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景落在六月中。
　　 这是我认识的老农民老闫头的诗，可惜没有下一句。的确是诗句，不光符合韵律，还颇有意境，很符合老闫头的心思。
　　 他说，走进六月他就很兴奋，家庭的大部分希望要“落地”了，落在那一片金黄的麦浪上。
　　 胶东半岛最东端的小麦熟得很晚，晚到了就像唱了一曲压轴戏。这是坐在麦地地头榆树下乘凉的老闫头的话。和他谈起地里的小麦，他表现出十足的诗意，他说自己就是这场麦收最后出场的老生。老生？他74了，是标准的老生。看电视，每天都在报告全国的麦收情况，直到电视上说麦收已经完成98%（大约就剩下新疆的小麦在待收），老闫头还是不着急，他说，胶东半岛的麦收从来用不着敲锣打鼓地吆喝，总是“扛抬”（胶东方言，意思是很矜持），不晒几个响当当的日头不肯低头，要收，也就三两天的事儿，一眨眼的工夫，可能就错过了看这场压轴戏的机会了。榆树的树荫打在他的头顶，斑驳的阳光落在他的后背，仿佛是一个田间诗人，用不着布置舞台，他是诗意的，他为他的小麦送去诗意的眼神。一支粗劣的卷烟吐着袅袅的圆圈，微风不吹，我觉得都是被他的话吸引住了，不愿离开他的眼前。
　　 六月中旬了，他就每天来地头看他麦田里的风景，他特别在意“风景”两个字，反复跟我强调，说，农民就喜欢看丰收的风景，老辈子割麦子好累，晚上都爬不上炕土，可一句气馁的话丧气的话也不说，把风景搬到家，颗粒归仓，那才是收获了风景，他不大赞同坐着飞机火车跑出去看人家的风景，我说他没有机会，不舍得花钱，他笑笑，道：车上睡觉，下车撒尿，回来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他学人家说的，说完大笑，他觉得过瘾，嘲弄“遭罪的旅游”，就是支持他的坐观风景。风景，如果不是自己的，看也没有意思，也读不出滋味，连个主题也没有了。我不敢苟同，但我赞赏他有自己的风景观。
　　 我真的惊讶他的言谈举止，所以，我觉得他是一个哲人，一个诗人，一个懂得欣赏风景的老者。他说，属于自己的风景就温暖，心始终是冒着热气的。我明白，他在村后的山坡有10多亩麦子，成熟在望，金色的风景已经让他陶醉了，的确，这段时间，他就像到地头喝小酒，没人和他聊，他寂寞，但看着过瘾，金黄的麦子就是他的下酒菜。他这样表白，就像喝小酒自己嘴吧唧几下，一个人说话，说的话也是最好的下酒菜。
　　 微风从村东的石塴溪泛起，然后送上沿溪的树梢，再送到他的麦田里，金色的麦浪，从一端偏向一端，就像朝着主人点头、作揖，怪不得他要尽情地享受这份夏日的大礼。一把折叠扇子放在身边，不用，微风就是他轻摇的扇。
　　
　　 二
　　 他对“风景”的理解很特别，风吹麦浪，穗儿颔首，这就是风景。他的村子叫“不落耩”，是个“落”风景的地方，他告诉我，据说这个村名还有讲究，布谷从此过，凤凰从此过，都不落村北的山坡，只在村西的树上鸣叫，人们认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连嘉鸟都不忍践踏……耩就是坡，在胶东一带，用这个字做村名的很多。老闫头也喜欢这个“落”字，鸟儿不啄小麦，风景落在他的屋后，好日子落在他的家，这就是他的对“落”的解释，我想这也是最真实的解释。
　　 24日收麦，他说收割机已经约定好了，个八小时就完成了，到时候要我也来看看。我不负约，早早就站在他的地头。他也早就到了，在地头摆了一个简易的小桌，放置了老式大茶壶，他说，好多年收麦就是用这把壶，壶的壁上画的是仕女图，看样子有些年份了，很古老，他说，这把壶可是他的传家宝，当年土改时，父亲分得三亩地，就是干活带着这把茶壶，进地就不回家，茶壶伴着他劳作。他说，父亲如果活到现在会大惊失色，他现在耕作了10亩地，下田的日子每年也就是十天八日，拿着茶壶，还是累赘，不过，他坚持这个习惯，为的是纪念父亲。
　　 他没有时间看收割机收割他的这片心爱的风景，而是开着手扶拖拉机往家里拉麦粒，七八趟就完了，吆喝司机喝碗茶，司机说声“谢谢”就跑了，人家要忙着“片收”。老闫头很热情，他不理解司机，失望地告诉我说，司机是嫌自己老了，年轻人不喜欢和老年人磨叽……
　　 我说，哥，你可不老，永远是这片风景里的人，风景不老你不敢老。他激动地抱住了我。
　　 他说，他的热情就像这片被刈掉的麦子，不成风景了。老闫头总希望自己的热情就像六月中熟透的麦子，粒儿饱满，好在小他很多的我陪了他欣赏他的风景，也让他有了炫耀的对象，说起“炫耀”，他兴奋起来继续说自己的境况。
　　 长长的石硼溪，半绕着不落耩村，就像一条玉带一样，他看过《青春之歌》，说就像里面的主角林道静的围巾一样，特别有精神气。我说他太富诗意了，应该去当诗人。他说我不能看懂人。我强调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他笑笑。
　　 石硼溪，有二里长属于不落耩村，在x006道的下面，原来他承包了这片水域河岸的环卫工作，怪不得我曾看到他在一些女人洗完衣之后去收拾抛下的塑料袋。一个月，他可以因这条小溪拿到500块钱的环卫费。不过，他自豪，连收入的钱的用途也告诉了我，5000块要给孙子做压岁钱。在不落耩，他出这个数的压岁钱算是中等水平。
　　
　　 三
　　 坡上十亩麦田，坡下二里小溪，这是他的风景，还有谁可以这样富有！我开车再度去小溪洗衣，他急不可耐地迎我道，今年的小麦也算丰收，比他的期望值稍差了点，也就一千的亩产，小麦播种太密，今年雨水好，充数的麦株不少，他跟我谈到农业“八法”，好在我学过“农基”课，明白“合理密植”，我说这是要我明年与他一起来种田？他尴尬地笑。
　　 雨水很充沛，我们站在地头的树下，一片阴云袭来，一阵大雨如注。他钻进我的车子，看着雨水说，这才是及时雨，我说这是“甘霖”，他不懂得这个词，我解释一番，他释然了，连连说我才是懂得农民心中的风景。
　　 半晌时分，他开着手扶拖拉机，车斗里载着他的老伴，顾不得和我寒暄，忙着去播种了。机器轰鸣，戴着草帽的老闫头，就像驾着一个张牙舞爪的蚂蚱，我担心他这个年纪受不了，他到了地头，看到我的眼神，说，摔跤，你摔不过我！是啊，黝黑的肌肤，古铜色的脸庞，裸露青筋的臂膀，从额头滚落下来的汗珠，这些就是他的力量，我点头承认，他马上不好意思起来，连声说自己是开玩笑。他又驾着拖拉机开进田里，他播的是半夏玉米，我仿佛看到一垄一垄的玉米在他的机器后面窜起，丰收的风景，是他秋天的希望。
　　 老闫头的老伴则坐在车斗里玩着智能手机，只是机器到了地头，老伴才给播种机添加化肥和种子。老闫头到了地头，每一次都要朝着老妻笑笑。他走到我面前，要抽支烟，说，靠沟渠的几垄玉米是准备“啃青”的，啃青是指不待成熟就掰下来煮了吃，告诉我九月份还来，如果看不到他就自己下田去掰……
　　 我说我可不敢破坏哥精彩打造的坡上风景！
　　 他对自己播种的风景，情有独钟。更喜欢畅想，说，再过半个月，匍匐在地面的黄色麦茬就会被绿色遮住，到玉米的绿和麦茬的黄不分强弱的时候，那颜色最养眼。他约我到时候来看，我点头，这样的盛情，我可以负约么？
　　 老闫头的风景，有着最丰富的色彩，更有着朴实温暖的味道啊！
　　 我与他寒暄，劝他麦收后歇歇，毕竟年龄不饶人，他格外来劲了，说，歇不得，指着路边的行道树说，从这往后，每日都要剪枝，三年间，得年年剪枝，不然，这个青桐树种就“长残”了，成不了好的风景，走路的人看都不想看，我还有什么脸拿工钱，得对得起这份钱是吧？
　　 我觉得，他给那些树木剪枝造型，最懂得风景的概念。他是风景中人，也是创造风景的人。
　　 一坡金色的麦浪，是他夏日里的风景，秋色里的玉米是他的风景，一条小溪是村落的玉带，他是行走在最美玉带上的人。蓊郁的行道树是他的风景，也是我们的风景，老闫头是站在最美风景里的农民。沧桑，但充满活力；干瘦，但经他的手种植布置的风景却是丰满的，绰约的。
　　 我们还有约定，要经常来看风景，也看看他，因为他说喜欢我这个实在的人，懂得他的人。我感叹，这个老闫头，是独占风景的人！
　　 和他说话，离不开“风景”这个词。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景，每个人都创造着自己独有的风景。
　　 老闫头，是一个活在风景里的人，他享受着人生最美的风景。他老了，可年年风景不曾老。
　　
　　 2021年7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