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时，我生性顽劣，曾与小伙伴们一起干过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其中最难忘的，就是去盗果。
　　 村庄的庭前院后和路边菜园，长有许多果树，梅桃李榴梨，柑桔柚柿栗，可以说是要啥有啥。光桃子，就有白桃、黑桃、蚊虫桃、水蜜桃之分；论雪梨，也有糖梨、苹果梨、黄皮梨、蒲瓜梨之别。这些果树，在不同的季节，开着不同色彩的花，或洁白如雪，或徘红若霞，或灿烂似火，是村庄最迷人的风景。同样，这些果树会因时结出飘香的果子，黄了枇杷、红了樱桃，杨梅落树、桃子上市，摘罢雪梨、又采石榴，柿子紫了，柚子熟了，是村庄最诱人的味道。一年到头，我们这些小屁孩像馋猫般舔着舌头扬着嘴角，终日惦记着那些挂在枝头上的五花八门的果子。
　　 舟浦有一句俗话是这样说的——树头果子百鸟有份。意思是指那些水果不是某人某户的专属，它们是属于生灵的。于是我们就寻思着，既然水果连百鸟都有份，那么我们理所当然的也应该有份。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些果树株株都有东家，棵棵都“名花有主”，不是说你想吃就可以随时去采摘的。
　　 百鸟有翅膀，它们大可飞到树顶上大快朵颐。我们这些流鼻涕点灯光吹蜡烛的娒儿鸟嘛，不会飞，但可以去盗。一般来说，只要你敢盗、能盗、有本事盗，大人们也不会管得很严，果主也不会计较，毕竟树头果子百鸟有份哦。
　　 因此，盗果，就成了我童年最大的乐趣。
　　
　　 二
　　 盗果，决非易事，要是没几把刷子，根本就没门。
　　 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盗果者，必须要具备以下素质：一是胆大。盗果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去盗，基本上都是在夜间悄悄地干活，胆子小，黑暗中骤然传来一声鸟叫，都会把人吓得屁滚尿流的。二是会爬。果子长在树上，要想采到它，得练就一身像猴子一样的爬树功夫，如果笨手笨脚的，人没上树，就被人家发觉了。要知道，在盗果未成之前，人家是有权阻止你的行动的。三是机智。为了防盗，果主们往往会在果树上下暗布狗狗刺藤等陷阱机关，盗果者须具备侦察兵剪铁丝网、过封锁线的技能，同时要临危不惧，一旦出现各种险情，能够急中生机，随机应变。四是会逃。也就是说要善于奔跑，万一被人家发现，就要像松鼠般溜下树来，撒开飞毛腿逃之夭夭。不然，被人捉了舌头，当了俘虏，是件很晦气的事，一顿数落，难受，还丢人现眼。
　　 在村子里，就盗果而言，我属资质平平、盗功一般、出道较迟的人。不像狗平、狗海他们，他们五六岁就能在果树上像小鸟般自由飞翔了。我到了七岁还上不了树，只能像小鸡一样蹲在地上练翅。记得第一次学会盗，不是盗果，是盗瓜。
　　 一天，狗平对我们说：“生了，生了！”
　　 “什么生了？”我和狗海问。
　　 “爱珍家的刺瓜（黄瓜）生了。”
　　 狗海说：“好极了，今夜我们就去偷。”
　　 爱珍是我们的同学，住在我家的旁边。事先，我们特地到前沿阵地侦察了一番。她的刺瓜种在屋外的菜园角，一溜，十来株，青的藤，绿的叶，缠绕在竹枝上，开着黄花挂着青瓜。那次的经历平淡无奇，待天色一落暗，趁他们全家人正在吃饭，我们就溜进了她的菜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几条茄子般大小的刺瓜顺走了。
　　 此事后来被“豺狗”知晓了，他告诉我：“气瓜不是树头果子，是不能偷的。”他是一个盗果高手，深谙江湖规矩，“盗德”相当不错。
　　 我记得很清楚，我首次上树盗果，是八岁那年，到大公的菜园里偷蒲瓜梨。大公的梨树就长在我家菜园的隔壁，是一棵老梨树，长得十分高大，生出的雪梨像一个个小蒲瓜，味重甜脆，既诱人，又好吃。
　　 我之所以优先选择对着大公的梨树下手，是经三思而后行的。一是那蒲瓜梨确实好吃。二是万一被他逮住了，也没关系，因为他特疼我。但是，考虑到是初出江湖，又是在大白天作战，为了确保首战即胜，完胜而归，我还是做了充分的准备，特地请来狗伟助阵。他小我两岁，父母都是舟浦小学的老师，家教很严。开始，他不敢，后经我再三怂恿，并答应不用他上树，只须潜伏在我家的牛栏上负责望风放哨即可，他才勉强同意。我与狗伟约好暗号，如果平安无事，他就学青蛙“呱”一声，要是遇到敌情，他就“呱”三声。
　　 我从牛栏背的窗洞绕到墙坎，跳到大公的菜园，装着找蛐蛐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到梨树下。狗伟从窗洞伸出脑袋，朝四下观察一下，“呱”了一声，我立马“噌噌噌”地爬上了树。我伸手摘了一个，自己的有了，又摘了一个，狗伟的也有了，我还想摘一个，给弟弟。就在此时，树下突然传来了几声咳嗽，我低头一看，坏了，被人逮了。大公叼着“烟筒端”，站在树下，冷冷地睨着我，说：“你给我慢慢地爬下来。”我爬下树，耳根似火烧，不敢看大公的脸。他说：“你呀，你想吃雪梨，跟我讲一声不就行了吗？干嘛要来偷呢？”我低头不语。大公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说：“好啦，别不好意思了，走吧。”
　　 当时，我的心情糟糕透了，首战便当了俘虏，真倒霉。我还在心里暗暗地埋怨狗伟，他这个哨兵是咋当的，出现了敌情，他咋不发出警报呢？我怀揣着三个蒲瓜梨，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踏进家门，便听到狗伟在哭，妈耶！狗伟不小心，从牛栏背掉到牛肚子上去了。
　　
　　 三
　　 第二次出手，是去盗“美人痣”家的柚子。
　　 我家的屋后，有三个菜园。中央那个大的，是我家的，南北方向各隔着一堵人高的菜园坎，还有两个菜园，外边菜园是大公的，里头菜园是美人痣的。她的菜园里有一株红心柚，就长在坎边，黄皮红瓤，淡淡的酸中透着浓浓的甜，非常好吃。我敢去她的菜园“单打一”，也是盘算过的。原因之一，美人痣是我小姐姐的闺蜜，人长得很漂亮，按辈份我得叫她姑姑，但她老是讨好我，自降身价唤我弟弟，在她面前，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优越感，而且为所欲为的心都有了。原因之二，她的母亲是个小脚地主婆，平时，我总是想着在地主婆身上找到一些反动的罪证，梦想着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像刘文学式的英雄人物。说实话，从打心底里我就不怵她。
　　 一个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的秋夜，我在如水的月光中爬上了菜园坎，继而沿着伸过坎沿的枝桠爬到柚树上。我非常费力地摘下一个小排球似的柚子，“咚”地一声把它扔到菜地上，然后继续。也许是我的运气不好，也许是我的技艺不精把动静闹大了，当我摘下第二个柚子正欲下树时，地主婆端着菜油灯和美人痣一起过来了。我见形势不妙，便像一只夜鸟夹紧翅膀隐在枝叶间，不敢喘一口气，任凭心跳得“砰砰”直响。那一刻，我虽然紧张，但没有一点害怕，我拿定了主意，要是地主婆胆敢大呼大叫，我就把柚子当地雷使，一柚子砸灭她的菜油灯，尔后借着朦胧的夜色逃之夭夭。“阿弟，柚子摘下了没有？”就在我异想天开之际，美人痣开口说话了。我一听，完了，我的身份暴露了，这可是盗果的大忌。“阿弟，阿姐告诉你，你不要慌，也不要怕，慢慢地从树上爬下来，千万不要摔下来哦。”美人痣走到树下，高举着灯，轻声说。于是，一幅温暖得令我无比感动的画，就永远挂在我的心空里。那天晚上，灯光照亮了斑斓的夜色，照亮了在柚树上盗柚的我，也照亮了美人痣那一张月亮般的笑脸。
　　 还是常言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过了不久，一个所向披靡，令全村果树闻风丧胆的“三狗”盗果队成立了。三狗就是三条“狗”，“狗头”是“豺狗”，“狗头军师”是“鼻涕狗”，“狗盗”就是我——“狗亮”。不是吹，我们这个组合，堪称是舟浦村一个空前绝后的“盗果组合”。豺狗是个在山野上放牛牧羊的旷野之子，爬树攀岩的功夫比猿猴还要厉害。鼻涕狗是村庄头号泼皮秧地鸭的宝贝儿子，从小就深得其父游手好闲的真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自从被豺狗“招安”之后，我的口福就大了，几乎每天都可以享受鲜美的果子，活像花果山上的美猴王。本村的果子就甭提了，我们的根据地，很快就拓展到外村。一句话，在方园五里以内的村庄，全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但凡有好吃一点的果子，哪怕是由天兵天将守着，我们都有法子把它拿下。
　　 “补天漏”的院子里有一株红柿。他是村里的半仙，自诩灵山金鼻白毛老鼠精转世，会掐指点算、念咒作法、捉鬼驱邪，道行十分了得，谁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只须叫一通“巫夕”，人就没命，因此，他家的柿子，谁也不敢去盗。但豺狗不怕，他说，树头果子连百鸟都有份，补天漏要是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就不配当半仙。我们原来也不想去找补天漏的麻烦，都是他自己口无遮拦惹的祸。他说，我家的柿子，本是灵山宝殿前的一仙果，叫做“糖霜柿”，有缘之人吃了，相当于吃唐僧肉，会长命不老，无缘之人吃了，就会变牛变马，累死你。问题是鼻涕狗曾经偷吃了好几个，也没见他变成吃草拉犁的牛。豺狗听了，甚是不服，说：“咱们就去偷他的柿。”
　　 秋风乍起，黄柿未红，白霜玉露，尚待有时。
　　 一夜，我们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像鬼子偷地雷一样悄悄地来到了补天漏的院子里。补天漏养有一头黄毛的“哮天犬”，凶猛异常。但我们有办法对付，哮天犬“汪”了一声，鼻涕狗便把猪头骨扔了过去，那哮天犬是个有奶便是娘的货，立马就成了我们的内线，不吠了。豺狗对这次行动，十分重视，他令我和鼻涕狗俩人放哨，盗灵山仙柿的事，由他一人负责。根据分工，我和鼻涕狗埋伏在院坎上。鼻涕狗的武器是一袋子溪沙子，我的弹药是两裤兜的少鹅卵石。不得不佩服，补天漏确实非同凡人，豺狗像幽灵般刚爬到柿树上，他就提着纸糊的灯笼出来了，喝道：“哪里来的毛贼，竟敢偷我的柿子，你就不怕变成牛马吗？”我见状，根据事先拟定的作战方案，立即施展百步穿杨的甩石子神功，连发三颗石子，颗颗命中补天漏手中的灯笼，鼻涕狗则使劲地朝他撒沙子。号称鬼谷子第九九八十一代弟子的补天漏，在我们的突然袭击之下，顿时原形毕露，他叫了“皇天”，立马就逃回了家中。
　　 次日，我在路廊槛遇到补天漏，他眨着一双老鼠眼，朝我看了好几遍，说：“狗亮，昨夜我院子里来客人了，开始我还以为是前来偷柿的鸡鸣狗盗之流，细一看你猜咋的？原来是有几个灵山的仙童受如来佛祖的差遣，到我家里摘仙柿来了，你可知晓？”
　　 我听了，感觉到很搞笑，说：“我又不是仙童，我怎么可能知道。”
　　
　　 四
　　 盗果的事，有快乐，也有不堪，三言两语，真的是说不完。
　　 也许，看官们认为那是一件只有开心没有痛苦的事，告诉你，错，大错特错也！真的，盗果并非易事，很辛苦的。比如大热天去盗桃，为了图方便，我们往往是把穿在身上的背心勒在裤腰带里面，使它成为一个大袋子，将桃子塞在里面。桃子有毛，沾在身上很痒，事后我们须在水潭里泡上好一会才能解脱。比如盗柚，舟浦的柚树都是一些老柚树，枝上长有许多针刺，稍不小心，就会扎你个满手出血，额头开花，钻心的疼。再者，也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是大度的，一旦碰到小气的主，他会跟你玩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村子里有个叫“辣蓼虫”的，住在村边的一座老屋里。他的后院，长有三棵白桃丁。说是白桃丁，其实那桃子一点都不白，成熟的时候，红彤彤的，特别吸引人的眼球。一个夏夜，在鼻涕狗的鼓动下，我们去了。我受命放哨，乖乖，豺狗他们刚一动手，辣蓼虫就挥舞着扁担骂骂咧咧地杀将了过来。我被惊得来不及发出信号，撒腿就跑。在通常情况下，凡遇盗果的人，盗者跑了，果主是不会穷追猛赶的，但这辣蓼虫是个另类，我们跑了，他就使劲追。豺狗是个神行太保，我抢先撤退，他没法追击。鼻涕狗可就惨了，他是一个瘸子，跑得不快，眼看就要被辣寥虫追上了，无地可遁的鼻涕狗在惊慌失措之下，就不由分说地跳入了一个露天粪坑。就这，辣蓼虫也不放过。
　　 时至今日，我想起这事仍然心有余悸。假如那夜被抓的是我，我想这一辈子可能就毁了，别说辣蓼虫，就是我妈也决不可能放过我。好在是鼻涕狗，幸好他有一个特会护犊子的父亲秧地鸭。
　　 是夜，鼻涕狗蓬头垢脸，全身污迹，像一只落汤狗，臭气哄哄地被辣蓼虫拖到路廊槛示众。村人们闻讯，全聚了过来。秧地鸭赶到的时候，路廊槛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人们开始还在数落着辣蓼虫的不是，说娒儿去摘几个桃，何必这样呢？太过份了。但一看到秧地鸭来了，大家便撒手不管了，都站在一边看村子里的两大恶人相争，看起热闹来。结果，路廊槛就上演了一场火星碰地球的闹剧，秧地鸭被辣蓼虫咬下了半只耳朵，辣蓼虫被秧地鸭按在水潭里灌了一肚子的秋水，差点就闹出了人命。
　　 鼻涕狗的遭遇，我是亲眼目睹的，看得我头皮发麻，心惊肉跳，当夜，我就连做恶梦，如坠深渊。
　　 从此，我便再也不敢去盗果了。我终于明白，虽然树头果子百鸟有份，虽然盗果不算偷，但毕竟是一件躲在黑暗中干的事。黑暗之事，总是见不得人的。走向光明，才是人生的正道啊！
　　 现在想起盗果的往事，心中就发笑，那些细节历历在目。我特别感谢我的乡邻，他们的果子就是为了给我们快乐，并不责怪我们，遇到“狠主”，也并非是动真格的，大多以吓唬为主，那时，我们还是孩子，如今都是奔五的人了，乡邻就是请我们吃果子，也不想吃了。如果遇到一些孩子也像我们那样顽皮，闹鸡盗果，我们也不会动真的去制服他们，我们的心，已经被这温润的民风洗过，心底也种下了一粒善待孩童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