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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泥巴飞落


作者:迷音 秀才,217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75发表时间:2008-11-13 11:04:16

这一条大河如同鳞光闪烁的巨蟒从西方蜿蜒而来,在此处兜了一个封闭的旋,反复的冲刷和激荡,拱出了一座心形的河心岛。河水如同蓝色的琉璃瓦,河心岛上的土壤呈赭红色,这个河心岛活脱脱就是大河剧烈跳动的心脏。
   河心岛上只有一棵树,拔起在岛中央。这棵树的枝干长得层次分明,形似一棵南洋杉,呈宝塔状,倘若细细点数,还可以发现它共分为九层。树叶是袖珍型的柳条状,最新鲜的春菜一般翠绿。在繁芜浓密的树叶之间,垂挂着四季的瓜果蔬菜,绽放着四季的花朵,缀着不同形状、质地和大小的五色石,盘踞着不同花纹、长短和模样的蟒蛇,鸣叫着不同叫声和羽翼的鸟。
   在大树下,河心岛边缘,女娲横卧着蛇的下半身,一头黑发像流瀑一般从他的头上涌出来,向下流贯了她的全身,像一条顾影自怜的美人鱼。她套着兽牙镯子的双手伸入柔软的河滩,捧出深蓝色的河泥,将它们揉捏成双手双脚的泥人,在泥人应该是脸的位置上塑出五官。先是双耳,再双眉双眼,然后是鼻,当泥人的嘴巴被最后勾勒出来的时候,他们便哇哇地大叫起来,往往将女娲搅扰得心烦气躁,于是她索性将他们操起来,一个个往树上掷。他们从此在树上定居,不再下来。——女娲已经忘记这样的动作她重复了多少遍了,只觉得开始有些疲惫了。
   女娲舒了一口气,脖子晃动了一下,那一头黑夜一般的长发如同泼墨挥毫,凌空甩出了苍劲的一撇,再是悠长绵延的一捺,便如同一匹玄色的锦缎挂入蓝色的河水里,一直沉到河底,发梢部分没入了泥中,就像一株长势旺盛的水草。
   这时女娲猛然之间灵机一动,不禁心花怒放起来。她侧过身来,面朝大河,像一匹饮水的马一样俯了过去,将那一头长发全部扎入河水中,相应的就有更多的头发没入了泥中。她将脖子左右摆动了一下,目的是让头发沾上尽可能多的河底泥。
   当她预计时机成熟,便将头向上竖直的扬起来,万千发丝从河里被抽了出来,此时它们已被河水染成了蓝色,从发根到发梢,从天蓝色而海蓝色而墨蓝色。头发的末梢部位挂着充足的河底泥,它们一经脱离了河面,随着女娲脖子一歪,头部侧向一撇,便像一束发亮的蓝丝绒一样甩到了空中。发梢上的泥巴便纷纷在空中被劲风刮落,失去了立足之地,又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它们便没头没脑的往地面上坠落。
   女娲估计已经将头发上的泥巴全部甩了出去,嘴角向上一翘,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为自己发明了全新的造人方式而喜不自禁。她从怀中取出了排箫形状的笙簧,只管自己如痴如醉的吹奏了起来。
   那些泥巴在天上摇摇摆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大地对它们来说,只是一片遥远的黑暗。
  
   这是一间产房,四面墙壁刷成了草绿色,在其中的三面墙壁上挂着六幅婴儿的画像,他们有的坐着,有的趴着,有的仰躺着,有的别扭的站着,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童稚的笑容,仿佛是一群在青草地上嬉戏的小天使。在另外一面墙下紧靠着一张产床,身着洁白素净护士装的护士小姐在床上铺上了洁白素净的床单、洁白素净套枕的枕头、洁白素净被套的棉被,在房间四处洒上了橘子香水,她回头嫣然一笑,离开了产房。自始至终,产房里飘扬着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母亲躺在舒适清新的床上,望着对面墙上的六个婴儿,手掌顺时针的轻轻抚摸着圆丘一般的腹部,脸上焕发出母性的光辉,宛若拉斐尔画笔下怀抱圣子的圣母。
   一双小脚突然调皮的蹬了几下,一阵剧痛从母亲的子宫深处传来,犹如一记呼唤光明的信号,母亲的额头上沁出了汗滴,嘴角处露出了笑容。这个笑容非同一般,这个笑容的外围镀着一层银白色的母爱的光华。
   母亲意识到自己今天成为了救赎者,有一个生命和她在精神层面上经过历时十月的交流,终于同意接受救赎,让母亲将它从黑暗的体内解放出来,进入光明之地。这两个生命如同矛盾一样紧紧相连,母亲的内心涌起了哲学高度的感动。
  
   激情澎湃的音乐从笙簧里汩汩流出,飘荡在蓝色的大河之上,静默如琉璃瓦的河面泛起了涟漪,大河跳起了水花之舞,发出厚重的铜器撞击之声。音乐洋溢在河心岛的四周,徜徉在大树的树叶之间,让庞杂的柳条状树叶领受了木梳一般的梳理,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呼”声,它们摇摆起来,带动了大树之上的五色石,让它们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风铃之声。在天籁的笙簧之声的驱动下,河心岛上刮起了一阵狂风,万物在狂风中尽情地舞动着腰肢。
   那些泥巴随风在天上飘荡,仿佛是含在了风的嘴里,风的舌头将它们裹住,胡乱的卷着,让它们翻翻滚滚、浮浮沉沉。风的津液将它们滋润洗礼,慢慢的浸泡,逐渐的渗透,终于,仿佛突破最后一道致密坚硬的关卡,鼓荡的空气长驱直入真空的世界,那些泥巴如同在陆地上昏死已久的鱼再一次沉入水中,干瘪的鱼腮贪婪的吸吮着融化在水中的空气,它们终于悠悠醒来,恢复了知觉,但是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黑暗中一片死寂,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一股躁动的气流中摇曳飘忽,同时在摇曳飘忽中缓缓下落。
  
   父亲在母亲圆润的额上深情一吻,揉了揉母亲的双手,将她抱了一个满怀,便走出了产房,将关爱和鼓舞的目光留在了母亲的脸庞上。母亲仿佛获得了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终于驱散了所有的恐惧感,下定了百折不挠的决心。
  
   剧痛从她的腹中涌了上来,如同潮涨潮落,轮番反复,让母亲一会放松手脚,一会牙关紧咬,几次三翻以后,尽管疼痛日依然如故,但是母亲仿佛已看透了它的模样,做好了不断的领受它的心理准备。一想到大概两三个小时以后,她的身下将响起世界上最新的一声啼哭;两三个月以后,那声啼哭的主人将穿上她亲手缝制的小衣小裤;两三年以后,有一个三步一跌的小孩用嫩生生的声音喊她“妈妈”;——她就觉得无论再难以忍受的痛苦都是值得一试的。
  
   它们的身体在狂风中飘荡了许久,终于对晕忽忽的感觉有所了解,但是他们还是不知道将要飘向哪个方位,目的地又在何方,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风中飘摇的,因为它们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女娲似乎并不想停止吹奏,反而更加的变本加厉,一边吹奏,蛇的下半身一边缓缓的蜿蜒上升,最后居然将整个身子立了起来。悠扬空灵的笙簧如同一种魔咒,使得盘踞在大树上的蟒蛇也纷纷蜿蜒上升,将身体立了起来。风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的刮了起来。
   风中的泥巴才刚刚获得了知觉,便又感到自己一下子又被狂风打散了,意识如同搅拌均匀的蛋液一般,变成了一片混沌。它们只是隐隐的感知到大家不断的四散开来,被风的双掌拨向不同的地方。
   那些泥巴在飞落的中途遇到了狂风,有的被卷离了河心岛,落入大河中,融化在河水里,变成粉末沉淀下来,回到了从前的地方;有的直接被击碎在半空中,意识跟着它们的身子一下子烟消云散,有的被拨打到树干上,一时昏眩了过去,有的被柳条状的树叶托住了身躯,终于从风中挣脱出来,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机会。
   那些在树干上的失去知觉的泥巴,顺着树干流了下来,因为它们还只是稀薄的糨糊状,并不是整块的流下来,而往往将身子拖拽得老长,又往往在途中中断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成为完整的人形了。只有那些在命运安排下躺在树叶上的泥巴没有辜负了女娲的希望。
   它们躺在树叶上歇息了一会,混沌状态的意识逐渐的明晰了起来,开始对自己现时的处境,有了大致的了解,它们继续飘摇着,但很显然并不同于以往,以往它们的飘摇并没有固定的方向,通常不知道下一个方向会是哪里,如今它们知道:自己不是上下波动,就是左右摇摆。
   一团不知哪里飘来的乌云将河心岛罩住,下了一场急雨,女娲将笙簧收了起来,钻入地下的洞中避雨,霎时间狂风消停,大树梢头的枝条经过狂风的梳理,带着满头的树叶披散下来,形成了一把繁华浓密的华盖,将洒落的雨点就全部挡在了外围,因此停留在树叶上的泥巴并没有淋到半滴雨水,避免可能融化的危险。它们可以感觉到摇晃的身体猛然间停顿下来,尽管它们还是听不到聒噪的雨声,但是它们已经可以隐隐的觉察到周围酝酿着一股大自然的声息。
   乌云飘向远方,急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露了出来,将阳光铺洒在大树的华盖之上,吸吮着组成华盖的枝条和树叶上的水分,于是枝条和树叶不再由于潮湿而粘贴在一起,而是彼此鲜明的杂开,让阳光得以从越来越多的缝隙中漏了下来,照在那些湿泥巴的身上,继续吸吮着它们身上的水分,将它们变成了干泥巴。尽管它们看不到耀眼的阳光,阳光中拱着七色的雨后彩虹,但是它们已经可以通过不断提升的体温隐隐地看到一派裹在一层薄膜背后的光华,犹如破壳之前的雏鸡看着鸡蛋外面的世界。
   它们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它们的耳旁不再是一片死寂。
  
   轻盈恬静的《摇篮曲》萦绕在产房四处,母亲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孩子奶声奶气的“格格”笑声,笑声从她的腹中传来。节律性的不断作用的剧痛已经麻木了她的神经,她只觉得下腹一会猛然收缩,一会猛然松张。那位美丽的白衣护士带着迷人的微笑再次出现在产房里,端来了湿热毛巾,为母亲拭去了了额头上的汗珠。
   反复的收缩,反复的松张,持续了一段时间,终于随着最后一次同时也是最猛烈的收缩,剧痛有如山洪海啸奔涌而来,母亲感到有一块硬物坠了下去,一下子封住了她的宫颈口,母亲不得不牙关紧咬,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好象生怕腹中的小天使长出翅膀飞掉了。——母亲意识到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担子在此刻落在了自己的肩上,让她获得了情愿与之同生共死的责任感。为了表示她的决然毅然,母亲双手扣住床沿,两腿张开,摆出了一副可以接受一切命运挑战的姿势,发出了承载着一个新生命的重量的呐喊。
  
   它们潮湿的身子经过日晒,变得干燥,不再粘稠,纷纷从树叶上滚落下来,再次失去了支撑点,只能往下降落。但是此时他们已经摆脱了云山雾罩的湿漉漉状态,周围又风平浪静,终于让它们有机会去尝试观察和倾听。下降的身体和空气摩擦产生的气浪鼓捣在他们的耳旁,眼前的那一层浅黄色的薄膜渐次稀薄,终于仿佛闸门顿开,潮水顷刻涌入,它们听到了空气鼓捣出来的烘烘声,大树上蟒蛇亲昵的吱吱声,飞鸟的鸣叫声,河水的丁冬声;看到了那一条蓝色琉璃瓦一般鳞光闪烁的大河,翠绿葱茏的大树,赭红色的心形河心岛,嗅到了大树上四季的花朵所散发出来的各种花香。它们发现自己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身体正在逐渐的拉长,在它达到一定长度的时候,它们在某处长出了五官,先是耳朵,后是双眼,再是鼻子,当嘴巴最后长出的时候,它们发现自己可以喊出声来,于是便欢呼雀跃的叫了起来,它们认为配合此时的心情是必须手舞足蹈的,于是仿佛心念所至,它们接着便从两边抽出了双手,下面突然开叉,分成了左右两脚,于是他们一边手舞足蹈,一边下落,很快的便两脚落地,——难以想象它们刚开始只不过是大河的河底泥。
  
   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声从产房中传出来,坐在走廊靠椅上的父亲将双手插入浓密的头发里,将头发扯成不规则形状,身体不自然的扭动着,他一会站起身来,一会坐了下去,一会来回在产房门口频繁地踱步,一会靠近产房的门板发了一会愣,母亲的喊声像一把毛躁的双手正揪着他的心。
   那位白衣护士站在床头,不断的为母亲擦拭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还有另外三名助产士站在母亲张开的双腿之前,三束目光已经聚焦在同一点上,其中最为年长的那位助产士说着鼓劲的话。母亲嘴唇发白,有几绺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汗水不停地冒了出来,那名白衣护士根本来不及擦拭,以致于手忙脚乱了起来。母亲目光灼灼,神色凛然,显得异乎常人的镇静,不断地喊着、不断地喊着……仿佛正在接受某种常人难以忍受的酷刑,而在这种酷刑下,母亲并没有丝毫屈服。她的心里此时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世界上一切苦难都加到她的身上,都无法阻挡她与自己的孩子见上一面的决心。
   一声千呼万唤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空,母亲的圆丘一般的腹部终于瘪了下去,母亲感到如释负重,露出了难以言表的笑容。父亲愣头愣脑地冲进来,一把抱住母亲的身体,将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各位,某年某月某日,我就这样诞生了,很难想象我在暗处生活了十个月,很难想象母爱是那么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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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女娲造人,到母亲的怀孕生产,生命诞生的过程庄严神圣。母亲在历经生产的痛苦煎熬之后,创造生命成功的巨大欢乐接踵而来。——无尘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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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无尘        2008-11-13 11:24:13
  可以形容为生花妙笔哦,生命的过程被小迷糊表现得这样神圣。
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2 楼        文友:易秋水        2008-11-13 21:28:21
  生命的诞生,无论是神化还是现实,都是神圣的。作者通过女娲造人与母亲生产两个情景的交替展现,使我们对生命又多了一分理性的思考。从母亲最初进入产房到与逐渐剧烈的疼痛抗争的阶段,神化故事也由宁静安详逐步变得激越凌乱。最终婴儿诞生,神化的使命也完满地结束,生命的起源就是如此奇异瑰丽。结尾使人不禁会心一笑,也对母爱更多了一分敬畏。很精彩的文章!
年华盛放
3 楼        文友:卢橱菲        2015-09-12 18:17:16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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