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我正巧休假在大姑家做客。午饭时间，几个人围坐在餐桌上进行午餐。我举起酒杯正要敬酒，突然桌子凳子剧烈地摇晃起来，酒杯里的酒水也被荡了出来。堂弟福周与我坐在同一条凳子上，我以为是他在摇晃凳子，便看了看他，心说，你在干嘛？谁知他也以同样的眼光看了看我，意思与我完全一样。这时房顶上传来瓦片“哗啦啦”的响声，他率先意识到了地震，放下筷子，大喊了一声：“地震了，快跑！”一桌人丢下碗筷，赶紧冲出了室外。
　　 那时大姑家的房子还是老式的穿斗瓦房，四周被竹林包围着。我们站在竹林里，只听见瓦片的响声不断，好多瓦片已经被剧烈的摇晃弄乱了，房顶边缘的一些瓦片还“啪啦啪啦”地掉在了地上，被摔得粉碎；震波一“浪”接着一“浪”，房屋、竹林甚至大山都如波涛里的小船，似乎随时都要“沉没”似的。我心里产生了万分惊恐：这大地要是“沉没”了下去，我们该逃向何方呢？
　　 好在“波涛”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才逐渐消失了。但我们再也没有胆量走进室内，只是站在院坝里交谈。福周说：“这地震不知发生在了哪里？震中不知会是什么样子？”我说：谁知道呢？活了几十年，还没经历过这样大的地震。大家都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更多的话语。沉默中我才想起了在城市里的家人，赶紧拿出了手机，谁知手机信号已经完全中断了。我试着联系身在老家的父亲，手机里也只有几声“嘟嘟”的响声。
　　 所有的人都没了午宴的兴趣，一起向大姑告辞，大姑留也留不住了，只有叮嘱我们一路小心，我们嘱咐她一个人要多多保重。其时姑父已经去世多年，大姑的孩子们分散在全国各地打工，她已经成了一个孤独的留守老人，此时这份孤独感更加强烈！我有些不忍心丢下她一个人在家，提出送她到离她最近的女儿家里居住一段时间，她却不放心自己家里，对我说：“我走了家里怎么办呢？你走吧！”我看了看房顶上颇为凌乱的瓦片，想到一旦下雨，家里就成了水田，也就理解她了。大姑一边抹泪，一边向我们挥手告别，那情景如同生离死别！正是春意正浓的时候，满山遍野一片翠绿，阳光很好，但那一刻我并没有感受到春天的美丽！
　　 我们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只见一个老农正弓着身子在明晃晃的稻田里插秧。叔父问他刚才感受到地震没有？他说，怎么没有？田里的水都像开了一样！叔父说，那你还不躲避？那人说，还往哪里躲呢？这里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行走中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妻子的来电，声音很是惊恐，说地震中南充市里的楼房摇摆剧烈，吓得她和午睡的孩子赶紧跑到了楼下。我们互相叮嘱要注意安全，话还没说完，电话就中断了，再也无法打通。我决定送叔父回老家，顺便看望一下父母，然后立即回城。见到父母，我简单地叮嘱了他们几句就独自踏上了行程，父母担忧的眼神更加胜过了大姑！
　　
　　 二
　　 市里早已乱作一团，超市里的物品被抢购一空，街道上的车辆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公交中断，各家各户都在临近的街道旁紧挨着用塑料膜搭起了简易的帐篷，床上用品和衣服胡乱地堆放在一起，四周垃圾遍地，苍蝇蚊子乱飞。大家就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喝水，吃泡面，偶尔闲聊几句。夜里家家户户挤在狭窄的帐篷里过夜，鼾声梦话声以及打屁声交替传来，哪里还有一点“小康”的样子？
　　 学校已经停课，单位的工作也全部停摆了，一些消息灵通人士凑在一起聊天，我这才知道地震中心位于汶川，离我生活所在地直线距离不到四百公里。电视信号早已中断，手机里的信息也时断时续，流言满天飞，有人发布楼房坍塌和死人的信息，有人发布偷盗抢劫的信息，有人发布自杀的信息，有人危言耸听，传播起了瘟疫流行的消息，还有人说某些国家趁机要与我们开战了，世界似乎都被恐怖笼罩着。在这样的生活境况里，我不知何去何从，只有一片茫然。
　　 可恶的雨水也开始了捣乱。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帐篷上，一连几天都没有停歇，帐篷里潮湿阴冷无比，生活用品也被泥水弄脏了，雨水中充斥着阵阵寒意，人们都穿上了较厚的棉衣。大家愁容满面，忧虑更盛，心都碎了，只感到黑夜的漫长难熬，疑问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三天，通讯开始了恢复，胆大的人们回家看起了电视，人们的视听才逐渐回归正道。电视里铺天盖地都是抢险救灾的消息，各地的抢险队伍纷纷奔赴灾区。我所在的市里也组建了第一拨抢险救灾队伍，军车、军人、医生、护士以及大量的物资组成的队伍绵延上千米，本市里的物资也逐渐供应了上来，人们的心才逐渐从恐慌变得踏实下来。
　　 天气时晴时雨，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帐篷里，才逐渐回忆起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的点滴。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听见大人们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夜间我们也睡在院坝里不敢入屋。但我对唐山处于何地不甚了了，对地震也没有直观的感觉，我和其他的孩子们还聚在一起嬉闹不停，现在想来，真是应了“少年不识愁滋味”那句名言！
　　 通讯基本畅通了，我这才联系上定居在都江堰的三姑一家。听闻他们的消息，我买了一些生活物资，独自驾车踏上了行程。
　　
　　 三
　　 都江堰离震中相距不过百公里，那里的惨状实在无法一一描述。我只知道，三姑家所在的楼房垮塌了，此时他们一家正坐在露天的院坝里。都江堰本来是避暑胜地，此时气温比其他地方更低，日晒雨淋的惨状可想而知。他们最大的困惑是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高速路全面放行，身边是络绎不绝的救援队伍。行进在这样的队伍中间，我的忙碌、焦虑与敬佩之情相伴而生，心中也升起了强烈的使命感，希望自己也能为灾区人民尽一份力，眼前最直接最紧迫的任务是尽力帮助三姑一家度过难关！
　　 我在混乱不堪的人群中找到了三姑一家。三姑抱住我嚎啕大哭了起来，好一阵才对我说：“侄儿呢，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们哟！”我的喉咙里也梗阻起来，对她和三姑父以及他们的孙女说，老家的亲人们都十分挂念你们，一路上都在叮嘱我，见到你们一定要转告他们的问候，希望你们一定要多多保重啊！三姑哭得更加厉害了。还是三姑父率先从悲痛中振作起来，劝三姑说，在这场大难中活了下来，现在见到侄儿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三姑的哭声这才有些收敛，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向我传来了疲惫的信息。其实三姑父说这话时眼里也含着泪水，一边说一边还在抹眼泪，而他们幼小的孙女木呆呆的，眼里都是惊恐；三姑和三姑父叫她喊我“表叔”，她还是木然地看着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楼房垮塌得已经完全成了危房，幸运的是他们当时跑得快，人才没有受伤，但生活用品都被留在了屋子里，身上的衣服都很单薄。那时政府全面救灾的方案还没有出台，我问他们今后的打算，他们都一脸迷惘。沉默了一会，三姑父才对我说，我们两个老人都还好说，老家还有一堆“泥巴坨坨”（意即土墙房子）可以安身，但孙女怎么办只有看她爸爸妈妈的意见了。说话间，三姑父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儿子儿媳的电话，将这边的情形告诉了他们。表弟媳妇想了一会后答复，叫他们去她的娘家——中江暂住一段时间再说。三姑一听，看了看孙女，说，现在只好如此了。三姑父身体的劲头这才逐渐恢复，从地上站起来，说要进房子里拿点东西出来。我们都劝他这样做太危险了，他说，地震最厉害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有什么可怕的呢？说完就爬进了残垣断壁里。趁着等待他的间歇，我将带来的水和干粮送了一些给就近而坐的居民们，劝他们好好保重自己。不用说，他们的眼里全是焦虑和泪水，感谢的话语都说不完整。
　　 三姑父从房子里拿了几床棉被和几件衣服出来，扑扑上面的灰尘就放进了我的车里。三姑看了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最后一眼，心痛不已，眼泪哗哗而下，在三姑父的搀扶下才进入汽车。我发动汽车，慢慢地起步，等待地上其他人的让行，人们的眼里对三姑一家充满了羡慕的表情。三姑父坐在我的车上不无欣慰和自豪地对那些人说，这下好了，我们终于有了去处了。
　　
　　 四
　　 与都江堰相比，中江离震中相对较远，但地震造成的破坏还是清晰可见：山体滑坡，道路上堆土石块遍布，不少地方还在继续垮塌，一些老旧的农房也出现了倾倒。路上少有车辆经过，只有不少贴着救灾标志的车辆源源不断地行驶；基于复杂的路况，一百多公里的山路我们走了大半天，到达中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不用说，中江县城里也如南充一样混乱不堪。
　　 出于对中江的陌生以及其他因素，三姑和三姑父并没有把那里当作自己的栖身之地。我们在他们的亲家帐篷里过了一夜，三姑父就提出想要回到老家营山。我们将行李重新搬上汽车，向老家进发，三百公里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天，夜晚在叔父家里住宿下来。为了体现热情，县城的亲戚们都来看望他们了，还给他们送来了钱物。尽管余震不断，叔父家还是准备了一顿相对丰盛的晚餐，让他们体会到了亲人们的温暖。我惦念着自己的家人，塞给了他们一点钞票，连夜要回到南充去，出发之际，三姑父硬要给我汽车油钱，被我婉言拒绝了。
　　 我在南充呆了两天，再次接到三姑父的电话。三姑父说，都江堰那里传来了好消息，说政府要重建灾区，将为他们修建新的房屋，他们打算还是回都江堰去，问我能否送他们一下？我立即答应下来，路上又买了一些物资送给他们。
　　 都江堰，灾民集中安置点已经开始了搭建。三姑全家一回到那里，就被安排进了一间板房里；尽管板房空间狭窄，环境卫生差强人意，但比露宿不知好了多少倍！可恶的雨水还是不停地造访，给这里的初夏增添了阵阵寒意。好在板房可以遮风挡雨，三姑一家才真正安下心来，全力配合灾区重建，在一次接一次的余震中眼里重新燃起对未来的希望之光！
　　
　　 五
　　 休假才到一半，我就接到了速返岗位的通知，单位的工作已经恢复了，当前最紧要的任务是查勘理赔，用实际行动支援灾区重建。
　　 我回到工作地成都，因身体原因被分工负责后援工作，同事们在忙碌中还争相向我描绘主震发生时的情景——单位所在的楼房一共有三十三层，地震发生时，楼房顶部左右摆幅不少于一米，那一刻感到整栋楼似乎都要被摇垮下来；电梯停了，楼道里拥挤不堪，每一张面孔都惊惧不已，似乎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了。
　　 紧张的查勘理赔工作在接连不断的余震中持续了将近半年，现场的同事们渴了喝凉水，饿了吃干粮（有时也饿肚皮），累了席地而坐（卧），夜间或蜷缩在车里，或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是尘土和疲惫；办公室里，同事们加班加点处理现场发来的资料，将一笔笔赔款及时送达到客户手中。单位发动了几次捐款，同事们都踊跃参加，这正应了那句“患难见真情”的俗话。
　　 与死神赛跑，生命至高无上，救灾大于一切！这是当时政府提出的最响亮、最撼动人心的口号，抢险中，最危险的逆行、最紧迫的搜寻、最揪心的抢救以及“最美女公安”等一条条信息让人动容，催人泪下！在他们的感召下，同事们默默无闻地履行着职责，以实际行动支援着灾区建设，一个个都争当着无名英雄。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全民族的团结、勇敢和希望！
　　
　　 六
　　 抢险救灾基本结束后，我被调往太原工作，在超市里购物时，两个收银员听出了我的四川口音，把我当做了逃难的灾民，目光和表情中对我充满了极大的同情，一个收银员还询问我的灾区见闻。听见我的描述，她们用带着恐惧的语气说：但愿太原不要发生这样的地震！
　　 我从太原辗转到北京，最后又回到成都工作，地震的“波浪”常常会将我从梦中惊醒。带着这些痛苦的记忆，我踏上了寻访震中的旅程。巨震带来的伤害还历历在目，即使多年以后，那些大山被撕裂的伤口还格外分明，地震博物馆里的情景让人震惊不已，万人公墓冷风凄凄，游人涕泪横流。我在返回的途中因心情沉重精神恍惚还发生过车祸，每每想来都会感到惊险、惊心、惊魂！
　　 “512”，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我将终身记得它曾带给我们的痛苦以及人们表现出来的团结、勇敢、抗争、坚强和真情，祈愿这样的痛苦永不再来，祈愿那些在大灾大难面前美好的品质永远闪耀人间！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