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我的父亲(散文)
父亲生于宣统元年(1909年),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经历了北伐、抗日和内战,生活几度陷入困境。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他的爷爷的爷爷是从江西逃难来到湖南湘西的,因为会缝纫,凭借一身技艺在当地安了家,用赚来的钱置买了田产,之后一直以缝纫为基业。到了我爷爷这一代,家道遭遇变故,为了生计,爷爷将部分田产卖掉,维持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父亲小时候读过三年私塾,跟在爷爷后面学会了记账,而且特有经济头脑。到了成年,就开始学着做点小生意,经常挑着一副货郎担,涉水过溪,翻山越岭,到处叫卖,十分辛苦。有时回来,带点乡下土特产,或换回一些粮油之类的食物,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我出生之后,爷爷已去世,父亲也是人到中年。在我降生之前,父亲有过两个孩子,因“天花”不幸夭折。家里除了我和父母,还有一个双目失明的阿婆(湘西人把奶奶叫阿婆,是父亲的继母)跟着我们一起生活。父亲对阿婆特别好,像对待自己亲生母亲一样,每次从外面做生意回来,都不忘给阿婆带点好吃的。父亲的孝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每到冬天阿婆睡觉之前,父亲就用从溪里捡来的一块表面光滑的大石头放在火塘旁烤热,然后用一块厚实的黑布裹上置于阿婆的被窝里。阿婆是小脚,父亲每天都要为她洗脚,等被褥捂热后,便把阿婆抱上床睡觉,常年不断。阿婆有一次生病,一口痰卡在喉咙里,父亲不敢用手去抠,拍伤了阿婆,他就用口去吸,直到把痰吸出来。父亲的孝对幼时的我影响很大,以及父母年迈了生病,我也像父亲对待阿婆那样尽孝。说起我的父亲,如今老家的长辈碰到我,还念念不忘对父亲夸赞几句。
我的阿婆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去世的。那是一个非常时期,粮食不够吃。当时我读小学二年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父母为了我,让我吃干(吃饭),他们吃稀(糠菜叶一锅煮)。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大便排不出,痛苦难熬。到了后来,由于父母长期不进油水,以稀代粮,全身浮肿,我害怕得哭了好些天,最后是通过我在县医院工作的姑姑,才把我父母的浮肿病治好。
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农村的生活慢慢有所好转,吃饭已不成问题。但父亲考虑到自己身体大不如从前,只好把货郎担收藏起来,又重操旧业,在家开起了缝纫店。缝纫是父亲从爷爷那儿学来的老本行,手艺很精,在当地颇有名气,四里八乡要是哪家娶亲嫁女,父亲的缝纫活儿更是忙不完,最后还收了两个徒弟。这样过了几年,村里学做衣服的人又多了几家。父亲是个极有经济头脑和远见的人,他发现缝纫店多了,生意肯定会受影响。于是,他又想着法儿从县城廉价购回一套做面的设备。
做面在农村是有条件的,因为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麦地。麦子收割之后,我家就热闹了,每天都有村民挑着麦子来我家里磨面。面粉磨好后,接着用人工打粉筛子筛成细粉,上面的麦皮可以用来喂猪,下面的细粉就用来做面。生意好时,每天都忙不赢。那时候我还小,帮不了什么忙,父亲就从村里聘用两个男劳力来我家帮忙,每天除了供三顿饭,还给两毛钱报酬,比当时生产队一天八分钱工日还要高。
我家是一栋古老的窨子屋,大门外是一块晒谷坪,做出的面就晾在晒谷坪的面架上,等太阳把面晒干,父亲就把晒干的面放在一块面板上,然后用菜刀将面切成三截。面切完后,就用草纸将面按大包小包捆好,然后整整齐齐地放进农民早已备好的箩筐里。父亲做的面在村民中很有口碑,不仅面皮擀得薄,而且耐煮,有韧劲,吃起来爽心爽口,无论是本村还是邻乡,天天都有农民挑着麦子慕名前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农村掀起了一股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狂潮。父亲懂政策,怕惹火上身,只好忍痛把做面的设备搁置起来,跟在村里人后面干起了他并不熟悉的农活。闲暇时,他偷偷地捡一些破烂来卖,趁人不知送到供销社换回一点油盐柴米钱。
粉碎“四人帮”之后,父亲的生意人意识开始膨胀。做面,他是没有体力了,于是,他就在自家门前摆了个小摊点,什么东西都卖。为了薄利多销,年近七旬的父亲不顾自己年迈,独自一人跑到县城去进货,而且每次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肩挑手提,忙碌个不停。
八十年代初,我从师院毕业,分配到一所省属子校教书。因我是独子,参加工作后,父母因我的关系解决了农转非。这时的父母,人虽在农村,田地却被生产队收回。年迈的父亲为了减轻我的负担,不仅自己做生意,而且还带动母亲一起做。母亲从小跟着舅舅在城里长大,是个做豆腐、做甜酒的行家,四里八乡都知道她的手艺,要是谁家做红白喜事,都要请她上门帮忙。所以,母亲每天做的豆腐和甜酒,借着父亲的摊点,不到半天就卖完了。有时为了应乡亲之急,一天得做两次,到最后还是供不应求。虽然苦点、累点,但母亲心里高兴,因为,她和父亲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曾听父亲说过,在生意场上,他前后奔波了六十多个年头,一生虽无多大建树,但学会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他经常对我说,做生意首先要学会做人,不要总是想着为自己赚钱,也要时刻照应顾客的心理,只要他们尝到了甜头,才愿意经常买你的东西。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了钱,还要想着怎样去帮助和救济那些需要帮助的穷苦人,行善积德,为后人造福。父亲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母亲曾告诉过我,五十年代末,父亲曾用自己辛苦挣来的钱,救了邻村一家大小三口人的性命;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用钱疏通关系,把一个濒于死亡的“走资派”救出来送回了老家;七十年代初,一个外地老头病在路旁,奄奄一息,是父亲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这就是我的父亲,他把做人与经商有机地结合起来,以一个农民质朴善良的胸怀,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既为他人树立了典范,也为后人做出了榜样。所以,父亲在我们乡下口碑极好。
父亲八十岁那年,母亲不幸去世,虽说他把生意放弃了,但他舍不得离开故乡那栋老屋,还打算在老屋住上一段日子。可作为独子的我,母亲刚刚去世,怕父亲见物思人,心里一定非常难过,我更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呆在乡下,便想方设法要把他接到城里去住。
可就在我准备带父亲回单位那天,他突然很伤感地对我说,要我陪他去一趟县城。我问去县城干什么?这一问,竟然把父亲的眼泪给引出来了。我问父亲你怎么哭了?父亲抹了一把泪水告诉我,说县城银行有我和你妈存的五千元钱,当时准备用来给你妈治病的,可你妈不同意,说她的病治不好,不要再乱花钱了,还是留给儿子用吧。我一听,泪水不听使唤地一下子涌了出来,抱着父亲大声恸哭,愈发怀念起我的母亲。
从县城取回钱之后,当时随我来老家拉家具的车又陪我一起返回老家。父亲仁慈善良,把还能用的一些旧家具送给了邻居,我便托儿时玩得好的一个伙伴帮我看家。我自己只带了几样能用的而且有纪念意义的旧物装上了车。在我们要走的那一刻,左右邻舍和曾经得过我父母帮助的一些村民自发前来送行。父亲看着那些送行的人流,抹着泪对大家说,他会回来看大家的。
父亲来到城里生活后,一点都不习惯。起初,他整天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是痴呆地望着母亲的遗像发愣,就是睡在床上偷偷垂泪。
见父亲整日郁郁寡欢,我担心他会忧伤成疾,打算向单位告几天假,陪父亲外出旅游散散心。父亲知道后劝我说:“儿啊,不要因为我耽误你的工作。你是公家人,端公家碗,就要服公家管,前途要紧。我没事儿,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父亲喜欢下棋,为了逗他开心,我每天下班回家,总要陪他杀上几盘。父亲的象棋水平难以敌我,我胜了一局之后,佯装让他赢两局,谁知这一谦让,竟让他看出了破绽。父亲笑着对我说:“你能下赢我,为什么要让我?你手下留情,吃亏的是自己。做人有时需要谦让,但棋逢对手,就要拿出真本事来拼。”没想到父亲下棋都能悟出做人的道理,我很是佩服。
父亲有个爱好,就是喜欢看书,尽管他识字不多。我家藏书不少,但他喜欢看一些国学之类的旧书,比如《三字经》、《幼林琼学》、《菜根谭》等,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做上记号,然后问我是什么意思,直到弄明白为止。我也乐此不疲,因为这样可以转移父亲思母情结,不至于伤感。
那时我是学校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总想带父亲出去走走,开开眼界,正好有一个去省城出差的机会。于是,我带着父亲乘火车去了一趟省城,就住在原来一位同事的家里。办完事之后,我带着父亲游览了长沙几个著名景点,还陪他登上了岳麓山,站在湘江大桥上观看了毛主席年轻时畅游的湘江。回到家里,父亲特别兴奋,把自己所见所闻说给幼儿园的女儿听。这时我发现,父亲已经没有了刚进城时的那种忧伤,外面的世界让父亲感到活在亲人身边的快乐。自此之后,父亲的脸上有了笑容,还时不时走下楼与家属区里的老人们聊聊天,说说笑。
父亲高兴快乐对我是最大的安慰,有时他来我工作的学校玩,只要有空,我就陪着他到处走走,转转,向他介绍学校的一些情况。他像个小学生似的,一边认真地听,一边抹着山羊胡子呵呵地笑。我的学生见到他,一口一个“爷爷”的叫,乐得父亲好不开心。
每到星期天,我们一家就陪着父亲去逛街,或去附近公园玩。记得一次去公园,乖巧的女儿牵着爷爷的手,像个导游,每走到一处景点,都要滔滔不绝地向爷爷介绍,而父亲只是“呵呵”地笑。以前,父亲很少来城里,甚至连火车是什么样都没见过。自他去了一趟省城后,对乘坐火车已经非常熟悉。为了让父亲玩得开心,我们带着他坐了“摩天轮”,感受儿童火车的快乐,还乘坐了电动“飞机”,父亲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乐得他的山羊胡一翘一翘。
回家的路上,全家人有说有笑。可走着走着,父亲突然穿过马路和一个正在垃圾箱旁捡破烂的老头攀谈起来。妻觉得好笑,问父亲为何会与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搭讪。我毫不避讳地告诉妻,原来父亲在农村时,经常收一些破烂拿到供销社去卖,换回的钱供我上大学。妻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可理解。这时父亲走了过来,满脸孩子气地对我说:“我想出来找点事做,呆在家里好闷。”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想重操旧业,我当然不会同意,便劝道:“爹,你就开开心心过你的舒心日子吧,别东想西想。在家里觉得闷,你可以天天来我们学校玩嘛!”父亲依了我。
第二天,没想到父亲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青布长衫来学校玩,这是他那一代人最喜欢穿的衣服。回家后我说了父亲几句,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穿得跟旧社会一样,给你买的新衣服为什么不穿?父亲听后笑着说,新衣服旧衣服都是穿,旧衣服穿习惯了,改不掉。
一天中午,正在午睡的我,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响动,接着又是脚踏纸板的声音。我无法入睡,便来到客厅。门敞开着,见父亲正欠着身不知在外面捣鼓什么。我走出去一看,只见父亲一身污垢满头是汗地把楼梯口堆放的酒瓶、罐头瓶还有纸箱子一类的脏东西一一分开,整齐地堆放在一处,然后用扫帚把那块多年来无人经管的脏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心有不忍地对父亲说:“爹,中午也不休息会儿,你累不累啊!”
父亲抬起头“嘿嘿”地冲着我笑了一下,我发现他的额头和嘴下角都是灰,便拿来洗脸巾帮他擦拭。“你看你忙得满脸都是灰,”我嗔怪父亲道。“这里好多年都是这个样子,你把它打扫干净了,别人照样会弄脏。”
父亲却憨态可掬地笑着:“我现在把这里都打扫了,谁还乱扔东西,就太不像话了。”
我知道父亲闲不住,想给他找点事做,兴许心情会好一点。打这以后,我索性把家里的旧报刊统统扔给父亲整理。父亲很高兴,也很内行,他把废旧东西分类整理出来,然后一件件打捆,接着又一件件搬进楼下的柴棚。
有一次我对父亲说:“爹,你把柴棚里的废旧报刊都卖掉吧,钱你自己拿着,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可父亲回答我道:“这旧报刊也是你花钱买来的,钱不能乱花,我要留着给孙女上学用。”听父亲这么一说,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想不到他这把年纪,还在为儿孙着想,心里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慢慢发现,父亲已不满足于呆在家里,他喜欢到处走走,有时一出门连午饭都不回家吃,好几次吓得我到处找人。尽管父亲身体很好,但他毕竟是年过八旬的人,要是发生什么意外,我真要后悔一辈子。于是我多次劝阻父亲,要玩就在附近走走,不要走得太远。
父亲当着我的面答应得好好的,可没过几天又溜到外面去了,还背着我干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带学生从外面参赛回来,快要走至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时,突然,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炎炎烈日下,父亲弓着腰,吃力地扛着一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废旧东西,正朝路旁的一家废品收购站走去。
望着父亲那佝偻的背影,我禁不住一阵心酸,也顾不得在学生面前丢脸,飞也似地跑过去,从父亲身后卸下他扛在肩头的那捆废旧品,走进了废品站。
身后的学生一路小跑跟了上来,笑着对同学叫道:“大家看啊,老师学雷锋了!”我含着泪对学生解释说:“他是我父亲!”
回到家里,我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要是出事怎么办?父亲却像没事一样,笑着对我解释,说他没事,只想趁他身子骨还硬朗,帮我挣点钱,减少家里一点负担。我听到这里,一把将父亲抱住,泪如泉涌。
父亲是无疾而终的。辛苦了一辈子的他,在走完了八十五个春秋的人生之后,终于告别了生他养他的这片古老的热土,追寻我的母亲而去了。父亲的去世,对我的打击很大,然而他留给我的精神财富,却叫我终生受益,比如他的勤俭,他的执著,他的忘我的胸怀,他对子女的关爱以及对他人的帮助等。虽说父亲是个生意人,但从他身上,我看不到一丁点生意人的奸诈和虚伪,反而让我学到了许多从书本中学不到的东西。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辛苦而又伟大的一生,他的伟大恰恰表现在对人的善良无私和对儿女的真情博爱上。如今,虽说父亲离开我已二十七年,但我感觉他还活在我的身边,因为他的精神还在,口碑还在,我为有这样一位好父亲倍感骄傲和自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