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塘村离我家只有一里路，村里有个绰号叫“石蚌”（老家人对牛蛙的称谓）的男人，隔三岔五就会到我们村里溜达一圈。大人小孩都叫他石蚌，时间叫长了，叫顺嘴了，人们倒忘了他的真名实姓。
　　 石蚌黑不溜秋的，身高不到1.3米，驼背、鸡胸、细眉小眼、蹋鼻歪嘴，他就像铸造时坏模具生产出的残次品，太多的残缺都落到了他的身上。石蚌的头顶好似总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把上苍对人类的垂怜远远地挡在了九霄云外。
　　 乍一看，石蚌有60多岁，细一瞅，也就50上下。石蚌一来，生产队爱说笑的男女就会拿半荤半素的话撩他。石蚌嘴笨，他也想跟人斗嘴，可黑脸胀成紫色，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尽管石蚌老遭人奚落，但他不想失去人多时给他带的那份温暖，再说村民们也是动嘴不动手，就任由村民拿他作笑料了。话顶不上去了，或者别人不理会他，他就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叠大小不一的纸币，手指从嘴里抹点吐沫，津津有味地数着。那叠被他摸得油光锃亮的钱，估摸着有30多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那时一根冰棒5分钱，一斤猪肉才6.5角。那叠钱给长得没啥人样的石蚌增添了无比的自信，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那叠钱是他赖以生存的物质和精神的支撑。
　　 石蚌天生残疾，没有劳动能力。徐塘村给他上了五保户，吃粮倒也不愁。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人情往来。节余点粮食就请人卖了，一天到晚在外面转，也能拾点废品卖卖，那叠钱是他的全部家当。
　　 石蚌光棍一个，父母早已故去，亲戚就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他那两间低矮的泥筑小屋内，除了他自己，有生灵的便是老鼠、苍蝇、蚊子了。白天不开窗，晚上不点灯，他那两间小屋白天阴森森，晚上黑漆漆，胆小人路过他的小屋，汗毛都会竖起来。
　　 石蚌深知自己长得猥琐，走不得人前，更走不进人家里。到我们村里，也只走到村口的埠头，看妇女洗衣，凑在人群边上听听人家说笑。村民拿他逗笑取乐，也不用担心他发怒。石蚌细胳膊细腿，连皮带肉还不足60斤，但凡有点力气都能拎起他撂多远的，不过，我从来没见过石蚌发怒的样子。他给村民消遣，村民给他带来莫名的心灵慰藉，各取所需，倒也蛮好，村民逗石蚌竟成了埠头边一道趣味盎然的风景。
　　 生产队开工，在村边转无趣了，石蚌也会来到地头。初夏时节，天还不是很热，清清爽爽的夏风从溪边的柳丛徐来，让人觉得特别舒适。此时的乌桕树叶特别茂盛，也特别柔软，软得就像老家的丝绸。地里不是很忙，又丰收在望，初夏是村民一年当中最惬意的时节。干活时，人们顾不上他，他就会摘几张乌桕树叶，两手扯着树叶，放在唇间，一阵轻扬、高亢、哀婉的乐曲便从他那歪斜的嘴里流出。
　　 石蚌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大字也不识一个。或许正是因为他头脑里装的东西少，只要执着一件事，就会显现出他的与众不同。石蚌蛮有音乐天分的，村广播里常放的歌曲，村民常哼的曲子，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红星照我去战斗》《梁祝》……他都吹得像模像样的。等到田间休息时，村民们便坐在乌桕树下，肆无忌惮地拿他开玩笑。“我说石蚌啊，你的小曲吹得那么好，在田里吹有屁用，即使把你腮帮吹爆了，也吹不出个女人来，我给你支个招，村东头的张寡妇爱听曲，你每天晚上到窗脚下吹，说不准哪天把她吹动心，拉你上床哩，再把那叠钱给她，说不准还给你怀上个娃哩。”村里最爱说的王四，逗得大家开怀大笑，石蚌也跟着憨憨笑。
　　 田间休息也就半个来钟头，拿着石蚌斗斗乐，大伙好似又精力充沛了。见大伙又忙了，石蚌百无聊赖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偶尔还会一副沉思状。他是故作沉思？还是心里真的有难以释快的迷惘？我就不得而知了。终了，他还是习以为常地掏出那叠数得油亮油亮的钱，数了几遍，无精打采地朝他那两间破旧的小屋走去。当时我常想，这石蚌一天到晚没事，是不是在家也数钱呢？如果他哪天不数钱了，这晚上的月亮和早晨的太阳就不会升起呢？
　　 二
　　 石蚌太丑，一年到头，上身都套着一件没过膝盖的藏青色咔叽中山装，这件衣服说不准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从他身边走过时，能闻到他身上散发一股浓浓的怪臭味。若不是他手里有一叠钱，我连正眼都不愿看他一下。一想到他手里的钱，我便心里恨恨的：我父母兄弟一年忙到头，也没落下几块钱，他凭什么那么有钱！我还和小伙伴说：这丑八怪，天天拿这么多钱显摆，哪天来阵龙卷风把钱刮跑该有多好啊。但我从来没有想到他手里抢钱，在那个“狠斗私心一闪念”的年代，别说抢钱，即便是从地偷个地瓜也是罪大恶极的事。
　　 徐塘的后生徐文革从生产队偷了一口袋地瓜，抓到后，被五花大绑，由两个扛着长枪的民兵押着，到全大队的街道游斗。民兵背着枪，敲着锣，徐文革则怯怯低着头，在村口埠头边瓮声瓮气地交待着自己偷盗的经过。
　　 要说这徐文革长得高高大大，结结实实，五官也不丑，由于偷地瓜坏了名声，一直找不到对象，到了40多岁才和一个带两个小孩的寡妇搭伙过日子。
　　 儿时在村里有两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一是盛夏时节，卖冰棒那声拖腔带调的——雪凉白糖棒冰，那声吆喝实在是太勾魂，把我肚里所有馋虫都给勾出来了；另一件事，便是石蚌手中的那叠钱。有了那叠钱我可以买无数个玩具，可以天天吃雪凉白糖棒冰，还可以吃很多顿红烧肉……我在梦里，无数回梦见过石蚌手里的那叠钱。
　　 三
　　 村边用于农田灌溉的渠道，不供水时，渠道里的积水很浅，村里的男孩便在渠道内筑起一条条泥坝，用脸盆刮水逮鱼，一有稍大的鱼，娃们便大呼小叫，如此热闹的场面石蚌自然也不会错过。娃们懒得搭理石蚌，若费了半天劲把水弄干啥也没逮到了，就迁怒于石蚌，逮不到鱼全因他的晦气所致，便用泥块砸石蚌，石蚌只是咧着歪嘴傻笑。
　　 一过端午，渠道里便终日流水断，村地里农田灌溉，村民生活用水都来自渠道。渠道两米来深，三米来宽，水碧清碧清的，喝起来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那时，整个夏天我都喝渠道里的生水，从未因喝渠道里的水闹过肚子。渠道也是沿渠村民天然的游泳场，渠道里水流湍急，小伙们为了显示自己的游泳水平和强壮的体魄，会逆流游泳，可拼尽全力，没游出两三米，一眨眼，便被激流冲回到原处。
　　 到了夏至，热火朝天的夏收夏种便开始了，这是老家一年当中最繁忙的时节。成年人起早贪黑在地里忙着自不消说，就连十三四的学生娃也编入生产组帮着忙，农忙时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
　　 一天早上，大人们在秧田拔秧，生产队长叫我们几个学生娃在地里拉绳做标志。那时，田里干活很讲究，为了把秧插直，每隔五六米就用绳拉着，插上一些秧苗做标志。没有了大人管束，我们在水田里半干半玩，时不时地还用秧砸斜飞的燕子。忽然，渠道上传来了小脚吴老太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不得了了，出人命了，石蚌给水冲走了……”一听村里出人命了，村民忙放下手中活朝村里跑去。只见章家老六和李家老五浑身湿淋淋地坐在埠头上哭，章家和李家夫妇见状吓得瘫坐在地上。这章老六上面有5个姐姐，李老五上面有4个姐姐，为生个儿子，两家人躲计划生育可遭罪了。何曾想到自家的心肝宝贝差一点就葬身渠道了，两对夫妇想起刚才的险情，身子抖得就像筛糠似。
　　 大人们沿着渠道找石蚌，吴老太则惊魂未定地讲述着事发的经过。吃过早饭，她在埠头洗碗，石蚌则坐在桥头的石墩上漫不经心地数钱，对石蚌数钱吴老太早已见怪不怪了。7岁的章老六和6岁的李老五坐在埠头用脚撩水玩。“大人不在家，你俩别在渠边玩水了，快回家！”吴老太一边劝，一边拉他们。两小子平时在家被宠惯了，对吴老太的劝慰压根就不当回事，吴老太的手被两小孩狠狠地拨拉下。“好心当着驴肝肺。”刷完碗，吴老太气鼓鼓地回家了。
　　 回到家，她觉得心里不踏实，暗自嘀咕：石蚌这个人拎不清，两小孩在埠头玩疯了掉水里咋办？想到这，她连忙放下碗筷，挪着那双裹了足的小脚村口走去，到渠道一看，埠头上哪还有什么人影。往渠道下游一瞅，吴老太吓坏了。只见石蚌和两小孩全在水里挣扎，水深人矮，脚够不着地。石蚌把李老五推到渠边，一手抓着草，一手使劲地把李老五推上岸。李老五上岸了，吴老太在渠道上边哭喊边追。石蚌把章老五推到下游的埠头，一沉一浮被水流冲走。等村民赶到时，石蚌被一个涵洞吸着，人已断了气。他驼背又加鸡胸，无法做心脏按压，村民给做了一会人工呼吸，石蚌没有半点反应。两村民一人一只脚倒拎着石蚌朝大队卫生室跑去，他嘴里流出的水和污物洒了一路。
　　 村医翻开石蚌眼睛看了看，无奈地说：“瞳孔已经扩散了，他走了已有一会儿。”石蚌躺在卫生室的长条凳上，驼背使得他的头仰垂着，失去了血色，他的脸不像平时那么黝黑，嘴巴微张着，好似有啥后事没交代的。村民在整理他衣服，他那一叠让他引以为傲的钱已被水冲走。善良的村医把他自己钟爱的白大褂盖在石蚌身上，生产队长托着石蚌走出了卫生室。石蚌太瘦小了，队长就像托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徐塘村给石蚌打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出殡那天，周边村庄的村民都为石蚌送行，章老六和李老五还披麻戴孝。这是多年来，七里八乡最长的送葬队伍。石蚌下葬那天，我也去了，墓碑上刻着“徐德福之墓”，那天我才知道，石蚌也有名字，这吉祥的名字寄托着他父母对他的无限希望。也是从墓碑刻的出生年月，我知道石蚌享年48岁，48岁在我们那个早婚早恋村子，该是做爷爷的年纪。
　　 四
　　 老家江河纵横，池塘遍野，溺水身亡在老家不是什么新鲜事，因救人而献出自己生命的也不止石蚌一人，石蚌的头七刚过，便很少有人谈起他了。
　　 夏夜，村口的埠头依旧热闹非凡，大人摇着扇子谈天说地，小孩在埠头边嬉戏打闹。清清凉凉的渠水从他们的脚下流过，清清凉凉的夜风向他们吹来，在渠道坐上个把小时，一天的疲劳就烟消去散了。到夏收夏种一结束，还会有说书、杂耍的艺人到埠头边摆场子。江南那个景色秀美的村落，从来就不缺乏打发无聊的趣事。
　　 石蚌是五保户，他住的房子是生产队的。石蚌去世半年光景，他的小屋被改成了牛棚，常有人牵着牛进进出出，小屋里的生机是石蚌生前没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