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夏五月，我与几个朋友，还有妻子一同去她老家看望老岳母。老岳母一边絮絮叨叨说我把她忘了，这么长时间不去看她，一边忙碌着用白果炖猪脚招待我们。
　　 “这白果，是我去年从门口‘神树’下捡来的。你们难得来，炖给你们吃，可香了。”
　　 我有些愕然，正想张嘴问个究竟时，八十高龄的老岳母告诉我说：“我们寨门口有一棵白果树，年年都会结出上千斤白果。每年香会，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会慕名而来，祈求保佑，也都把这棵白果树看作是神树。”
　　 这里居然有这么棵古树！我虽来过多次，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回也匆匆，不得而知。这次耳闻，我带着好奇心理，急不可待地赶去一睹“芳容”。下个陡坡，穿过寨子，拐过田垄，白果树远远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它如一把撑开的绿绒巨伞，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又似一座“青峰”直插云间，火辣辣的太阳光被它毫不留情地挡住。
　　 走到白果树下再看，它长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抬头凝望，背后高高的大山巍峨耸立，前面清澈的小溪涓涓流淌，左右两百米外是村民们顺山而居的栋栋木房。站在树下，和风从天上、从四周向我们倾泻过来，清透凉爽，周围的绿叶轻轻摆动着。我惊叹，大自然简直就是个神奇的艺术殿堂！那棵挺拔的白果树就是眼前这座殿堂中不知疲倦的歌者，它歌咏着永远的清新，亦在风中弹奏着天籁般绝响。
　　 哇塞，这棵古树可大了！几个朋友手拉手围拢它，都没有抱住。它就像一栋五六十米高的摩天大楼，抬头望不到树梢。树皮是灰褐色的，上面长有许多小疙瘩，用手摸上去非常粗糙，也很坚硬，就像老人皮肤似的。它的树枝从中间脱颖而出，无数树枝像巨大的手臂从四面八方伸展开来。树根又大又长，在底下交替盘踞，有的伸到寨子房屋地底下很深的地方，像托盘一般托着那里的六十多户人家；有的伸到数百米远的小溪沟底，像一根根吸管插入沟中吸着溪水。最底层树枝覆盖了周边一亩多地，树枝末梢几乎靠着周边的土地，罕见高大的白果树逗得脚旁的竹林争相抬头仰望。树下还有几块砖头砌成的简易香炉，里面插满了燃尽的香烛火把，树枝上挂满了一段段红布，肃穆安然。
　　
　　 二
　　 我去过西安古观音祥寺和云南腾冲界头镇，见过的那些千年白果树与它相比，都应甘拜下风当“小老弟”。我们正在惊叹不已时，一位满头白发、长长银白胡须的老人，提着香纸朝着白果树走来。看到我们后，他笑了一下，就把香纸放下，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虔诚地燃点着香烛，点完后，对着神树作揖三下，把一段红布挂在树上。
　　 我走上前去，主动和老人搭讪：“老爷子，您家哪里人啊，怎么到来这里烧香化纸呢？”
　　 “不远，就在离这里有十来里路的下水沟寨子。前几天曾孙生病，我老伴许了个愿，小曾孙真还好了。他爸妈外出打工了，爷爷、奶奶忙着呢，我这老头儿闲着无事，就来还愿啦。”
　　 “真还看不出您老人家，四代同堂了，多大高寿了啊？”
　　 “已年满八十九岁了，啥子高寿啊。”老人耳聪眼明，一边烧纸，一边笑呵呵地回答。
　　 “老爷爷，你真了不起，年迈九十的人还能走这么远的山路。”
　　 “山里人，劳苦的命，有时在家里还要下地劳动呢。”老人随即问起了我，“你们是哪里人啊？不会也是到这里来敬奉神树吧。”
　　 “我们是来寨子里走亲戚的，听说这里有一棵大白果树，就来看一下。”
　　 “老爷爷，您知道这棵白果树有多少年了吗？它怎么会变成神树呢？”
　　 “哎呀，这树究竟有多少年我不是很清楚，只是小时候父亲就给我摆起过，少说已有千多年了吧！反正我懂事后，看到它就这么大。至于怎样变成神树的，这个话说起来可长了。”老爷爷从裤兜里摸出烟杆，一边裹烟，一边用手指着树脚后坎的两块石板介绍道：
　　 “很久以前，这棵古树后面土坎边有一个土地庙，后来破四旧、立四新时被砸碎了。传说有一天，有一个小伙途经这里，到对面山上去挖矿。实在累了，就靠在树上休息了一会。刚刚闭上眼，就仿佛听到有人对他说‘今天别去了，矿洞要垮塌。’小伙急了，赶快跑去给大伙讲了刚才在树下打盹时听到的话。大伙听了，就都不敢去了。不一会儿，矿洞果然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垮塌了。从此，人们就认定这颗古老白果树是神树了……”
　　 随即，老人家给我们摆起了一个早些年在这里发生的故事。有一天，寨子里的几个小孩在树下玩耍，一个顽皮的小后生突发奇想，在树下找几块石头垫着，顺着树枝爬上树去玩，结果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把背脊骨摔断了，成了残疾人。人们都说小孩爬上树是得罪了神树，从此以后，再没人敢爬上树了。
　　 老人绘声绘色的叙摆言语中，那庄重的脸上写满了对古神树的崇敬，我哪敢冒犯老人，想笑又不敢笑，就顺着回应老爷爷说：“看起是很灵验，要不您这么大年纪了都来这里……”
　　
　　 三
　　 回到老岳母家，吃过夜饭后，几位寨中的老人听说岳母家来了客人，就相约而来。在老岳母家院子里，借助明亮的月光，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摆起了这棵白果树险些被毁掉的那些历奇惊险。
　　 五十多年前，寨子村也像别的村寨一样，大量砍树炼钢铁。那时，白果树周边的一些树子都被砍光了，有人提议把这棵白果树也砍了，还说这棵树太大，挡住了阳光，造成周边土里的庄稼长得不好。后来，寨里的一些人商量，树太大，无法用刀砍，只能用锯子锯。
　　 第二天，寨里的几个人扛着锯子、斧头来到了树脚，正要开工锯树时，天上乌云翻滚，倾刻间雷声大作，下起了瓢泼大雨，那几个人只好跑回家中避雨。这时，有一个人说：“这雨早不下，晚不下，恰在我们要动手时下，怕是上天有意把这棵树留下。这天意，可不敢违啊！”几位一听，觉得有道理，谁也不敢去锯树了……
　　 这棵树，就这样逃过了一劫，保住了性命。
　　 又一次，大伙都记不清是哪年了，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一个城里的楼房开发商老板找到生产队长，要出大价钱买这棵树，还美其名是什么城市建设的需要。还说，准备将这棵树修根锯尖，只要树桩，挖起后修一条简易便道，用大货车运载出去。
　　 寨里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约而同聚集到了队长家，大家议论非非，更是质问道：“城里需要大树当风景，我们农村就不该要风景了吗？这棵树在这里活得好好的，这么多年与我们朝夕相处在一起，保佑着我们全寨人平平安安，凭啥要卖呢？”那个老板看到村民们这么齐心，只好作罢。
　　 后来这个老板回去后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原因不得而知。
　　 有一年，村里一户人家修房子，在挖地基时，挖到了这棵树的一根树根，这家人马上召开家庭会商量确定，把挖出的土重新归位，夯实，以确保树根不再受到伤害，并另选地方修房。保护这棵古树，似乎已经成为众多村民的自觉行为……
　　
　　 四
　　 这么多年来，寨子里的人无论是修房砌坎、挖土开石，还是修公路等，自觉自愿不伤害这棵古树。要是遇着大风吹断的树枝掉在地上，人们会小心地把它捡来堆放好，从没有人扛回家去当柴禾烧。因为，这棵古树在村民的心中，早已是“神”一样的存在。全寨大人小孩，心里时常装着它，关注它，呵护它，敬重它。至今，通往神树的路，仍然还是那条原始古老的小路
　　 灵性的白果树也会知恩图报，从未闲着。春天，枝头上悄悄冒出嫩芽，当春姑娘离去后，纵横交错的树枝上结满了一个个又圆又大的青果。夏秋，果实在悉悉秋风中由青转黄，然后“蒂落瓜熟”后就会把果实一颗颗送到地上。这时，家家户户都会去捡白果，拿回家里晒干剥开，把果仁或炖或炒，阵阵香味扑来，让人感到是上天赏赐的“圣果”，那滋味爽死了。严冬，一片片黄叶随风籁籁飘落，在地面上铺成“金毯”，孩子们在那里嘻戏玩耍，胜过天庭乐园。
　　 我见过那些闻名于世的千年白果树，因为身在名山或大庙上，引来许多文人骚客咏诗作赋，让成千上万的游客游览观赏，与之合影留念，风光无限……
　　 猛然间，我突发奇想，要是这棵树生在大寺庙或什么名山上，那更是绝妙的景点，也会让世人竞相驱使，引颈仰望。只可惜，它远离热闹之地，生长在孔家寨这无名的小寨门前，“养在深闺人未识”啊！
　　 但是，人的叹息，总是人的叹息。千年白果树从未叹惋过，也从未计较过什么，喧闹也罢，寂静也罢，它总满怀激情地生长在这里。它在这山野里，造就成一幅天然壮观的奇景，年年岁岁与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相融相生。树是寨的象征，又活成了寨的风景，它就像一位大彻大悟的智者，超然，豁达，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