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值下午下班的时候，云河职工医院急救室送来个危重女病人。说是洗澡时不当心将头重摔到浴缸边人事不省了！医护人员以患者为上帝，病情即命令的要求，速即着装，各司其职，立马投入了对危重病人的紧张抢救，女病人经医生护士数小时的全力抢救与反复诊断，依然没有出现正常生命迹象，最后确诊为植物人。当时，得知不幸结果的亲属失声痛哭，尤其是患者丈夫郝志良，抱着他们的三岁女孩甜甜伏在患者身上嚎啕痛哭，一个要妻子，一个要妈妈的悲凄情景，感动了在场围观的好多人，也包括我们的医生护士。唯独没有能够感动我。
　　 要在以前，我（也许）会站在一个常人的角度看待这件事，男人娶了这么个老婆——一场意外伤害使之成了活死人，不知要陪她多长时日才能结束这痛苦忧伤的日子……但当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阳光。我不相信：这个郝志良能与他的活死人妻子陪伴护理到最后的时刻。植物人除了大脑死亡，吃喝拉撒的功能照样能维持好久，我做护士和护士长工作以来，见过好几例了，真伪往往要从时间熔炉里分出。
　　 一天深夜，我一人值班，室内静得只听见时钟的嘀嗒声。有事经过植物人病房时，我随意朝里望了一眼，见郝志良带着他的女儿甜甜守在病床前一直没有离开。孩子在他怀里睡着了，睡梦中还在抽泣。我没去关心和留意他们父女是第几次在病房中这样过夜了。这该有多难熬，但我总认为，在这刚开始护理的日子里，病人的亲属是要装一阵子的，这个男人同样是演戏，是演给他的亲属和旁人看的，过场走完，他就卸妆了。我绝不相信，这个不幸的女人会遇到一个有幸的好男人爱得这般执着。这如今是什么时代啊……
　　 一星期过去了，我们内科的陶主任陈医师又来看过两次，对活死人的病作了进一步的证实，郝志良早就有了精神准备，不再惊异。他每天来给她送饭喂药端屎端尿擦洗身子换衣服，天气正处夏季，擦身换洗一天要几次，幸亏洗过干得快。我得知植物人的父母过世早，是由姐姐带大的，姐姐抽空也经常来帮忙，来时，我冷眼旁观，只用眼睛将这些机械地拍照下来，存在心的暗室里。
　　 一个月过去了，家中亲人同事朋友来医院探望的次数明显少了，包括郝志良的母亲——植物人的婆婆来了也只是哭几声苦命的孩子，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着发红的眼睛牵着不谙世事的小孙女，随即又走了。不过，郝志良也不让母亲和女儿多待病房，姐姐还是来，但泪早已不流了，护理也不怎么动手了，她的泪已像夏天的暴雨下过了，她的护理已像四月的农活忙近了尾声。时间载着她们姐妹情的情感已化在声声叹息中。郝志良体会这些，照顾妻当然最终是他一人的事情。他是焊工，他白天上班，晚上坚持陪床照料，且不让他人替代。车间领导厂工会看过慰问过几次，以情况特殊，在郝志良不同意请陪护人员的情况下，车间活再忙也不安排他了，让他专心来照看他的病妻。这使忧伤困倦的郝志良十分感激，像激流中一个硬撑着快蹚不上岸的汉子遇到了一条救难的船。
　　 郝志良问过医生，问这种病人能拖多长时日，陶主任回答过他：不准一定，一个月，二个月，也许半年甚至一年二年以上也是有的。郝志良当时没有吱声，见他回到病房双手捧着个头看着他的活死人妻子发呆流泪，我便想，他这不是要露了吗？他肯定没有足够的精神准备，男人谁愿意遭这个罪，我常年与病人打交道，亲属一遇麻烦大拖得久的病人。自己没有时间精力来照料时或者内心生怨时，即使亲得生死与共，也只有花钱解烦恼了。郝志良肯定也会走这条路，即使他真是那种痴情人，想傻顶到底，他的亲属也不会允许的。竞争常闹下岗的年代，当心掉饭碗哩！何况自古天下负心男子多，被他们抛弃的女人名单只怕比帐房先生的账本还要长，每当见郝志良带着小女孩来给植物人送饭擦洗换衣服痴呆地守在病人床前时，我都会如此奇怪地想：他一定快打退堂鼓了的！他一定快打退堂鼓了的！人都是自私的，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恨倒是真的。
　　 一天中午，护士小刘见郝志良喂完植物人的饭，在对着她的嘴费力地吸堵在喉咙里的痰，然后照样给她换洗。小刘说：“郝师傅，我来帮帮你吧！等会儿，我给你送个吸痰器来，看你这一个多月来天天如此真不容易啊！”郝志良一边说着那就谢谢你了，一边忙摆手说：“多谢你的好意，这些活都脏兮兮的，只能由我自己来，再难再累，我也必须坚持下去。”站在一旁的护士小李这时奉承说：“郝师傅，像你这种男人天下少了呢，可惜你老婆命好福太薄，”多嘴的小李还说：“我们科那个人当初要能……”小刘赶忙制止：“小李你看你又背后说人！”小李扬头一笑：“报耳神，你去告诉她吧，我又没说她的坏话，好吧，还是评点郝师傅这个好人吧！郝师傅，你看你，这些日子把你人都瘦了一圈了，还过些日子你会成个风筝的，还是雇一个合适的人替换你吧！天天喊下岗，万一为个活死人掉了瓢就不合算啦！”郝志良低头搓着盆里的脏衣服抬头望了眼两个护士感激地说：“你们对我过奖了，我再次谢谢你们的好意，请人照顾代替不了我的心我的感情，护理小玲（植物人）的事，要三年五年八年我也必须自己来进行到底，她哪天自然走了，我的撕碎被抛洒的心也就尘埃落定了。别人怎么想的，如何对待这样的事我管不着，反正我就这样想，打算这么做！到时，工作万一没有了，就出外打工，我有赚饭的技术，也许你们说我说的比唱得还好听，是时下许多男人的通病，那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是的，郝师傅，我们从不见你有过怨言的。”小刘说：“你这样执着其实我们相信，当今社会太需要你这种精神了。”
　　 小李反倒笑笑，对郝志良的话表示摇头：“未必吧！”
　　 “怨当然有时也有，没有倒不可思议！”郝志良说：“事件既然发生了，摊到了我的头上，作为丈夫你能逃到哪里去，想逃避责任的丈夫，那怎配称丈夫？因此，就天大的困难我都准备了面对，我和小玲结婚前就订过约，要恩恩爱爱到白头，生死不分离，结婚七八年来，也的确是这么牵手过来的，没料想一场意外伤害会成这样，人说话不能只图嘴巴快活，要负责任的，我在车间干活也这样要求自己，花巧做人我心会慌的，我们厂门口就树着一块‘先做人，后做事’的大标牌。车间干活为质量进度我常可以一星期两星期不下工地的！”郝志良拧干盆里的衣物站起来说：“护士小姐，其实我无资格说自己是个女人理想的好丈夫，我也有许多毛病，比如，我性格有时固执，急眼时，我也骂过她，有次甚至还对她动过手，使她好些天都转不过弯来，伤心极了，只是我心直无坏心眼，有错认识快改得快，心态恢复快。”
　　 小刘点头称是，她的眼眶有些红润了，小李清秀的苹果脸隐在神秘雾罩里，看不出她心中的变化，她既不笑也不摇头，她是在期待自己的将来，也能找个如意郎君，圆花好月圆的梦吧！
　　 这时，我就站在门外但没有插言，他（她）们没有发觉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听着他（她）们之间的这场对话，我想：哦！天下我所感知的已知世界里真还有自己所未认识清楚的另一面么？天下男人真有这种情深义重感情专一型的么？看上去，他郝志良做得多实在，说得多感人啊！这能是真的吗？是不是还是在演戏呢？还没到最后，结论是不可轻易下的，我不能像小刘小李那样，显出涉世不深的幼稚，自己毕竟比她们大几岁，多看些事。于是我冰冷扭曲的心，自以为不再幼稚的心仍伏在井底相信，像如今这花花多变的世道，好人正越来越少了，我还举出了自己所遇到的同事朋友的不幸婚姻其责任完全应归咎于男方的移情别恋的例子。于是，我更有理由推断，郝志良面对活死人妻子在短时间的行为表现，肯定另有目的。当今改革开放的社会，人们都在物欲横流中寻找和追求不同档次的精神刺激和文化需要，东方的传统文化早冲散架了，是男人巴不得黄脸婆早下地狱呢，还守你护你舍不得你，见鬼去吧！郝志良未必能逃出这种定数。
　　 我对郝志良的人格形象因为对男人敌意太深，还未能做出认可的最后结论，仍将信将疑，仍把它看成是对伪善的包装，这到底是为什么使我对所有男人都这么冷血敌意呢？由于郝志良好或坏的形象难以确定折磨着我，心中尘封的往事再也无法压下去了。
　　
　　 二
　　 从市卫校毕业进到这所二甲医院工作后的第三年。我刚二十三岁。在这年秋季一次偶然的社交中，我结识了一个叫宋德的青年。他是个干部子弟，跑供销的，人倒长得英俊高大，谈吐从容，知识面也比一般年轻人广，给我初识印象不错。我便与他有了一些交往。他约我去跳过几次舞。我们之间虽有了较多的交往，但不打算与他深交，认为他是场面上的人，还有点江湖气，要小心，交往绝不可以涉及男女之间的事。一次星期六的舞会后，他把我拉到舞厅外的小花池边坐下正式向我提出说他已经喜欢上我，要与我确认关系，我当即咯咯一笑回绝他说：“你这个人也太神经质了吧！在一起跳几次舞说几次话就要确认什么关系，那我那间房子都装不下人了哩！再说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将来要嫁一个跑四方的‘花脚猫’。”宋德得意的神态灰暗下来，觉得扫了面子不再提了，说了句自作多情便转身走了，并有好久也不和我联系了。
　　 不久，他从外地出差回来了，闹急性肠胃炎，正好住进我管的病房。因为以前的交往，加上上次驳了他面子有些歉意。我便又与他接触多了点。他见我又主动和他修复关系，显得很高兴，并以在医院有了这层关系感到自豪。在后门关系盛行的社会，还往往会成为少数病人家属炫耀的地方，甚至辐射出其他关系来。我亲自给他打针，药也用的不同些，使他的病一星期就康复得差不多了。他便提出出院回单位上班，医生不同意还要观察巩固几天，我也劝，他才没勉强。
　　 这时我发现他变成了闲不住的人，主动在病房为病友服务，打扫卫生，打开水，给重病号跑腿，倒痰盂，讲外面的见闻故事，他幽默风趣，引得几个病房的人都来听。有次他讲到一个笑话，正好被我也听到。他说，从前有个商人长期客居他乡不归，家中妻子要写信催他回来，可是自己又不识一字，便请乡村一教书先生授意代写，可老先生之乎者也写了一大篇，听过之后觉得文绉绉的不知所云，没叫老先生写了，决定还是自己来，鸡叫三遍时，她终于想出来要怎样写了。于是她忙翻身爬起坐到桌前，拿出毛笔，铺开一张白纸，她先在白纸上画了三个乌龟连成一行，第二行则画了条鱼，鱼后面画了块布，布后面又画了只龟，第三行则连画了三只鸭子，连起来的意思就是九个字：归归归（龟龟龟），如不归（鱼布龟），嫁嫁嫁（鸭鸭鸭）。把听的人逗得捧腹大笑，小李端着注射盘，笑得蹲下去喊叉了气，让一旁的小刘帮着揉揉胸口，小刘只顾着往笑开花的脸上抹眼泪，喊她的手不得空……宋德除了善于搞笑，他还慷慨解囊救助农村来的贫困患者，把患者亲属感动得给他下跪。他则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仿古人之举，善哉！这些事，我当时也跟着乐一乐，我性格沉稳执着，还是强着抿着嘴儿笑出了声来。由于心灵在轻松快乐中受到感染，想，一个干部家庭出身的子弟，还被工农感情泡出了几分色彩，不易。我便将他上次的冒昧归之于他性格豁达的优点了。于是，我对宋德的印象进入了内心。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不当班，便主动约宋德外出散步。宋德在电话中先逗趣说：“你不怕跑四方的花脚猫拐跑了！”我笑说：“你没那么大胆。”接着我们在城区一片休闲的绿地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宋德老练世道，一方面，他得意唐突过后苦等来的结果，一方面仍施以欲擒故纵的办法，他叫着我的称呼说：“华护士长同志，你还是慎重考虑与我的接触吧！我担心自己配不上你呢！你那么美，那么善良，又有思想，又有文凭。”我当时是说他少贫嘴，却并没有阻止他继续朝我心中走来……话承前叙，到底是什么原因，郝志良能感动所有的人，就是唯独感动不了我呢？难道我生成就那么冷血吗？不，事情起因就在这个贫嘴男人身上。于是，我接触过的如此男人世界也不再使我像小姑娘那样幼稚了。男人的世界里究竟使我看到了什么呢？我在男人的世界里曾成为了什么呢？请继续读我下面的故事，看我的热血是怎样慢慢经过男人的世界后变冷的吧！所以我一个时期扁看众人称好的郝志良与后来改变对他的看法，也会从我下面的故事里寻到答案。
　　 我面对宋德的奉承，没有思想警惕，我当时只是说：“我选择了就认了，希望你做人做事都表里如一，不要让我选择落空，让我的期待失望。”宋德真的很鬼，他当时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样，继续让我先走说：“护士长同志，我虽钟情于你，把你看作我心中她人不可替代的女神，却从不勉强人的，更不要人同情我的那份感情，你还是多考虑一下吧！免得选错了靶子，待箭射出了后悔啊！”其实，宋德说这话时心里在鬼里鬼气的笑，我隔着迷雾看不见，我笑说：“宋德，我讲了，我这个人选择了就认的，你怎么还啰里啰嗦绕圈子，是不是你经不起选择？是不是你们搞供销业务的职业病，总想把自己和产品一同推销出去。”宋德忙说：“不，不，我从不推销自己的，但顾客也许能通过认识产品推销着本人的，于女孩子来说，我宋德一向是尊重她们，从不在她们面前推销自己的。我同意贾宝玉说的两句话‘女人是水做的，香；男人是泥捏的，臭。只有水才能洗臭’。”我说：“这话有些味，若先不认可你的为人（其实是片面的两件事，是异性观察异性的眼光在作怪），今天我就不来和你坐在一起了，现在，我这个人决定答应你上次提出的要求了，你应该有所表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