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江城子(小说)
如果给你二十万,让你坐两年牢,你会怎么选择?从建材市场出来,薛学文没做过多的纠结,心里有了答案。这么些年,他穷怕了,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单是刚贷款买的房子,才付三成首付,每天一醒来,不管晴天雨天,都要为银行备好一百多元。在监狱里呆着,只当在国外打工。两年时间说长也不算长,在里面表现好点,争取减几次刑,或许提前半年就可以恢复自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薛学文没觉得有多可怕。那件事也不再棘手,他决定一个人揽下来。
“兄弟,别怪我。我不说出进货渠道,下不了地。罚款就罚款,查封就查封。过一段时间,重新开一家。到时候,我们再合作,一起赚钱。”腾飞建材店的朱老板叼着根烟,一只手比划成一把枪,对建材店的方向扣下扳机。随后,像是安慰又像是道别,拍了拍薛学文的肩头。薛学文摆摆手,苦笑一下,鞋底有个小石块硌脚,抬起脚用力踢开,说:“不怪你,保重。”
朱老板笃悠悠穿过马路,不一会闪进一间茶座。薛学文到旅店退房出来,直奔信阳火车站。上周末立秋,气温兀自一天天往上窜,烈日在头顶炙烤,明亮的光线晃眼,面前的事物变得逼仄。信阳距武汉不远,不到两个小时,薛学文回到单墩村。放下行李箱,简单抹把脸,去钱莹春的星星裁缝店。单墩村是城市仅存的几个大型城中村之一,薛学文一家三口在这里租住了好多年。有人来有人去,外来人如流水,留不下一串足迹。星星裁缝店开了十多年,成为单墩村的口碑店,全靠钱莹春的好手艺好服务。薛学文下岗前,是银鹿纺织厂工人,收入勉强够他一个人,家里大部分开支由钱莹春负担。前年下岗,薛学文流入社会,没混出什么名堂。年初进卫建宏的工厂,做江润地板推销员,几个月赚了十多万。这些钱,加上钱莹春的三十多万,凑够买房的首付款。现在,薛学文想好了准备自首,但儿子薛明宇明年高考,怕影响到他。
薛学文说:“先瞒住明宇,就说我在国外打工,过两年回来。”
钱莹春说:“瞒不住的。我们借钱交罚款,我不想你坐牢。”
薛学文说:“我没得选择,再说,到哪借钱去。”
薛学文不再和钱莹春多说,离开星星裁缝店,去轻轨站乘一号线,到东西湖八坦路江润公司,向卫建宏汇报情况。
卫建宏说:“交罚款吧,如果不够,我先借给你。你再好好想想,有人就有希望。”
薛学文说:“我决定了。”
薛学文认定了的事,不可能改变。他不怪任何人,怪只怪自己太穷。
没一个行业产能不过剩,而消费者和经销商的眼光出奇一致,只盯住那些知名大品牌。清明刚过,作为江润地板推销员,薛学文到郑州开发市场。一开始,工作开展并不顺利,江润地板在当地没名气,薛学文跑遍几个建材市场,没找到一家客户愿意合作。正一筹莫展之际,卫建宏提出建议,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先开发三线市场,再向上扩充渠道。于是,薛学文转道下沉,进入信阳市场。一个月来,薛学文摸清行情,锁定三个意向客户。最后,和腾飞建材店的朱老板最谈得来,他们签下区域经销合同。
薛学文并不看好和朱老板的合作,但市场不等人,一时半会又没其它更好的选择。没想到三个月下来,业务量虽不大,但稳中有升。两人也无话不谈,彼此越来越信任。转眼夏季来临,按理说,夏天是装修旺季,但旺季不旺,朱老板说有一个新点子,要和薛学文好好谋划。
“市场上最好卖的地板,你说是什么品牌?”朱老板说。
“不用说,海润地板。”薛学文说。
“你能搞到海润地板吗?”
“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仿冒海润地板。”
“这——恐怕不行。”
“我敢打包票说,这个市场上的海润地板,相当一部分都是假货。”
“安全吗?”
“没问题,你们工厂也可以生产。出货量大,利润也高。”
“我想想。”薛学文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
“兄弟,我是信任你,才和你说。马无夜草不肥,不用想,再想钱都被别人赚走了。”朱老板似笑非笑地说。双手交叉相握互掰,指关节咔咔作响。
薛学文听进去了,回到江润公司,不避讳告知卫建宏。
卫建宏说:“我们当然能生产,但要保证绝对安全,出了事承担不起。”
薛学文说:“出事我担,与公司无关。”
有人为钱去坐牢,有人有了钱找小三,都是钱惹的祸。或许也不尽然,钱只是背锅侠。晚饭吃多了,偎在沙发里的卫建宏感觉肚子发涨,伸长两只脚搁在茶几上。脑袋木木的,心里被一些芜杂的想法搅得更乱。清洗干净碗筷,黄小燕切好西瓜端出来,坐在卫建宏旁边。下班前,卫建宏敲开姐夫谭玉虎办公室,说起薛学文的事情。谭玉虎嗯啊应付几下,没一个明确的态度。
“薛学文这次惹上大麻烦了。”卫建宏收起双脚,眯着眼说。拿一片西瓜,很快吃完,又拿另一片。
“薛学文会不会供出你们?”黄小燕说。按遥控器,打开电视。
“谭玉虎也有这样的担心。应该不会,我了解薛学文,他这个人很讲义气。”
“还是小心为好。”
“我在想,市场上那么多卖假货的,我们的货以假乱真,薛学文做事也比较谨慎,他一定是被自己人举报的。我在想,会不会是——”
“你姐夫?”
她竟然也会这样想,看来,她也认清了谭玉虎。卫建宏看着妻子黄小燕,不愿深究下去,没再接着往下说。其实,他是怀疑谭玉虎,但谭玉虎并不是针对薛学文,而是他。谭玉虎想把他踢出江润公司,这才是最让他头痛的事。
“中午,你姐姐找我,一见面就和我诉苦。谭玉虎一个多月没回家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他执意要和姐姐离婚。你劝劝他,太不像话了。”黄小燕说。
“他不听。”卫建宏说。
“哪个狐狸精那有魅力,迷住了他。你可不要学他,否则——”
“什么话。”
黄小燕不全知道,谭玉虎何止被狐狸精迷住,他回不了头,在外有了新家,还生了一个私生子。这些没有公开的秘密,如果不是被卫建宏发现,还不知他要瞒到什么时候。前年中秋前夕的一个黄昏,卫建宏去看新居绿洲花园,站在三楼阳台上往下望,中心广场尽收眼底。西斜的阳光射在对面楼房的玻璃上,褐色的墙面被涂染成大片的金黄。在喷水池旁边的白色长椅上,他赫然发现谭玉虎和一个年轻女人紧挨一起,有说有笑,过于亲昵的动作显示出他们并非一般关系。几天后,面对卫建宏的激愤与质问,谭玉虎说他可以不要女人,只要儿子:
“先不要和你姐姐说,给我点时间,我来摆平。”
卫建宏心想,他只是为了有个儿子,好继承他的千万家产?前几年,姐姐卫建清做过一些努力,想为谭玉虎生个儿子,但毕竟年龄大了,几次试管都不成功。而那个女人,假若和他没感情,会为他生孩子?这个借口太过敷衍,也太过牵强。他能操纵公司,还能操纵有感情的人?卫建宏心下忿忿,又不屑:
“你想得太简单了,看你怎么处理。”
之后,卫建宏虽没和姐姐卫建清挑明,但也旁敲侧击提醒她看好姐夫谭玉虎。而出了这么大的事,终究全面败露。曾经利索的卫建清,也变得怨气连连:
“想离婚没门,我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
“熬了这么多年,等有钱了,家却毁了。”
“都是钱惹的祸,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该让他出来创业。就像当初,依然做他的技术员,过点安稳日子。”
过去的日子,安不安稳不好说,但一定清苦。二十年前,谭玉虎大学毕业,分配到国营长江建材公司做技术员,次年和高中同学卫建清结婚,又一年生下一个女儿。五年后,谭玉虎自砸铁饭碗,创立江润建材公司,由于资金不足,主动找到卫建宏。
卫建宏从商业学校毕业后,父亲花费20万买了辆的士,卫建宏成了一名年轻的哥。的哥在当时很吃香,收入还算可观。卫建宏一天到晚都在路上,和时间赛跑,为了控制上厕所,尽量不喝水,饮食上饥一餐饱一餐,终于染上严重的肝病。不到一年的光景,他生出厌烦和不满的情绪。当姐夫谭玉虎来找他合作,他感觉自己要脱离苦海上岸了。
但父亲不理解,不同意:“开公司冒险,开的士不会失业,何况投资那么大。”卫建宏铁了心,要换一种生活:“饶了我吧,再开几年,会得一身的病。”两家人开会,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父亲。
卫建宏卖掉的士,入股江润公司,占股20%,谭玉虎占股80%。等到资金到位,江润公司开始艰难起步,谭玉虎负责产品技术和工厂管理,卫建宏负责市场开发和销售管理。初创阶段,市场需要什么,江润就生产什么。定位中低档,以三四线市场为主。经过三年多摸索,终于生存下来。后来,赶上房地产开发大好环境,江润抓住一波又一波红利,让公司有了长远发展。
近几年,在政策的规范指引下,市场行情稳中有降,每天又冒出许多新品牌,市场竞争进一步加剧,而因谭玉虎的家庭危机引发,和卫建宏之间有了裂痕,江润的日子不好过。
“江润亟需改革,否则没有出路。”前几天开会,谭玉虎呼吁道。“怎么改?攘外必先安内。”卫建宏不置一词,只在心里哼哧几声。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卫建宏在江汉路口“锦江之星”酒店大厅等福建来的人。火车晚点了,卫建宏有些焦急。那时,恰遇到一个熟人,只见他安然自若,正和一个女人开房(这女人不是他老婆,他老婆卫建宏见过)。
“这不是薛学文吗?”卫建宏起身,走到他身边说,“十多年未见,你还好吧。”用余光扫了那女人一眼,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目光游离躲闪,掩不住丝丝慌乱。
薛学文看了卫建宏一眼,先装着不认识,没说话。不一会,觉得装不下去了,对卫建宏眨了眨眼,匆匆拿好房卡,急乎乎地边走边说:“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拨出卫建宏的号码,丢下一句话:“再联系。”说罢,和那女人一前一后闪进电梯,人影即刻消失不见。
三天后,他们到宗关大排档喝酒。坐在“胖三”牛骨头店门口,卫建宏不确定,薛学文对这里是否会有所触动。很快,大盘牛骨头上桌,一人一瓶小劲酒喝开了。
“你这家伙还是那样,艳福不浅。”卫建宏举起酒瓶,和薛学文一碰,说,“还记得这个地方吗,想当年——”
“当然记得,在你那间小房子里,有我们的青春。一晃十多年,我们都老了,被岁月搞大了肚子。”薛学文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目光从卫建宏身上扫过,笑说道。
“儿子多大了?”
“上高一。”
“看你还没玩醒,劝你还是戒了吧。”卫建宏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我早就戒掉了。”
对卫建宏来说,与其说是戒掉色,不若说青春已远去,他没说假话。想起前几天,薛学文和那个女人暧昧,卫建宏不觉得意外,因为他曾经也一样。而薛学文,似乎还滞留在青春的漩涡里,不愿走出。那时候,卫建宏在武汉商业学校上学,薛学文是银鹿纺织厂工人,他们常厮混在一起。父亲给卫建宏在汉口宗关留下一间小房子,那间小房子一时成为他们的聚集地。那时候,在那间小房子里,他们一整晚不睡觉,喝酒咵天聊女人,或许也谈过文学和诗歌。他们打通宵麻将,和不同的女人约会。
那间房真小,也简陋,只有一张床。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叫小姐虽不算前卫,但互相交换玩伴,就有些可耻了。当时,就在小房间里,卫建宏和他的女人,薛学文和他的女人……他们四个嫌床小,施展不开,干脆翻滚到地上,折腾半宿,还跳艳舞助性……后半夜出去喝靠杯酒,喝完酒回来,重新组合继续亵翫。这不,快乐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们集体染上了性病。那时,医院的医疗技术不济,或者说他们染毒太深,虽前后花费半年才痊愈,但还是把身体弄坏了。
卫建宏毕业后,开的士,身体变得更坏。有好一段时间,他提不大起精神,总病怏怏的。银鹿纺织厂效益不佳,薛学文办理了停薪留职,他的身体底子好点,和朋友跑到深圳去做鸭。薛学文开工的第一天,被安排给一个老女人做钟。她嫌弃他又矮又瘦,鄙视地说:“去去去,你像个瘦猴子,我喜欢高大威猛的,你经得起我摧残吗?”“我很——”还没等薛学文说完整一句话,老女人懒得听,一脚把他蹬开。搞得薛学文没一点信心,刚上岗即下岗,只好怆惶逃回武汉。薛学文后来说起时也不遮掩,卫建宏当故事听,眼角笑出了褶子。
现在,薛学文已没有原来的意气风发,眼神黯淡,宽大的黑T恤套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一副落寞中年的样子。别看他玩玩打打尽兴,显然,这些年他过得不好。卫建宏看在眼里,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心说我要帮他一把。
“纺织厂破产了吧,目前在做什么?”卫建宏说。
“刚从玻璃厂离职,准备找新工作。”
“到我工厂来,当推销员。”
“考虑下。”薛学文说。
一个周末,薛学文到东西湖,卫建宏陪他参观江润工厂,又和谭玉虎见面。谭玉虎曾经见过薛学文,对他的过去有所了解,语气冷淡:“你干过销售工作吗?”
“在玻璃厂干了几年。”薛学文说。
编按有不到之处,还请吴老师见谅!
洋洋洒洒千言编按,读来顺畅而有所悟。对人物、故事、情感和结构等,作全面深度解析,用心又高水准,让人感动和佩服。
我想,对此文兴趣不大的读者,读到编按后,会增加读的可能性。这正是编按的价值所在,好的编按为文章添风采。
再次感谢,夏日怡怡然!
薜学文如果没有一位好妻子,也许已经被俗世的巨浪吞噬。正是妻子的顾家,才让他浪子回头,找到重新振作的勇气。
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如他这般幸运,现实世界更残酷,他这样的男人现在恐怕再难遇到像他妻子一样的女人。
他们的爱情之所以没失真,是因为它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那是个美好而纯真的年代。
那种古典爱情,我们再难遇到。就像很多时候,抬头望向夜空,一颗星星也不见。
谢谢清鸟,第一时间帮我捉虫又提好建议,让人感动。
遥祝夏安!
人在绝境状态下,我总想让他看到希望,展现温情的一面。不知道这个思路是否和现实世界相悖,参差多态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谢谢风逝老师,请继续给我捉虫,让作品少些瑕疵。
夏日,安好!
薛学文经历过青春的放纵,初涉社会的迷茫,生活的艰辛,又经过牢狱的洗礼,人至中年终于认清生活的本质,开始脚踏实地,回归家庭,重拾自己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卫建宏是他的好朋友,在他前半生的人生旅途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谭玉虎、黄小燕、钱莹春虽着墨不多,但也性格鲜明。文章转场自然,语言精彩,拜读学习了。
小吴老师前面的作品也读过几篇,不过我时间太零碎,有的没读完。想说,吴老师真是小说高手,今后多向你学习。
说起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对于作者来说,当然希望更多人来读;对于读者来说,更希望读到好作品。我们既是读者又是作者,一句话,只有好作品才皆大欢喜。
谢谢落雪老师,我们一起努力,成为好作者好读者。
顺祝,夏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