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老王头的郁闷(散文)
农历五月十二这天夏至,历书说一年之中这日白天最长,夜晚最短,老王头的郁闷在这漫长的白昼里也达到了顶点。
三夏大忙,龙口夺食,老王却闲得没事干。都怪儿子王海,说他七十五了,干不动了,只种了二亩麦。太少啦!
从去年秋季麦子下种开始,老王头就满脸不高兴。秋雨足,底墒好,麦苗出的齐,像根根银针顶着露珠儿,他越看越爱。可那是人家的地,儿子娃梦里娶媳妇——空欢喜。
冬季两三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咱二亩地,有啥兆头?老汉气得蹲在墙根闷着头抽旱烟。
往年春季干旱少雨,今年奇了怪了,好雨隔几天筛面箩子一样轻轻洒。二月麦苗起身,长得汪实,一把面面土都扬不进去。今年将是几十年难遇得好收成,这几乎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情。一想起自家地少,老王头心口隐隐作疼。
猫老不逼鼠,儿子早当家做主了,老王头说啥王海不听。娃孝顺,担心他干起农活不要命。他不敢在王海面前说麦子种得少,只好在老婆跟前囔嘟:“今年风调雨顺,都怪那怂娃,让只种二亩地的麦。你看耽搁了……”老婆呛他:“耽搁你吃了,还是耽搁你喝了?咱娃还不是怕把你老鬼累倒了,你这是让福气烧得起泡咧!”老婆也倒戈了,没了同盟军,老王头孤家寡人一个,只好挠挠头,有空了去那二亩地里锄草。村子人笑他,你是天天在地里绣花,还是给麦苗号脉呢?他从不打除草剂,这麦自家人吃,他连化肥都不用,全部施农家肥。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麦穗沉甸甸,麦芒朝天奓。“布谷——布谷——”布谷鸟动听的叫声在清晨的田野里回荡,叫得人心里舒坦。
可端午前一天,一场大风,麦倒伏了,气得老王头晚上没喝汤就倒头睡了。
这还没有完,即将搭镰收割时,竟然接连下了三天雨。“老天爷作孽嘛,疯了,麦黄了下雨。”老王头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诅咒老天,又一次一次朝天张望,希望风来了,云散了,雨住了。王海淡定,劝老父亲不要着急上火:“倒伏的麦子收割机也收呢,就是100块钱一亩地。”他白了儿子一眼,“麦颗颗黑头咋办?发了芽咋办?”
“卖了,去年的麦还没有吃完!”
老王头不再说话,心里骂:“买买买,卖卖卖,现在的人再会弄个啥?”
雨晴了,第二天王海在公路上挡了台雷沃谷神,半个小时后麦粒“刷——”一声倒在场里。老王头看着出了芽的麦,心头塞了一把草一样破烦。
毒日头下,他仔细地用木耙耙把麦粒推开,握着新买的竹扫把一遍遍地掠走上面的麦衣子、皮袄壳(带壳的麦粒),还有麦秆节节。
王海忍不住第三次劝父亲:“爸,你不费那力气了,晾一个日头,咱就拉去卖了,好歹的麦粒都是一块零五分。”老王头气得脸涨红:“这是粮食,给人吃的,麦秸麦衣子那是给牛的草料,两个咋能混到一块?庄稼人,啥时候都不敢胡整。”“面粉加工厂,风车一吹,连毛带土吹干净了。爸,给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咋就不信呢?”“我做了一辈子庄稼,把这没拾掇干净的麦拉出去,丢人。”
下午,王海不由分说,起场装麦,蹦蹦车突突地吼着,卖麦。收麦两天,他的挖掘机少挣1200元,种粮食不划算,早卖早出去挣钱去。一袋烟的工夫,1721块钱,一个子不少地交到了老王头手里。老王头攥着钱,半张着嘴,他不能相信:今年这就叫把麦收了?场活就算零干了?
老王头不甘心,大中午拉了架子车,去地里拉麦秸。节节柴禾,烧起来美着呢。才刚装了一车,儿子撵到地里,一言不发,拉着车子出地。他只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回去,老婆进门就骂老汉:“你没事找事哩,晒得高血压犯了,又给娃寻麻达呢!你看娃挣钱容易吗?”
老王头没言传。收麦黄天,在家里,呆不住。
第三天吃过早饭,王海开着挖掘机前脚出门上工地,老王头骑了自行车后脚离开了家。
王海晚上回家,一问他妈,说一天到晚没见他爸的影子,他开着小车到麦地里寻,没人;去村里打问,不见。想了想,打电话问邻村他姑父,他姑父在电话里不好意思地说:“你爸爸早上就来帮我晒麦,一晌午把麦搅了十五六遍,一下都没歇。四点多就骑着自行车走咧……”
爸爸去哪儿了?
王海有些心慌,大热天的。他继续找。北盟烧烤摊前,村子一帮伙计看他车停下,纷纷起身招呼他喝一杯。
“你们谁见我爸了?”
“我下午卖麦时候,老王叔在刚子的麦堆前,捉着扫帚往干净掠麦呢。”赵超一边鼓着腮帮子嚼肉一边说。
王海不敢怠慢,刚子在小学门前支了地磅,每年都有客商扎点收购。
远远瞧去,交粮车和人走光了,王海下车。收购点隔壁,刚子家大门开着,院里灯火通明,喝酒声,划拳声,摇色子声,刚子婆娘招呼人吃饭声,青椒炒肉的香气,啤酒的醇香,混杂在一起,在夜空里弥漫。
月光下,山一样的麦堆静悄悄,黄澄澄、数不清的麦粒挨挨挤挤汇集在一起,散着阳光的燥气,土地的味道,那是王海打小熟悉的麦子气息。
王海继续张望,突然他看见了父亲:和过去看麦场一样,爸爸头枕扫帚,身旁搁着木锨,在麦堆旁睡着了。他睡得香甜踏实,一年来的郁闷一扫而光,那和辛店沟一样深的皱纹上,还沾着几片麦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