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赵家庄之刘宅。
　　 刘老太爷轻轻敲开管家刘郊的房门，睡眼惺忪的刘郊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老爷，不知他会出什么幺蛾子。
　　 此刻，刘老太爷并不理会刘郊的什么感受，而是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刘郊便敞着衣衫在宅子里闹腾起来。他在喊人，喊他们起床。一会儿，这个房子里的主人、下人、男人、女人俱都聚集到堂屋里来了。一二十人吵吵闹闹。
　　 刘老太爷拄着手杖坐在中堂下右边的太师椅上，只轻轻咳了一声，上下人等便都住了口。这时，他朝着刘郊看了一声，刘郊立刻大声喊道：“做饭！”
　　 饭做好了，摆了一桌。刘老太太领着儿孙们围坐上来，嘴里就忍不住埋怨，才吃了又吃，想要排连环屎呀！
　　 刘老太爷不理会她，而是对着屋梁那大声喊：“客人，请入席吧！”
　　 一声不行，又喊了一声。
　　 这时，有条人影像叶子一样飘落在地。众人惊呼，有人将碗筷拔落地上。
　　 那人朝着刘老太爷一拱手，洪亮道：“叼扰！”
　　 刘老太爷还礼道：“请坐！”随即又道：“退下！”
　　 下人们闻言，跟着管家就消失了。那么，刘家人终于看清来人，玄衣玄裤，一脸络腮胡子。
　　 酒席在紧张沉闷的气氛中进行，而又在紧张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玄衣人走了。走之前，刘老太爷喊出管家封了一百个光洋捧给“客人”，说，小意思，请笑纳。
　　 玄衣人收了银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从今后，老太爷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件事情发生在公元一九四八年。
　　 又两年，土改工作队进驻赵家庄。
　　 赵家庄是大村落，山多、水多，人更多。故而，上级派来的不是工作组，而是二十一人的工作队。
　　 工作队进村的那天，在欢迎的人群中，表现最为积极的是刘天柱，他是农会委员，也是村民中最大胆、最先站出来革刘老太爷命的一位。那是一年前，他是喊着“解放啦！”冲进刘家大宅的。其时，他对解放这个词也是一知半解，之所以敢只身闯入刘宅，那是他细心观察到刘家人在解放后老实了很多，刘老太爷在路上逢着人时不再青面严厉，而是转为皮笑肉不笑了。
　　 那天，刘天柱当面质问刘老太爷“共产党就要来了，你不打算共点什么出来？”
　　 刘老太爷闻言没有立即表态，他说：“你让我想想。”而后又说：“都是乡亲，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下回来，定有回答。”
　　 后来，刘天柱又去了，这回，他参加了农协。
　　 刘老太爷自不敢怠慢，他对他说：“柱，攀个亲戚，我把凤娥嫁你，嫁妆不少。”凤娥是刘老太爷孙媳，姿色十分，寡有年余。天柱早就惦念，终遂人愿。
　　 此刻，刘天柱挤进人群，上前紧紧握住工作队队长李天明的手，摇了又摇，他很激动：“你们终于来了！”
　　 李天明脸上热情，心下狐疑。
　　 农会主席便介绍：“刘天柱，委员，积极分子。”
　　 李天明闻言眼睛一亮：“哦，好好，小伙子有精气神。”
　　 去村公所的路上，李天明不见了刘天柱，便问：“天柱呢？”刘天柱赶忙跑上前回答：“在哩！”
　　 进了村公所，李天明又问：“天柱呢？”
　　 刘天柱赶上两步：“在哩！”
　　 李天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紧些。”
　　 刘天柱嘴里答应着，心里灌满了蜜。
　　 李天明是南下干部，到哪都喜欢立典型、树榜样。要想开展好工作，就得立典型、树榜样，那句话是怎说的，对，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小伙，就是现成的榜样呀！
　　 果然，之后的入户调查、划成分丶分田地还有斗地主，刘天柱都有不俗的表现，最让李天明感到震惊的是在斗老地主刘老太爷时，小伙子的一声吼，竟让这老反动派吓尿了裤子，不两天就一命呜呼了。嗬，这是革命的正气呀！一时间，李天明几欲把老气横秋的农会主席换掉。然而，他的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就有人匿名举报说刘天柱娶的是地主孙媳妇儿。
　　 为着这事，李天明想找刘天柱个别谈心。可是，还没开始，刘天柱就出了事，而且是大事。
　　 这日，李天明因想着刘天柱的事，便让办事员小张去叫，好一会儿，小张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人，并着小张一起走的是个年轻的妇人，她，梨花带泪，哭天抢地。
　　 李天明忙按住众人，只叫小张跟他进办公室。
　　 于是，小张便把自己看到听到的如实说了。他说：“队长，我去了他们家，大声喊，没人吭声，后来我就用力敲门，还是没人吭声。我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屋里有动静……”
　　 “好，好，赶重要的说。”李天明挡住他的话头。
　　 “于是我就喊了几个人将他家的门撞开。”小张说。
　　 “嗯，继续说。”李天道瞄着他开始涨红的脸。
　　 “进了门，我就看见天柱的老婆凤娥浑身五花大绑躺在地上，她的嘴巴被人用破布塞住。在床边，刘天柱半坐在踏脚板上，手里一把刀插进心口，屋里的地上，床铺的边上都是血，瞧那情形，他死前挣扎过。”
　　 “那么，凤娥怎么说？”李天明问。
　　 小张答：“她怎么说，只是哭。”
　　 “好，那这样，你去把她带进来。”李天明说。
　　 很快，凤娥被领了进来，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见到李天明，又是号啕大哭。
　　 本来，李天明听说刘天柱死了，心里本就难受，听她哭，喉咙就发哽。他示意小张扶她坐下，就在一旁好言相劝。
　　 半晌，凤娥终于停止了哭，变成了小声抽泣。
　　 李天明待她平伏些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天柱是怎么死的？”
　　 “还不是偷汉子谋杀亲夫！”门外一男子声音喊。
　　 李天明皱了皱头问小张：“是谁？”
　　 小张不无好气地说：“天明他二叔，一路上对凤娥又打又骂的，挡都挡不住。”
　　 说声刚落，门外撞进来一个半百老汉。他怒目瞪了凤娥一眼，然后对李天明说：“领导，您可要为天柱伸冤呀！枪毙这个死婆娘。”
　　 李天明走过去扶着他的臂膀说：“大叔，事情还没搞清楚，您老先回去候着，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的。”说着便把老头往外让。到了门那，他对着门外的众人喊：“乡亲们，不要在这堆着，该干嘛干嘛去。”
　　 待这些人散尽，李天明退进屋里，吩咐小张给乡公安所打电话。
　　 约莫过了半点钟，乡里便两名民警骑着自行车过来。看了现场，录了口供。口供是在乡公所录的。在场的人便弄清了刘天柱的死因。口供人凤娥说：“昨天夜里，他不知在哪喝得酒麻兮兮地回到家中，我瞧不过眼，便唠叨了几句，谁知他突然疯了似地对我大发脾气，说，就是因为我，害他不能升官。我气不过，便说，想着这样，你当初干嘛那么馋我娶我？你们猜他说什么？他说我是地主分子派到他身边埋伏的，要把绑了交给政府。结果，这个没良心的真的把我给绑了。哎哟哟，我不想活了。”凤娥说到这，又开始嚎哭起来。
　　 民警中的一位喝停了她：“继续说。”
　　 “他绑了我就要往门外走。我说，刘天柱！你想当官想疯了。出卖你老婆？好，我跟你走，到了那，我把你欺诈老东西钱财的事都说出来。他说，你敢说，我就杀了你。说着就去找刀。我慌了，就大声喊。他抓起一块抺就堵住了我的嘴。而后，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把刀子就向我扑来，我拼命躲闪，不知怎地，他被什么绊了一下，人就扑倒在地，那把刀……就杀进他的心口里。我看见他疼得在地上扭，那血沾得一地，我就昏了过去。”
　　 其中，李天明听完，觉得她讲得合理，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天，是县公安局派人派车将凤娥带走的。可没过两天，她就被放了回来。
　　 太阳一天一天升起，又一天一天落下，日子照常过着。
　　 这天午饭后，李天明又想起刘天柱的事情，他问小张：“你说，刘天柱是那种人吗？”
　　 小张说：“事情明摆着，我去的时候门窗都是关死了的。屋里就两人，凤娥被绑着，难道她有什么奇术，杀了人再把自己捆上？”
　　 李天明皱眉说：“不对，我总觉有哪不对。”
　　 小张笑道：“队长，算了，事情巳过了那么久，不用想啦。”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深秋。这天中午，李天明正坐在办公桌前写报告，门一开，只见小张双手各端一碗面条走了进来，进门后，他抬左右脚分别将两扇门合拢，然后矮身用脑袋将木门闩慢慢顶起放正，再一用力，门闩便合进门扣。
　　 李天明张大嘴巴瞧着这一切。蓦地，他大叫一声：“有啦！原来如此！小张，放下碗，叫上几个人，我们去天柱家。”
　　 一行五人来到刘天柱家，看见凤娥正坐在院子里纳鞋底。
　　 “哟，李队长怎么有功夫过来？”凤娥笑着起身招呼道。
　　 李天明并不搭理她，一脸严肃地领人撞进她屋里。
　　 “凤娥，你进来！”李天明大声喊道。
　　 凤娥不知就里，一脸懵逼地就进了屋。
　　 李天明命令小张道：“你把刚才端面进办公室的动作再做一遍。”
　　 小张一听，立刻明白过来，很快不用手便把她家的门关上合实。
　　 看到这些，凤娥的脸吓得苍白，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
　　 李天明冷笑道：“坦白吧！”
　　 凤娥见抵赖不过，只好说出真相。
　　 就在刘老太爷死去的当天夜里，月光如雪，后半夜，凤娥忽然被一阵响动惊醒，睁眼看时，房门开了又合上，屋里便进来一条人影。凤娥忙推身边的刘天柱，还没等天柱有所动作，那人便扑过来一刀插进他的心窝。凤娥吓得说不出话来。那人低喝让他不许出声，然后说：“小嫂子，你看看我是谁？”
　　 凤娥仔细瞧时，终于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梁上君子。
　　 “是你！”凤娥道。
　　 “对，是我，我是来替老太爷报仇的。本来，我可以连你也杀，看老太爷的面儿饶过你。不过，你得按我说的做。”那人说。
　　 凤娥只得点头同意，于是，便发生了先前的那些事。
　　 “说！那个杀人犯在哪？”李天明厉声道。
　　 凤娥低下脑袋小声说：“今晚，他就会来。”
　　 原来，至从天柱死后，凤娥便与那人勾搭鬼混在了一起。
　　 得到消息，李天明当晚便组织队员和民兵进行埋伏，待那凶犯出现，众人一起出击，很快将其抓获。至此，一桩反革命抓复案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