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依稀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凌晨，母亲摇晃着我：“斌，醒醒，快醒醒。快点起床吧，别犯臆症了。来，快点把衣服穿上。”我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外面依然黑乎乎一片，就有些不情愿了，嘟囔着：“妈，你这是弄啥？天还没亮就叫我起床，烦不烦人？”
　　 父母也懒得搭理我，又去忙碌着收拾东西。
　　 我纳闷了：“妈，你收拾东西干嘛呢？”
　　 母亲又催促道:“这孩子，都叫你多少遍了，尽赖着不起床。快，快点穿上衣服，咱们马上就要搬家走了。快点起床哈，马车可能快到家门口了。”
　　 我懵懵懂懂，还是没弄明白咋回事，妈妈又催促道：“还不赶快起床穿衣服呀，这孩子！”很显然，母亲有些不耐烦了。我只能乖乖听话，晕晕乎乎地爬了起来，急忙穿衣服穿鞋。接着去洗了一把脸，还没有端起饭碗呢，一个哈族人就吆喝赶着一辆马车来到了家门口。
　　 母亲急忙把行李扛到了马车上。姐姐年龄虽小，却像一只跟脚狗似的尾随在母亲的身后，跑前跑后帮忙搬东西，忙得不亦乐乎。待行李拿完了，母亲让我和姐姐坐上了马车。在车上母亲才告诉我：“斌，咱们不在这里住了，要搬家了知道不？今天要搬到大浦沟去，你爹在那里等着咱们哩。”我懵懵懂懂，搞不明白啥意思。大浦沟在哪里，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一个小屁孩最好少管闲事，只能乖乖稳坐在行李上。
　　 马车拉着我们在崎岖不平的积雪路上颠簸行进着。此时，正值黎明时分，天山博格达峰峦上方出现了一片奶白色的朝霞。渐渐地，朝霞变幻莫测，不一会儿就演变成了奶黄色，瞬间又成了粉红色……
　　 我和姐姐坐在马车中间，父母坐在车尾部搂抱着我妹妹小菊。走了很长时间，大雪依然犹如白色羽毛飘飘洒洒，似乎没完没了。我冻得瑟瑟发抖，急忙把脑袋缩在围脖里，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颠簸中，我又晕晕乎乎睡着了......
　　 父母亲生育了我们姊妹三个，我行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是唯一的男孩。在我们河南洛阳地区，男孩可是个宝贝疙瘩，继承了祖宗八代遗留下来的香火，价值连城呢！所以，母亲平时对我疼爱有加，偏心眼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每天早上，母亲都给我准备一个白面馍馍，放在炉子上烤得焦黄焦黄的，然后静等着我醒来，醒来后就可以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白面馒头了。姐姐和妹妹虽然也被疼爱娇宠，待遇却相差甚远……
　　 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晃，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我正围着炉子吃着焦黄的白面馒头。吃完后，我欢快地跑出去找几个小伙伴们玩耍。我和小伙伴们蹦蹦跳跳着到了一片苞米地跟前，我们也不声张，跟鬼子进村似的，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去。我们猫着腰进了苞米地，在里面玩起了捉迷藏……
　　 有的躲在苞米地深处，有的匍匐在渠道里。玩着玩着就开始胡作非为起来，把苞米杆子折断，再把没成熟的嫩苞谷掰下来扔得遍地都是……
　　 小伙伴们在地里面跑来跑去，像一群无法无天的野猴子，疯癫到了极致！锋利的苞谷叶子时而划伤了我们的手和脸，大家顾不得那些，依然无拘无束嬉戏打闹着……
　　 突然，马车颠了一下，把我的美梦惊醒了。我睁开眼探头看了看四周，天色已经发白了。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十分荒凉。雪路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马车缓慢地行进着。走了很久，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村庄，几十间灰色的平房横七竖八，错落有致，村子上空升腾着袅袅炊烟……
　　 赶马车的叔叔是个哈萨克族人，名叫玉山。他黝黑发亮的皮肤，魁梧的身材。他坐在马车左前部手拿着长长的鞭子，时不时在空中“啪啪”甩两个响鞭，以催促着马儿快些走。
　　 雪渐渐停歇了。玉山叔叔的心情也仿佛敞亮了许多，他咧开胡子拉碴的大嘴巴吼起了新疆民歌：
　　 你要是嫁人
　　 不要嫁给别人
　　 请你一定嫁给我
　　 带上你的妹妹
　　 带上你的嫁妆
　　 赶着那马车来
　　 ……
　　 他的嗓音沙哑而低沉，听起来很有新疆民族的特点。我探出头小声对他说：“叔叔，你唱得真好听，接着唱啊。”
　　 他转过身对我嘿嘿一笑，接着又唱道：
　　 达坂城的路又平呀
　　 西瓜大又甜
　　 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呀
　　 两个眼睛真漂亮
　　 ……
　　 正唱着，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狂风席卷着飞沙迎面扑来，就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魔！马被吓惊了！它“咴咴”嘶叫着，使出全身的蛮力往前猛跑猛冲！
　　 这下可把我们吓坏了，玉山叔叔急忙跳下去拉紧了马笼头。少卿，马的鼻子才“突突”着白色雾气停住了脚步。玉山叔叔慢慢拉住马缰绳，轻轻抚摸着它的头部，好像在安抚它的情绪。马似乎通人性，慢慢恢复了安静。玉山叔叔朝着我们呲牙笑了笑，又跳上了马车继续前行。马车缓慢地行进着，车轱辘发出吱吱的响声。由于路面上的积雪太厚，车轱辘突然间被卡住了，只在原地打转，并且开始往后滑，最后还是滑到一个雪坑里动弹不得。玉山叔叔甩着马鞭在空中“啪啪”作响，但马无论再怎么用力也是枉然。
　　 没办法，我们都跳下了车，以减轻马车的重量。但马还是拉不动，我们又把马车上面的行李全部卸了下来，然后又到后面去帮助推车，马车才一点一点地挪出了雪坑。随之，我们又把行李装到了马车上，马车又开始缓慢地往前行进着。
　　 走了一段路程，遇到了一个大下坡。坡度很陡，路面雪滑，马车就像爬犁似的滑了下去！玉山叔叔一看急眼了，紧忙跳下车死死拽住马的缰绳，他的两只脚死死撑住地面，以增加微不足道的阻力。马车还是不停下滑着。我们也急眼了，赶紧跳下车七手八脚拽着马车。最终，马车总算是有惊无险，七扭八拐地滑到了坡底，化险为夷了。
　　 乖乖！好悬呀，差点翻了车！还好有惊无险，我们又重新爬上马车继续往前赶路。几经周折，最终到达了目的地——大浦沟。
　　 眼前的情景让我们惊呆了，四周是光秃秃的荒山野岭，没有一线生机，一派凄凉的景象。
　　 一位叔叔领着我们进了一间破窑洞，里面家徒四壁，空空如也。门板搁置在一旁，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没有床，也没有炉子和火墙，啥都没有，这冰天雪地的怎么住人呀？
　　 父亲干搓着手嘿嘿傻笑着，母亲吼道：“你说说你，要你有啥用嘛？俺们来之前也不知道收拾一下屋子，这，这弄得是个啥呀？”
　　 父亲只是低着头嘟哝着：“你又不是不知道，俺被关在学习班里，哪有机会和胆量跑过来收拾房间嘛？”
　　
　　 二
　　 当初，我们一家五口人先从矿务局搬迁到了南戈壁五连，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多。后来，父亲又被调到了大浦沟，领导为了照顾父亲，找了一间空窑洞给我们住。窑洞虽然破烂不堪，却也能够遮风挡雨和家团圆了。
　　 领导说这只是一个过渡，待盖好了新平房可以考虑分给我们一套。
　　 当初我们离开五连时，床板等等物件都归还给公家了。实在没有办法，母亲对我们说：“怕个啥，有脚有手哩，你们看看屋子前面堆着那么多砖头哩。都勤快点儿，跟着我把砖头搬进屋，咱先用砖头磊个大地铺，再磊个炉子火墙不就妥了嘛。”
　　 外面寒风凛冽，我们一家人在雪地里扒挠着那些废弃的砖头，然后搬回屋里。母亲挽起袖子说干就干，憨厚老实的父亲只能给她当小工，和泥巴，递砖头……
　　 就这样一点一滴，慢慢地居然真就把大地铺磊好了。磊好床之后，我们弄了些麦草铺在上面，柔软舒服的大床就这样横空出世了。随后我能干的母亲又开始磊炉子打火墙。快磊到半途时又发现缺少炉盘和炉条。邻居家看到我们这种情况，顿生怜悯之情，给我们借了一副炉盘和炉条。这下可解决了当务之急，父母亲对邻居千恩万谢。随后我们把窗户订上塑料布，就这样七弄八弄，总算是凑合着先安顿下来了。
　　 不曾想，我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年，尤其是我最美好的童年时代，就是在这个艰苦卓越的地方度过的……
　　 那年冬天，又连续下了几场大雪，地面上的积雪很厚。大浦沟四面环山，是个天然的滑雪场。大雪停歇了之后，我们这些调皮鬼就跑出了房屋，根据地型地貌自找乐趣。自己动手制作了各种滑雪的工具器械，最常见的是用木板条制作的爬犁。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出门去滑雪，爬到了一座高山顶上，从顶部往下观望扫描，乖乖，那么高啊！
　　 我顿时心虚了。邻居建军推搡着我说:“杨斌，你先带个头滑下去好吗？”
　　 我哪敢呢，胆怯地说：“建军哥，你让别人先滑下去吧，我待会儿再说。”
　　 他又走到张小军跟前，鼓动着说：“小军啊，你先打前锋滑下去吧？你要是敢滑下去，你就是一个大英雄！”
　　 小军面露惧色，也不敢往下滑。一看这情景，建军也无计可施了，只好自己坐着爬犁率先勇敢地滑了下去，滑行速度箭头似的，即快又刺激！我们看到此情景，胆量也随之壮大起来，就毫不犹豫接二连三地滑了下去！
　　 周而复始，大家玩得特别开心，就是爬犁在半途翻了，摔到雪堆里弄得满身是雪，大家依然是“哈哈”大笑着……
　　 正玩得疯癫时，建军喊道：“大家快点过来看呀！这里有野兔子的脚印呐！”我们急忙围绕过去，一看确实有一些凌乱的野兔子脚印。
　　 我说：“附近肯定有野兔子，我们顺着脚印去追赶兔子吧？只要脚印不消失，咱们一直追下去，肯定能追到的。”
　　 大家顿时头脑膨胀，都跳起了高高欢呼雀跃着：“好啊好啊，同志们，冲啊！”大家高声呼喊乱叫着，顺着野兔子的脚印往前一路狂奔！
　　 翻山越岭，跑了很长一段路程，建军喊道：“看，前面有两个小黑点儿在那里蹦跳着，肯定是野兔子！”我们举目望去，确实是两只野兔。大家顿时来了兴趣，然后加快了追击的步伐。
　　 我暗下决心：今天豁出去了，就是累趴下了，也一定要捕到它不可！
　　 那两只野兔子很顽皮，在我们前面蹦蹦跳跳着，不紧不慢地跳着舞蹈，好像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时而停下脚步扭头瞅瞅我们，然后又引路似的继续逃窜。由于积雪太厚，它们跑不快，我们也累得气喘吁吁。野兔子故意使坏，尽围绕着那座雪山绕来绕去，把我们累得够呛。没办法，只能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鼓励大家说：“大家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啊，只要继续努力追击下去，今天就是累趴下了，一定要把那两个小兔仔子抓住不可！”
　　 追击了将近四个小时，终于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两个黑点一动不动地趴在雪窩里，走近一瞧，那两只野兔子趴在雪地里，居然气绝身亡了。我们把它抓到手里，才发现雪地里还有一滩血。不难看出，它们是被我们不懈的追击活活累死的。我们掂着战利品哼着小调，踏着厚厚的积雪兴高采烈地返回……
　　
　　 三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七岁了。跟随着许多小伙伴到团部子校去上小学一年级，小学部只有一排平房，几间教室和一间办公室。每天早晨起床吃点东西草草了事，就和大浦沟的孩子们翻山越岭结伴而行，翻越过一座座高山，再走很长一段山路才能到达学校。中午放学休息时间短回不了家，每人带些玉米面馍馍和土豆，再带些咸菜疙瘩当作午饭。一天中午放学后，我们几个小伙伴相约到教导大队水库里去游泳。
　　 其中有个叫胡星星的同学，他家也住在大浦沟。我们先到小街商店买了些咸菜萝卜条，在去水库的路上，我们边吃边说说笑笑。胡星星冲着大伙吼道：“大家都不知道吧？这段时间我卯足了劲，还请教了几个叔叔呢。今天非要学会游泳不可，学不会就不上岸！”
　　 说笑着，我们就来到了水库跟前。大伙急忙脱衣服裤子准备下水。胡星星脱得最快，只见他“扑通”一声，率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水库里顿时溅起了一朵朵浪花，形成了一圈圈涟漪。
　　 过了很长时间，水平面上依然风平浪静。胡星星呢，他游到哪里去了？我们越想越不对劲，都紧盯着水平面呆若木鸡。又过了很长时间，水面上依旧悄无声息。大家顿时慌了手脚！面面相觑，如何是好呢？过了一会儿，有人方才缓过神来，就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淹死人了，胡星星淹死了，快来人呐！”
　　 旁边大一点的孩子闻讯后赶了过来，问道：“谁呀？是谁淹死了？”
　　 大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说：“是胡星星啊，自从他跳下去之后，好长时间也没有露出水面，他肯定淹死了。”
　　 一个学生听到喊声跑了过来，气哼哼地嚷嚷着：“谁说我淹死了，我不是好好的吗？谁再敢胡说八道，我，我我……”胡星星朝着我们瞪着恶狠狠的眼神咬牙切齿，挥舞着拳头。
　　 大家定眼一瞧，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胡星星！大家盯着他顿时蒙圈了，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紧接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都像下饺子似的跳到了水库里，胡乱耙挠着学习狗抛。玩了好一阵子之后，觉得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就爬上岸穿上衣服准备返回学校。此时，大家看到岸边还剩下一堆衣服孤零零地摆放在那里无人穿。此刻，我们才感觉得大事不妙了，又清点了人数，缺少了胡星星。便大声呼喊起来：“快来人呀，有人淹死了，快来人呀，胡星星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