声，不敢再哭喊了。在母亲的怀中，他又睡着了，从此以后，他的哭喊声少了。他不敢再惹母亲伤心，怕母亲真的去寻死，那他就没有娘了。这个家如果没了娘，该是什么样子呀？我们是不都活不了？心灵里感到恐惧，内心有了收敛，晚上睡觉哭喊的次数也少了。渐渐地，他把这件事儿丢开了，不再妄想去念书，安心当他的小猪倌，做一个地道的农民。
　　 慢慢地他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而且是比一般农民还要低一等的狗崽子农民，在农村只能干那些又苦又累的活。体面的，轻便的活做梦也轮不到他。生产队长每天分配任务，他会听到：
　　 “张兵，你套上车进城拉饲料。”
　　 “刘建国，你带着这几个女人，去西山坡下劈树枝。”
　　 “黄占强你们今天去拔草吧！”
　　 “剩下的和我去锄地。”
　　 首先安排的都是轻便的营生，余下的就是大田里的活，也是最累的活。
　　 队长能歇一天，因为还有副队长，组长，他们轮流着带领大伙儿去大田里干活。
　　 三哥吃饭时不无遗憾地说：“我多想进一趟城呀，赶上皮车进城拉东西，又清闲又可以看看城里的风景。我没进过城，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去一趟呀？”
　　 “别做梦了，安心做你该做的吧！”大哥教训他。
　　 从小到大，队长安排的特殊任务里，从来没有我家的三个哥哥的名字，他们不用听，也知道不会找他们，他们是干大田里的活，干最重活的命。
　　 在苦难中磨砺成长，他长成了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从小缺吃少喝的生活，却让他长了一米八二的个头。虎背熊腰，挺直的腰板，走起路来潇洒稳健，风度翩翩；英俊的面庞，自带一份高贵之相（村子里的老人看他的面相，竟然说他是个贵人。）大脸盘，高鼻梁，面庞虽然黝黑，但两只眼睛很有神，稠密的睫毛像女孩子似的，俊眉朗目，双目散发着和善智慧的光芒。喜欢他的姑娘有好几个，她们都说不嫌我家穷，愿意给他做媳妇。有几个姑娘经常到我家串门，还帮我娘干家务，我三哥回了家，看到她们就躲出去了，很少跟她们搭话。她们也不计较，依然频繁出入我家那低矮破旧的小土屋。可是我的三哥却不露口风，他一口咬定不找媳妇儿。全家人不知就里，后来我才明白，他是要走出这个山村，他不想拖累姑娘们，他的人生理想在远方，这伤了多少好姑娘的心呀。
　　 他常穿着一身灰布衣服，而且是哥哥们替换下来的，虽然母亲重新拆洗缝补的很整齐，裤子的臀部膝盖处总是打着补丁。一个大小伙子，他丝毫不感到窘迫。他身架直，旧衣服也穿出了帅气。在生产队里，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伙子，也少不了几个大姑娘，他们喜欢和他一块儿干活，听他讲无穷无尽的故事，劳累也就不觉得了。他能给他们讲许多的笑话，民间故事，历史传奇。三哥说话幽默生动，讲故事声情并茂，睿智有趣。年轻人不再把他看做黑五类的后代，大伙儿打成一片，身边总那么热闹，欢乐。到了下雨，下雪天闲暇的时候，家里更是挤满了年轻人，母亲也不嫌这些人吵，信由他们活动，屋子显得更逼仄低矮拥挤不堪。他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老一辈喜欢他，信任他，看重他；年轻一辈的崇拜他，亲近他，粘糊他。这一时段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光，无忧无虑，没有前途荒废的惆怅，没有生活负担的牵绊，没有理想破灭的痛苦，没有力所不及的企求，一切顺其自然。大伙儿平等相处，快乐无忧，生活暂时呈现一片祥和平静。
　　 青天响了霹雳，突然传来了喜讯，七七年恢复了高考，这对他是一个多么大的诱惑呀。这回念书可以凭本事，只要能考得上，就能去念，再不管你是什么家庭出身。这样的好事儿，终于临到他的头上了，他高兴得几夜没睡好。他渴望改变命运，他要咸鱼翻身，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远大抱负。可命运之神会轻易照拂一个穷孩子吗？希望之宏大，伴随失望之深重，将会使人遭遇万劫不复的结局。如果命运是前世造就，那么他注定是个穷苦的人，如果不能正视现实，将会一步步迈入深渊，无力自赎。可是他不知命运的黑暗仍然笼罩着他，他将一败涂地，再无起死回生的余地。他急着要去报名，要复习，每天劳动哪有时间复习啊？更没有复习资料，想找一些书都困难，他内心急切热烈，现实却冰冷无望。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哪有几个正经读书的人？那些念了高中出生好的孩子们，也没念出什么成绩来，与文盲没有多大区别，甚至还不如他的文化程度高，能向他们请教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