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剃须刀。一大串钥匙
　　 卡其蓝中山装。断底的牛皮鞋
　　 青霉素。土霉素
　　 安乃近。去痛片
　　 针管。听诊器
　　 双氧水。绷带
　　 胶布。止血钳
　　 止血带。体温计
　　 一小嘬白发。住满黑洞的牙齿
　　 梨树。苹果树
　　 骑上吱呀乱叫的飞鸽自行车。爬着裂缝的九孔笛
　　 它们是父亲的遗物。聚集在一间屋子里
　　 像密友，亲属
　　 更像我不能言说的心病
　　 我看着。白天是我的，黑夜是我的
　　 燕子，蚂蚁是我的
　　 冬雪，春雨是我的
　　 我头戴草帽，弯下腰
　　 父亲停留过的自留地，突兀地长出南瓜秧
　　
　　 ◎一双布鞋
　　
　　 我陪着妈妈，只在熨斗里放了一块干牛粪；只在废旧的棉布上剪了一个脚印
　　 我陪着妈妈，剥了一根麻，搓了一尺线
　　 妈妈坐在阴凉下，热炕上
　　 熨。粘
　　 一层一层
　　 我给她抹过一次浆糊，递给她一块砖
　　 压在做好的褙子上
　　
　　 妈妈要剪。照着我的脚
　　 从小到大。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手里
　　 抱在心上
　　 妈妈点灯熬夜一针一线地纳，一针一线地绱
　　 一针一线握在手里
　　 没想过停止
　　
　　 我穿着千层底布鞋，比鸟儿轻。比鸟儿高
　　 比鸟儿远
　　 远到妈妈看不见
　　 我脱下布鞋，嫌它丑。我穿上皮鞋
　　 在人群里追，人群里赶
　　 脚疼的时候，我关好门。把脚放入布鞋
　　 不想做鸟儿
　　
　　 ◎干花
　　
　　 她注定要干。干了也舍不得扔
　　 她干了，依然是花
　　 皱皱巴巴，不失本性，本色
　　 喜欢她
　　 是因为它曾经美丽过，完整过
　　 是因为她的每一个花瓣，都曾承载着牵挂和祝福
　　 她是爱
　　 爱，失去了根，失去了水
　　 就会被漠视。被丢弃
　　 但写诗，需要一束干花
　　 但孤独，需要那些不能舒展的色彩
　　 抚慰夜。黑黑的夜
　　 看着干花，就会想起看着棉花做梦的姨母。婶娘
　　 姑老太。舅奶奶
　　
　　 ◎端午
　　
　　 每年都要包粽子，挂艾草
　　 每年都要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房子
　　 向远处眺望一阵子
　　 想一想龙舟。江水
　　 香草。美人
　　 每年，在太阳升起的时刻，念一遍——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翻开《离骚》。赶往汨罗河
　　 想做一条食骨鱼
　　
　　 ◎一张脸
　　
　　 太阳敷在脸上，世界就会温暖。就会开花
　　 荞麦。稗子
　　 这些消失之物 ，就会替补空缺
　　 使一间屋子不再陈旧，空寂
　　 屋子里的人，会用心烧水、做饭
　　 把每一只羊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看云。看雨
　　 看雷电
　　 看时间。朝露。晚霞
　　 他们有脸。有裂变，忧愁。焦躁。寂静。阴谋。奉承
　　
　　 一生，一张脸
　　 一生，一个人
　　 超度。修行。欺骗。伤害
　　 看人看脸
　　 脸那么小。那么大
　　 脸成事。败事
　　 脸提着脸，边走边看
　　 点点邪恶，隐藏在脸后面
　　
　　 罂粟依旧开
　　 胡麻依旧蓝
　　 地狱敞开门，无脸者进
　　 有脸者也进
　　
　　 ◎他们都睡了
　　
　　 我醒了。被抛弃。遗忘
　　 黑漆漆
　　 我说这是一个词，一个人
　　 是一件事。覆盖我
　　 不用证明
　　 活着。幽灵一般跟随路过的鸣笛
　　 合上没写完的日记
　　 再一次。再一次
　　 把羊群赶出枕头。又赶进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