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的农谚说：地平如镜，土细如面，埂直如线。
　　 麦种了，田分了，而各家承包田之间要分开，用皮尺量出多少，各家各户土地的亩数就出来，就有了田埂，就有了界线。
　　 分田一般都是在秋收的时候，由队里组织一班分田小组，先把队里的承包田重新估算一下，按队里实际人口进行分割。分田的时候是最能显出桂生会计的能耐。他手拿分田方案，往田中央一站，他朝南边一喊：一号，三口人份子，南头四米五十二，加田埂五十公分，合计五米零二。这时候立刻就有一个拔脚较快的小伙子将数字跑到南边，告诉在那边等候的人，接着，一人按着尺头，一人拖着尺线，另一个人用大锹对着尺头裁下一个小口子，拖尺的人赶忙往缝口里塞一些镶草，而在一旁的主人家早就准备好了树桩，双方一起用锤子定下界线。很快北头也定下尺寸了。上过河工的男人们在两头用芦竹一竖，一个人往一头一蹲，让另一个人站在田的中央插芦竹。你瞧，只见他蹲在标杆下，微闭着一只眼，看中间人在移动芦竹，如果歪了，他会摘下草帽，向他示意，喊着，向东，向西。如果在一条线上，只见他用手将草帽由上向下一按，中间人立即裁下一个竹杆，继续向后退，瞄线的人也再向前移一个标杆。
　　 田分到各家人的手中，明明分的是同一块田，可经过一年半季的耕种，产量明显不同。或本来很直的田埂，经过拖拉机的耕作，有些支零破碎了，在不知觉中好像被撞了一下腰似的。
　　 一个队里也有因为田挨着村庄较近，村里经常要建个大会堂、学校之类的公益项目，占掉的田也就较多，到了分田的时候，二队和六队的人均分田相差就悬殊了，那时节，一家五口人，夫妻俩加上三个小孩，如果三个是姑娘还好，姑娘出嫁了，田仍由父母耕种。而如果生了三个儿子的人家，可惨了，媳妇刚进门没几天，就生下一个胖孙子，真是喜忧参半，自家还是分田时的五亩地，现在家十来口人，守着的田的亩数却不变，唉！说什么？只能等下一茬分天开始。
　　 仁慈就属于后者，那年他鼓动了队里的几个缺田户，要求重新分田，虽然在分田期间与七八个人家发生争执，最终还是把自家的一亩二分地扩大到三亩五分地，与六家人家相邻，其间发生的故事令人啼笑皆非。
　　
　　 二
　　 争地多是乡村女人的专利，仁慈的妻子原本是个老实人，仁慈又是个“大头马”，只顾把田里弄精搞细，从来不去搞什么旁门左道，与人无争。仁慈在北滩子有块长一百四十多米长的田，每年三夏季节，东田邻仁富都会帮仁慈做田埂，他是个挖窑泥的，力气大，一扬锹下去半个田埂就做好了，仁富热心主动，仁慈也就省心，有时还利用点小权施舍点柴油、尿素票之类的给他家。那年，因为茬口的调整，准备栽种棉花，那知晓，同样的一亩二分田，仁富栽了七行棉花苗，而仁慈家勉强栽了六行棉花苗，仁慈的妻子偷偷地把仁富家田一量，仁富家明显比仁慈家多出了一分多地，仁慈稀里糊涂地种了多年地，这么一个偶然的时机，仁慈幡然醒悟了，意识到，自己的地被仁富帮着做田埂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了，地被仁富收获了，责任田的方案上交还算在仁慈头上，仁富假惺惺地遮人眼目，帮着仁慈，这是怎样的人性啊！
　　 直到土地有了流转的变化，人们才想开了，那点事算什么事。都在地球上，跑不到月亮去。
　　 土地一年四季就在村庄边待着，没日没夜，不动不跑的。春天萌动的时候，根须会逗挠不发芽的桩子；夏天雨季里，桩子任凭肆意雨水浸泡，收获的秋天和村民们一起欢笑。翌年栽秧时，仁慈与仁富共用的那条田埂一半实一半虚着，虚在土地深处的秘密，村里很少有人可以说出来。秘密总是不能告诉更多的人。其实就是原本在田埂边的界桩躺在田埂中央轻轻地绊了仁富一下。
　　 金桂有一块公路边田，因为公路拓宽，把她家三亩地挖得坑坑凹凹的，公路建成后，队里将坑坑凹凹的地方一丢，原先的三亩变成一亩八，头一年种麦时，金桂随便地洒了一些麦种，未施一点肥，结果也收三四百斤,在过秤的时候，金桂心动了，她花了五个工，把一亩二分地整成四块下框田，把原来的车口（秧田灌水的地方）往高地一移，高地田里的水渗漏足够下框田用了。
　　 到了秋天种麦时，又命令丈夫按照她的规划将麦畦子分割成二米一块，硬是将一亩八分的麦地挖出九条墒来，丈夫挖墒，她负责运泥，通过填补将下框地变了两块，原来金桂想把责任田再整平，农人总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和见解的。
　　 三亩地经过近五年的挖填补，终于平了。哪知道，就在这三亩地产量恢复到挖废前的收成时，金桂的儿媳生养，她俩不得不随孩子去苏南小城，来小城后，她一直惦记着家里的几亩责任田，整天地唠叨着自己平整田的辛苦，一天没享到丰收的滋味。
　　 其实，金桂所担心的是她辛苦平整的土地，会不会继续荒芜，如果荒芜了，庄稼就没有了可供扎根的土壤，在她心中，她的生命似乎早已与故乡那片土地融为一体了。
　　 昨天在村任村会计的桂生进城，让金桂签责任田转包协议，种田以来，一直都是缴纳皇粮国税，从来金桂没有拖欠过一分，而今天，别人转包金桂我的责任田，还补贴金桂每亩512元，这是一张打印好的合同文本，A4的纸上罗列了几款几条，字一签后，金桂心里“格噔”一下，咱就从此成了地主呢。
　　 此刻她丈夫开心地笑了：你一心带好娃，当你小市民也不错，省得整天唠叨。
　　 她欲言，却无语。
　　 农人的故事都写在土地上，那些年，土地是集体的，谁也没有看到会发生什么变化，如今，世道变了，土地有序流转，金桂进城，远离了土地，却还收到了钱，这是上百辈子都不会发生的事，她一直惊讶了有些日子，偷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