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没有多年前的一场火灾，祥子怎么也不会成为孤儿，身躯也不会那么瘦弱。如今，三十多岁的祥子，还是一米六几的个头。他是一个身材单薄，体格不够健壮的男人。冬天，祥子穿着厚厚的棉衣时，药店的老板给他称过体重，说勉勉强强五十公斤。倘若遇上冬季呼啸的北风，他便成了风中摇曳的一根小草，不停地摇来晃去，经不住一阵强劲的风吹。
　　 但祥子的老婆巧云不怕风吹。她身高一米五几，体重至少八十公斤以上。若在狂风里，她像一堵墙，稳稳当当的，很有几分安如泰山的感觉。假如这时瘦弱的祥子依在她身边，挽起她的手臂，也就不至于摇摇晃晃了。狂风里，她能给他一个避风的港湾。
　　 可是对于老婆巧云来说，在平凡的生活中，最能给他带来幸福、安全感的，还是瘦弱的祥子。
　　 祥子在一家快递公司上班，虽然苦点儿、累点儿，可收入还算不错。快递小哥的工作都是忙忙碌碌，祥子只有忙碌起来，才能赚到养家糊口的钱。祥子一家四口，所有的开消都靠他做快递来维持。他也能让老婆巧云放心，不吸烟，不酗酒，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更是跟他沾不上边。祥子光知道拚命挣钱，工资卡还一直让老婆紧紧地攥在手里。村里的人都说，祥子简直就是他家里拉车的一头老黄牛。
　　 祥子的老婆巧云，不能像别人的老婆一样出去工作，并不是因为她心宽体胖，关键是她要带两个学龄前爱折腾的孩子，伺候他们的吃喝拉撒。无奈，她只好在家里操持家务，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她在微信里，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也常乐观地安慰自己说：“俺现在，也算得上是全职太太啦！”
　　 说起祥子，总能让人联想起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来：勤劳、善良、忠厚、朴实。也许世间叫祥子的人，都是这种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样子。
　　 真是光阴似箭，这一晃荡，几年的时间就过去了，祥子的儿子狗娃，眼看着就要到了上学的年龄。狗娃天生聪明伶俐，是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点也不像祥子的又细又长的眯缝眼儿。
　　 上小学报名的时间越来越近，这让祥子的心里越来越急。是啊，他怎能不急？儿子狗娃已经六岁了，可到如今，他连户口还没有呢，这学可咋上？
　　 其实，祥子的老婆巧云，并不是狗娃的亲生母亲。
　　 七年前，祥子离乡外出打工，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小城，偶遇了一个非常喜欢他的姑娘。那姑娘名叫翠玲，高挑的身材，长发飘飘，生得楚楚动人，特别是她妩媚的眼神，飘来飘去的，很能勾人魂魄，瞥见她的男人们，没有几个不会成为她的俘虏。
　　 祥子也不例外，从穷乡僻壤走进外面的精彩世界，很快就让翠玲的眼神击倒了。他们俩在外地打工，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摸黑。为了有个照应，相互取暖，两个年轻人便租了间房子，搬到了一起住，过起了同居的生活。那时祥子在工地干活，翠玲在宾馆做服务员，两个人只有到晚上才能聚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缠缠绵绵，卿卿我我的，相处得还不错，祥子也尝到了什么是甜蜜爱情的滋味。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仿佛永远都装不下两个年轻人所有的浪漫故事。
　　 可谁曾料想，这女友翠玲在宾馆工作久了，接触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渐渐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不再像刚出来时，土里土气的，身上没一点诱人的光彩。现在，她也像大城市里的姑娘一样，常去超市购买高档化妆品，开始精心打扮，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靓丽，越来越迷人。后来，她又开始嫌祥子挣钱少，长得又小又瘦，不够帅气。她说祥子跟城里人比，简直就是一个呆瓜。祥子虽然是踏踏实实，埋头苦干，可翠玲认为，踏实又当不了饭吃，苦干不过是流一身臭汗。她羡慕宾馆里接触到的那些白领，嗅着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祥子身上的汗味儿舒服多了。她开始疏远祥子，有时晚上也不回家。
　　 祥子渐渐感觉到，女友翠玲变得越来越轻浮，不像以前那样实在、纯朴了。尤其是祥子发现了翠玲的水性扬花，就更加对她不满，产生了不少烦感情绪，甚至还滋生了离开翠玲的意念。但对于祥子来说，要想绝情地离开翠玲，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人家翠玲原来是黄花姑娘，现在跟祥子有了身孕，生米做成熟饭，你祥子跑得了吗？
　　 孩子倒是很顺利地出生了，还是个男孩儿，长得也极可爱，乌黑的头发，满眼溢出的都是清澈。祥子看着孩子，高兴的不得了，他打算想和翠玲在一起，好好地培育他，让他健康快乐地成长。可是孩子刚刚过了满月，翠玲竟把他丢给了祥子，一个人偷偷地离开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祥子一个人带着孩子，没法再去工地干活，只好抱起孩子，踏上北去的列车，伤心地回到了河北的老家。他离家的时候是一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回家却变成了两个。村子里说啥的都有，有的说这孩子是他路上捡的，有的说是他跟人私生的。不管别人怎么说，祥子也顾不上这些。一到家，他就忙着给自己的孩子换尿布，买奶粉，充当起了奶爸的角色来。
　　
　　 二
　　 隔壁邻家的赵四婶，是个热心肠的人，自打知道了祥子既当爹又当妈的事情之后，就时常忙里偷闲，去帮祥子弄弄孩子。毕竟赵四婶是过来人，喂养宝宝也有经验，祥子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人也善良，又勤快厚道。这孩子命苦，那年的一场火灾，烧了他的全家。幸亏那时赶上放寒假，祥子去了姥姥家，这才幸免于难。
　　 “唉，祥子从小就没了爹娘，辛辛苦苦地熬到现在，也实在不容易，咱能帮就帮帮他吧。”赵四婶常跟闺女巧云这样说。
　　 巧云比祥子大一岁，她属兔，祥子属龙。可是巧云生日小，蜡月初八，祥子生日大，二月初七，俩人相差不过两个来月，六十几天。上小学的时候，他们还在一个班，上学放学天天一起走。祥子从小自卑，人瘦胆子小，经常会有同学欺负他。巧云打小就是胖姑娘，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看见有谁欺负祥子时，她就毫不客气地冲那人挥起小拳头。如今，巧云也长大了，还是那样丰满，不管她怎么减肥，想啥办法都不管用，真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喝口凉水都会上膘。
　　 巧云的叔叔是酒鬼，常会跟她打趣地说：“减什么肥呀，这胖乎乎的不是挺好吗？花钱折腾啥？倒不如省下钱来，给叔叔痛痛快快地买几瓶酒喝。我看我家云儿也不胖，要是在唐朝，那就是标准的美女呀！”
　　 就这样一晃荡，三十几年的光阴过去了，可是巧云还没出嫁呢。不是人家嫌她胖，就是她挑别人没眼光，素质差。前几年，她还能坚持天天去上班，现在倒好，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其实，这么大年龄了，整天窝在家里谁不心烦？烦又能咋样？赵四婶心里更烦，虽然她嘴上不说，可心里老是惦记巧云找男朋友的事。不过巧云想得开，她总跟娘嬉皮笑脸地说：“娘啊，你着啥急？三十多岁的大姑娘多得是，又不是我一个。”
　　 不过在家闲着，倒有得是大把的时间自己安排。巧云无聊的时候就逛超市，有兴趣了就去看书，有时还为江山文学网投几篇诗稿，你别看她人长得富态，诗却写得清秀隽永，常常还有精品红豆点缀作品栏里。但也有时候，她会跟娘一起，到祥子家去看小孩。
　　 巧云记得，第一次看小孩的时候，祥子说那孩子还没有名字呢，非让巧云给孩子起个名字。巧云天生喜欢狗狗，便随口说了声，“就叫狗娃吧，狗娃好养哦。”
　　 “狗娃就狗娃吧，叫啥不都是一个符号吗？”祥子望着巧云，感觉那狗娃不像是他一个人的，倒好像是他们俩的。
　　 俗话说，日久生情，石头捂久了，也能捂热。巧云常和娘一起看狗娃，看得时间长了，还真看出感情来了。说来也巧，每逢巧云去看狗娃，狗娃都会不错眼珠地看着她笑，笑得是那么开心，那么亲切自然，仿佛她就是自己的亲娘。一到这个时候，巧云总会忍不住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抱抱他，逗他开心，逗他疯笑，宛如那狗娃就是自己亲生的。
　　 这一来二去的，狗娃好像离不开巧云了，巧云也更是放不下狗娃了。巧云还发现，不光是自己常和狗娃眉来眼去的，就连祥子好像也在和她暗送秋波呢。
　　 还是赵四婶看出了端倪。其实她也早有心思，想把巧云嫁给祥子，他们年龄相当，又心地善良，谁都没有歪心眼儿，过平凡百姓的日子，在赵四婶的眼里那是最好的。
　　 巧云和祥子，其实内心也有想在一起的心思，不过那层窗户纸就是没人捅破，这回遇上了赵四婶的推波助澜，祥子与巧云走到一起，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了。没过多久，祥子便和巧云一起领证登记，搬到了一起住。不到一年，巧云又给祥子添了一个千金小姐杏花。这样，巧云就只能在家带两个孩子，整天忙于家务，精心照顾孩子们的吃喝拉撒。
　　 祥子为了给两个孩子补充营养，还特意买了只奶羊。等奶羊生了羊羔，孩子们就可以喝上新鲜的羊奶了。在巧云的精心喂养下，没过几个月，奶羊真的生下了雪白的羔羊。
　　 那天，在巧云去超市回来的路上，发现了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狗，她见小狗可怜巴巴的样子，尤其是那种无助的眼神，让巧云动了怜悯之心，不得不把它带回了家。孤独的小狗，刚来家里见人时还有些胆怯，总是躲躲闪闪的。没过几天，它竟和小羔羊挤在一起，睡在一起，羊羔吃奶时，它也战战競競凑到一起去吃羊奶。母羊见了小狗，只是咩咩地低声叫了几声，仿佛在跟小狗说：“没关系，吃吧，放心吃吧。”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可怜的小狗竟把温顺的羊当成了妈妈。
　　 羊羔和狗崽儿一起吃奶，这在祥子家小院里，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杏花和狗娃常在那道快乐和谐的风景中，得到许多童年时代的乐趣。
　　 天真无邪的狗娃和杏花，从小就在一起，从来也不知道他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就像院子里那只羊羔和捡来的那条小狗。狗娃走到哪里，杏花就跟到哪里，一起在院子里玩耍，一起吃妈妈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到了晚上，有时杏花还钻进狗娃哥哥的被窝里嬉戏。
　　
　　 三
　　 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这狗娃就长到了该上学的年龄。可上学没有户口不能报名，这让祥子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但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没有户口也可以给孩子报名，那就得给狗娃和祥子做一次亲子鉴定。
　　 让狗娃上学，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可是做亲子鉴定不是说做就做，祥子已经打听到了有关部门，做一次亲子鉴定要花费不少钱呢。他把想做亲子鉴定的事跟老婆巧云说了。巧云是通情达理的人，她拍着祥子单薄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说：“做就做呗，不做孩子咋上学？孩子是你的，又不是别人的，你怕啥？”
　　 祥子挺起了腰杆，心中暗想道：是啊，巧云说得对，孩子反正是我的，我怕啥？不就是花几千块钱吗？有了亲子鉴定结果，孩子就能上学了。他鼓足勇气，预约了一家鉴定机构，在约好的时间，带着狗娃进行了一次亲子鉴定。
　　 那天，祥子和狗娃取完了鉴定样本，就在门外等待结果。工作人员告诉祥子，说要等六个小时以后才有结果。祥子做快递一直很忙，没时间带儿子出远门，趁着这个机会，他领着儿子狗娃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些玩具和两大提兜好吃的。狗娃知道爸爸疼爱自己，前几天过生日的时候，还特意为他买了一个漂亮的有童话世界图案的大蛋糕。他喜欢蛋糕上的小房子和小女孩，那小女孩像妹妹杏花。
　　 在走回鉴定中心的路上，狗娃走得很慢，好像累了。祥子抚摸着他的头心疼地说：“儿子，累了吧？老爸背你。”他用瘦弱的肩膀背着狗娃，向前努力地行进。
　　 他背着狗娃走进鉴定中心大门时，工作人员正拿着鉴定结果等待着祥子，那人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他：“经过DNA实验室鉴定，你和孩子没有血缘关系。”
　　 此刻，祥子像听到了晴天霹雳，眼前一黑，两手一颤，刚刚买回的玩具和两兜食品，一下掉落到地板上。他向拿着鉴定书的人狂吼着，“不！这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他明明是我儿子，怎么会……”
　　 “请你冷静一下，不要激动，要相信科学。”拿鉴定书的工作人员向上推了一下眼镜，安慰他说。
　　 祥子瘫软地坐在地板上，那双细小的眼睛里，涌出两道苦涩的泪水来，他怎么也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祥子坐在地板上，回想起在江南小城和翠玲在一起的日子，他在模糊的记忆里，寻找着七年前的那些点点滴滴。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委屈、愤怒和屈辱。他看着狗娃，内心深处像有一股莫名的火苗在燃烧。他使劲儿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觉得自己白白付出了七年的感情和辛苦。此刻，他真想把狗娃扔到荒郊野外，扔到一片让他永远也走不出来的茂密的森林，甚至抛进汹涌奔腾的黄河水中。他不想再见到狗娃，他看着他觉得非常恶心，他是一个狗杂种，他害苦了自己。
　　 狗娃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也没见过爸爸这样伤心流泪过。他依附在爸爸的胸前，两只可怜的小手使劲地曳着爸爸，急得哭成了一个小泪人。
　　 “兄弟，冷静点儿，别伤心了。”一个五十多岁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轻轻地抚着他瘦弱的肩膀安慰道。
　　 “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害者，要不是给孩子输血，我会蒙在鼓里一辈子。”那男人无奈的眼神里流露的满是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