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别了,那座山(散文)
一
高高的山岗,美丽的云海,翠绿的竹园,漫山遍野的茶树,四季如画的风景;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一排排土胚房,还有那难以割舍的老爸老妈。这,就是我最富美的故乡。
自从雪花最后一个离开这个乡村,杞梓坑,我的乡亲坚守了近一个世纪的山村,连同那一排排氤氲在漫山云雾中的土墙房,亦如烟云消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如此的消亡,是一首史诗,我要为我的故乡高吟离别的歌。
如此美丽的大山,这儿的人,世代坚守着,却来不及一睹那优雅的芳容,更多的记忆,则是苦难与无奈。数十年来,村里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大山,去寻找一方更好的栖身之所。这,是大多乡村的宿命,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痛,注定在合适的时机,人们会走出去。这些年,徽州大多村落,随青年一代离去,村庄也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走着蹒跚的脚步,在风雨飘摇中。无人打理的老屋,上锈的门锁,长满了苔藓的的墙角,记录着老去的村庄,不再风姿绰约,凄凉中日渐凋凌,野草恣意生长,没有人居住的村落,写着衰败的字样啊。
故乡总是牵动着游子的乡愁,即便是青涩的记忆,磨难的历程,还有不愿触碰的刻骨铭心的伤痛。大自然就是这样,美好的,伤痛的,都会刻在时间的长河里。作为时间的过客,我们是渺小的,怎能撼动大浪淘沙,所有印痕都将消磨在岁月中。我们又不能不原谅时间的打磨。
二
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恰逢改革开放的春风,暖透了大江南北,也拂开了山娃们心中的希望之花,他们不甘贫穷,不愿平庸,不畏挑战,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带着那份质朴和勤劳,走向心中憧憬着的外面世界。
回望近乎一个世纪的迁徙、扎根,以致村庄的开枝散叶,顽强中泪水注满了这片土地。大山的阻隔,道路的崎岖,山村的偏僻,基本的生存也是极尽曲折,而赖以生存的茶叶,承载了大山人一年的生计。日常的开销,孩子上学,家人生病住院的费用,全都寄托在这片叶子上了。每天的鲜叶出售,得跑几十里山路,翻山越岭。卖干茶的人,伐薪烧碳,在冰天雪地里,演绎着《卖碳翁》的故事,只是何止两鬓苍苍十指黑。有人背着碳回家,由于杀碳不彻底,背着,整个人烧着了。总是夜半三更,行走在羊肠小道上,夜行者的孤独,是伴随黑暗与艰险,还有那疲倦的身躯,但人们就是要在黑暗中去争取,去争取自己的希望。即便只有一束手电光,仍然照着前行的路。
他们坚实而有力的双脚,爬了一辈子山,翻山越岭、肩杠背驮,足迹遍布在大山上,用生命诠释着不屈的精神。生活无尽的折磨,沧桑不止写在脸上,而是把烙印刻在腿上。让这儿的人都得了一种高山病,腿关节过早地退化。肿关节的有霞仂、茶花,还有我的母亲,这是大山生活留下的印记,谁不是负重前行?大山的崎岖,生活的艰辛,还有永远也指望不了通畅的路。用一生的艰辛去反复丈量这大山每一寸羊肠小道,风雨人生中,挑不完的担。每年茶季烧的柴火,千担万担地挑着,从山脚搬上山顶,挑出了大山人一年又一年的希望,每个干旱的夏季,人畜饮水到山脚下去担,一担一担地重复着日子的艰难,山路的崎岖,担水的沉重,让她们摔了无数次,最让人绝望的是,爬了一半坡,精疲力尽时,脚下一滑,一担水全倒在身上,凉透了心,水桶滚落山脚,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泪水、汗水、还有浇注的水,让人万念俱灰,心也碎了。做梦都想着逃离。擦干了泪,生活还得继续,困难是一道坎,如果倒下了,就永还也站不起来了。面对大山,真是纵你虐我千百遍,我对你仍如初恋。这种极为复杂的情愫,只有在这生长的人,若干年后,回望那片土地,方能理解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饱含泪水?因为我深爱着脚下这片土地……
大山的人们向往着电灯明亮,山下,东方红是上海搬来的三线厂,夜晚灯火通明,灿若繁星,好不令人羡慕,而山上则是松柴点灯,辣椒当盐的日子,进入八十年代,隔壁的木坑尖,先吃了螃蟹,第一个装上高压电,家里的灯火白花花地明亮,夜晚使整个屋子都有了神釆,更耀眼的是,还有了黑白电视。于是整个村子沸腾了,动员起来,热情高涨。然每根柱子足有一吨重,如此的庞然大物,没有路,怎么弄上山?村子里男男女女,青皮后生像蚂蚁一样,吼着号子——
嘿呦那个一声吼啊,地球也要抖三抖。灯杆大又重哟,嘿哟。眼睛盯到走哦,嘿哟。脚下莫打抖抖,嘿哟。腰杆要挺直哦,嘿哟。齐心要协力哟嘿哟,一步一步稳啰,嘿哟,嘿呦……硬是在没有路的山坡上,把电线杆搬上山顶,我理解了什么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只是我那坚强不屈的大伯,抬着杆子倒下了,他始终没有见到那电灯的亮光。儿女们前仆后继,毅然扛起了重担,点亮了生活的希望。
山里生活的人,像一粒种子,即便落在石缝上,也要扎根成长为大树,不放弃的永远是磅礴之势,还有钢铁般的脚板和肩膀。扛得起生活的全部希望,心中有明灯,整座大山才有希望被照亮。
三
而今,后生们早已不再依靠这大山的日子,雪花家小孩,早些年就去打拼,大儿华华,凭一身木工绝活,在家俱厂里收入颇丰,小儿子董永,弄装潢,开着小车,俨然一个小老板,可他们的母亲呢,这许多年来,一个人坚守着那座山,那间房,那片云彩,痴情地看每天日出日落。似乎,山外的世界与她无关。儿子,是母亲想象的一幅生动的画,我们再也找不出母亲这样坚守的理由了。
只是岁月从未饶过谁,一晃,已是鹤发老颜,苍老的,还有双腿,山上的人,霞仂,前几年腿已不能下楼,严重关节肿大的,还有我母亲,近些年,总是走着就跪摔了,以至手折了,这代人折手只是预警,也是大山的善意提醒与劝告。奔波了一辈子,该离开了。不舍离开故土的,还有隔壁村的一位老人,一头扎进竹园里,人们找了几山几岭,几天几夜,却发现他抱着一根硕大的毛竹笋,永远地睡去了。
有着顽强意志的还有堂兄一家,当年挑了几万担的石头,从十几里开外的竦坑搬了几十吨水泥、石砂和钢筋,硬是让石头变成了砖,建成了唯一的一间砖瓦房,粉墙黛瓦马头墙,大山上唯一的徽派建筑物,也甚是养眼。这房子真是时光的交织,生命的寄托。只是天不遂人愿,过度的劳损,关节的损坏,加上风湿,让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才年过半百,便撤手人寰。我每次去看着这坚强不屈的马头墙,无限感慨,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百年千载空悠悠。
千百年来,大山人总是这么顽强地生存,先祖源自中原,自唐以后陆续迁徙至徽州,四百年前牌头迁竦坑,一百年前再迁杞梓坑。历史上中原人为保命来徽,却面临七山一水一分田的恶劣自然环境,少地缺粮,米船一日不到,民便有饥色。南宋迁都杭州,徽州近水楼台,顺江而下,贩卖木材、茶叶、文房四宝,典当,审时度势,徽商兴起。徽州人懂得,寄命于商才是家乡立业之本。然数千年来,战祸不断,中原各大旺族,源源不断逆势而行,向大山进发。百年前的这次大迁徒,亦是缘于战乱,温疫和饥荒。
国家命运,历来与人民福址息息相关,整体低下的生产力水平,落后的国家面貌,动荡的年代,即使个人付出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的。就像我们祖祖辈辈山里人,把生命和时光世世代代交给了大山,却仍然守着清贫。而改变国家和人民命运的根本是改革开放,进行工业革命,使国家经济、科技整体实力全面提升。今年七一,正好是建党一百周年,我国历史性解决绝对贫困和区域性整体贫困问题。是啊,大山不再写着贫穷的标签,而是焕发了生机。
我们村庄虽然不能通上汽车路,却得益于时代的发展,让后代在山外各处谋生,并繁衍生息,整体上脱离了贫困,过上了比大山里好得多的日子,我们应当感谢这个时代。
滋养了我们一个世纪的大山,连同那些土胚房,是动荡年代我们逆向迁徙的见证,而盛世社会的进步根本标志是城镇化,它的脚步从未停止。商贸发展,总是促进这一历史进程,数百年来吴楚贸易所带来的“无徽不成镇”的典故,一再地阐释徽商对文明繁荣和城镇建设的贡献。
坚守大山人们世代所创造的种子精神,还有炽爱故土的那份情怀,感恩最为坚难时期大山所给予的恩泽。历史如同烟云,村庄也将消失在尘埃中,但它注定是一段永不磨灭的精神,如同共产党人永远铭记长征路。
如今,我们也感叹那座山,但感叹的是今昔的巨变。
别了啊,大山!这个蝶变的过程就是这样,总是要经过或长或短的阵痛,大山的后辈是不会重复祖宗曾经的经历的,新生活永远向奋斗的人挥手。
别了,那座山!我知道我应该带走山中的什么了。
2021年7月5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