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其实心里特别难受，可她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对前来送行的香叹了一口气，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历史有多么惊人的相似！香迟疑了一下，似乎有点儿不明白，问道，玉，你是什么意思呀？是在给我上历史课吗？玉理了理被江风吹乱了的头发，这一头乌黑锃亮的头发曾给她带来了多大的自豪和骄傲，可今天却理还乱，手指刚刚梳理了，却又一霎冷风给吹乱了，连发根下的头皮都觉得有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她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没有听明白吗？你这个历史系的高材生，历史都有惊人的相似！
　　 香说，我还是没有太明白。玉顿了顿，说你怎么就健忘了？四年前我们来到这个县城时，刚一下车，你就跳了起来，惊恐地叫道，好大一座县城（这是你不曾想象的，在地图上曾出现的那么一个小黑点，现在却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样的太阳，一样的风，编号一样的客车，那时，我们也是坐了这一辆车来的，而我今天却要坐这同一辆车离去，只留下你一个人在这县城里，我要回到只有妈妈和一株桃树站立的大山里。
　　 嘟嘟，嘟嘟，喇叭声响了，那辆编号为786895的客车已经停在了站台，检票口已经挤满了旅客。玉还是有点调整不过来思绪，她弄不懂今天为什么要离开，好朋友香紧紧攥住自己的胳膊，生怕她飞走了，可她心里总觉得有一根又冷又重的皮鞭在抽着，让她的心在汩汩地流着血，她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团团黑色的太阳鸟，一阵阵悲哀如黑重的乌鸦群盘旋而至，翩跹在她的心头，令她头晕目眩，她似乎要倒下去了。香立即搀扶了她一把，说玉你怎么啦，你舍不得这里吗，你舍不得你的儿子吗？
　　 玉摇摇头，笑了笑，露出略显突出的牙齿，说香我没事，我只是昨晚睡晚了些，为收拾一下行李忙到了半夜。她又用眼睛扫了扫自己眼前的两个皮箱，一个箱子里是她的换洗衣物，另一箱子里则装满了书籍和笔记本。尤其是那一个粉红的皮箱，她顿时感到有一丝禅意。当年，那粉红色是她少女的颜色，也是她与炼的颜色。
　　 炼是县城杰毛中学考聘的数学老师。那年，刚从北方回到老家的炼在车站意外遇到了玉，被玉的粉红皮箱所吸引，便上前去搭讪了几句：
　　 你是到杰毛中学报到的吗？炼问。
　　 是呀，那你呢？玉看着学生模样的炼说。
　　 我也是去那所中学报到的，不过我是本地人，我就是从那所中学考到北方哈尔滨大学的，为了报效家乡，我毅然回到了这里。
　　 那好啊，你的思想境界太高了！玉赧然一笑，脸上如桃花般灼灼，不禁使人想起了那句诗经上的诗句。
　　 我作为本地人热忱欢迎你哈，炼微笑着说，目光从粉红色的皮箱掠到了玉的脸上。玉觉得脸上有了一丝儿春风扑来，脸顿时更红了。
　　 谢谢，我初来乍到，还没有到校呢。
　　 正好我家就在里学校不远的地方，我送你一下，顺便尽一下地主之谊，看你风尘仆仆的，还没有吃饭吧。我请你吃个便饭，咱们认识一下，我们以后就是同事了。
　　 在这偌大的县城里，玉举目无亲，炼真是“及时雨宋江”，正当她要询问路的时候，炼却出现了，她觉得这是天意。后来她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刚刚来到这个县城的时候，就遇到了炼，而炼的那一番话就打动了她，她又为什么顺从地跟着炼吃了那顿现在看起来非常简便的一顿饭：三只砂锅，一碗这个县城最著名的凉粉，砂锅是热气腾腾的，让她想到了热情，那一碗红彤彤辣椒的凉粉又让她身心一爽，如同炎热的六月喝了一碗沁人心脾的冰水，真是痛快无比，她就暗暗下了决心，要一辈子生活在这里，这里有这么好的人，这么爽口的食物，这么清爽的江风。
　　 出了砂锅店，他们就行走在一条大江的旁边。大江由北向南从县城的身边流过，奔腾的江水在江心小岛前跃起雪白的浪花，唱着的豪放曲奔向远方。滨江路上花园处处，绿树成荫，到处都有年老人在跳舞或大太极，那些音乐听起来似乎更加悦耳和柔和，那些舞姿似乎更加动人。一群群鸽子咕咕地叫着扑到了小广场上嬉戏，在人们身边踱着方步。身着鲜艳服装的小朋友们则坐在小石头上晒太阳，手里捧着图画书。
　　 真是一个好地方。玉不由的赞叹道。
　　 我们这里好看的地方多呢。你的文学功底那么深，读大学就发表了十几篇小说，真了不起！炼说。他把玉的小粉红色皮箱拉杆紧紧地攥在手里，轻轻的拉着，皮箱下的小滑轮在水泥路面上欢快地跳动着，那粉红色皮箱好似一只小猫，好奇地往前冲去。
　　 炼把玉送到了学校的宿舍。人们远远地看着，他们就是一对情意浓浓的情侣，可他们刚刚才认识不到两个小时。
　　 太阳要落山了，但始终还恋在西天，露出一脸羞涩的淡红色，旁边的几颗星星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眨了眨眼睛，亮出了晶莹的眼睛，它在等待肃穆深邃的夜的降临。
　　 他们最终还是要道别了。玉站在宿舍门口伸出了那双纤细的手，炼也同时伸出了那双宽厚的手，他们握在了一起。屋前的鸟儿们也惊叫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嚷着一片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它们随后又唰啦啦飞到了远处的树丫上，继续去追逐它们的伙伴。
　　 玉在这个县城的第一个晚上就失眠了，闭着眼睛就是炼琢玉般的小白脸和温和地笑意，睁开眼睛就是满窗的明月。她披衣坐了起来，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自己是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业时，有那么多人报名，自己填了表，背资料，做练习，准备笔试面试，她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跟着别人身后做这些当代大学生应该做的事，可意想不到与她一起报名的几十位同学，只她一个人轻松就过了笔试关。该面试了，别人都有点紧张，可她没有，她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紧张。小时候她是在大山里长大的，大山里有狼有豹子，她上山时大声一吼，那些动物就跑远了。她家就长在高高的山岩上，云雾飘过她的梦，又缠绕着她清晨的秀发。她走过的山路又陡又险，可她赤着脚在那小路上又跑又跳，看着山下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听着大渡河轰隆隆的涛声，她一点也不紧张。
　　 五岁时，她外公接她出山到内地念书，她走到大渡河吊桥的中间，忽然江风暴起，吹得飘摇的吊桥左右摇摆，几乎要将他们爷孙俩颠到江里，就连几十岁的外公也吓得抓住桥索趴在桥上，可玉却双脚站在桥板上，随着吊桥一起一伏舞蹈，急得外公大喊着，玉儿，玉儿，卧倒！玉却银铃般地笑着，哈哈！哈哈！多痛快！至今，玉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些高耸的山脊，黑色的岩石，深邃的山谷，白色的浪花，都让她在前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远得母亲也跟不上趟，只在电话里听到她越来越悦耳的笑声。
　　 的确，玉爱笑，笑得那样甜，灿如灼灼桃花，炼就喜欢这种笑，笑里蕴含着一种酥骨的味道。
　　 在笑声里，玉觉得生命有了新的萌芽。而炼很快被玉的笑声融化了。在笑声里，他们的手心攥在一起走在江边，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走在办公室的走廊里。在醉人的笑声里，他们的头碰在了一起，玉在看炼专注地演算数学题，炼在谛听玉吟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三个月后，他们住在了一起。玉的笑声更大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炼却高兴不起来，炼的母亲要他找一个本地姑娘。玉，说一口普通话，我们听不习惯，炼的母亲说，她的性格跟我合不来，爱使性子，直来直去，恐怕不好。
　　 炼犹豫了，离开玉。
　　 玉仍旧笑着，说炼你想好了，你如果是真心跟我好你就回来，你如果有难处你就离开。我不怪你！
　　 炼舍不得那醉人的笑声和玉那一枚桃花似的脸，红扑扑的，如一枚粉红色的仙桃，又如一杯浓浓的葡萄酒，让他心醉神迷。炼在黑夜里他流下了很多眼泪，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离开玉了。他又回到了玉的身边。
　　 六个月后，他们结婚了。炼的母亲不再说什么。玉在炼的母亲面前的笑是真诚的，天真的，也惹得炼的母亲也笑起来，你这个女娃子，哪来的那么多笑，笑死我了！
　　 玉说，妈，我妈说过，笑才是最美的呢，我要做您最美的媳妇呢。
　　 炼的母亲说，一个妈，一个我妈，我不是你妈吗？你到底说的是你那个妈啊？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人生的路是加速度前进的。结了婚几个月后，玉怀孕了。她的笑声比以前更大更响，她要在这个县城扎下根，开出花，她发誓要把一生都交付给这个地方。
　　 一天，玉发现炼的神色有些异样，说话闪烁其词，衣服上还残留着跟自己不一样的香水的味道。炼在校园里很有人缘，平时也爱注重仪表，出去吃个饭，总要精心打扮一番，衣服上喷些香水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怀孕，他们就分居了。但炼回家越来越晚，也越来越少。有时一周才回家一次。玉怀着大肚子，既要上班又要回家做饭洗衣服，非常劳累，给炼打电话，炼总是说备课组里有活动，我当了备课副组长，任务多，压力大，请你多原谅。
　　 玉也没有说什么，她坚持工作到临盆的前两周才请假回老家去坐月子，在离开县城时，炼只叫他母亲去车站送她，他说他今早要带学生出早操而且有两节课。玉知道炼很忙，在电话里笑着说，那好，你忙吧，我给你带一个儿子回来吧！
　　 六个月后，玉把儿子带了回来，还给炼带了很多山里的特产，炼看着儿子笑了，但看着岳母带给他的礼物，脸上就现出了看不见的阴霾。没过多大一会儿，炼就打电话叫来了他的母亲，让他母亲陪伴玉，说自己今晚有重要的会议要去准备，今晚就不家了。
　　 炼的母亲对玉也没有从前那么热情，说话也是冷冰冰的。玉一直笑着说着，可炼的母亲却是一脸冷面孔，还甩出来几句冷冰冰的话语，是吗？够呛的，就你们那个地方，高山大河的，还不把人憋死！
　　 上班了，玉觉得同事们的眼色有些怪异，有些人在旁边窃窃私语，有些人在远处嘿嘿地笑着。香是她来到这里唯一要好的朋友，曾多次批评她与炼的关系过于草率，认识炼不到三个月就同居，不到六个月就结婚，山里的石头滚快了就会把自己砸碎，可玉就是听不进去，玉说我认准了的事就要去做！我无怨无悔！
　　 你看现在出事了吧，香说，看你蠢的，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你还笑嘻嘻的。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玉说，天塌不下来，即使塌了，我们老家屋后山上还有几块大石头顶着。传说，那块石头是女娲炼石补天用的。
　　 香急得满脸通红。你还在这里说神话，你真有神话故事了！
　　 玉不慌不忙地说，什么神话故事，说来本姑娘听听。
　　 你丈夫跟别人跑了！香说。
　　 你瞎说，今早不是跟我一起上班的吗？玉说，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笑得起来，昨晚炼跟那个人厮混了一大晚，那个人自己正在四处宣扬。香说。
　　 哪个人?你说清楚嘛。
　　 还有哪个人，说准确一点，你丈夫炼的情人！晏。
　　 不可能，晏也是我要好的朋友，你不可诬陷好人！
　　 傻女子，傻才子，人岂可貌相。
　　 她长得是比我好看些，但她那“病西施”的样子，也就是个“东施”吧，不可能对我“下手”，天下男人多得去，本姑娘的“屋里人”怎么会看上她呢。玉还是笑着。
　　 在你怀孕后不久，晏就勾着了炼。我听说，晏是炼的小学和中学同学，从小就是青梅竹马，是你“拆散”他们呢。你“有错”在先。香睁大眼睛对玉说。
　　 玉想了想从怀孕到现在的一些事，炼的行为的确有些怪异，如，在她分娩前炼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的母亲在她面前抱怨，她总是说炼在教毕业班没有空，分娩之后也很少电话，只是象征性地问她几句吃了没有吃了什么儿子睡着没有之类，其他就没有什么表现，尤其是她回到县城，第一晚炼就没有回家，炼对她说，要让她好好休息，他就住在他母亲的房子里，可几周也没有回家，也没有“小别胜新婚”的亲热表示。玉没有多想，一是回来马上要上课，照顾小孩，二是有个文学杂志社在约稿，要她几周内交上一篇万字的小说。她哪里还有时间来“解析”这些问题。不过，听了好朋友香的一席话，她想她也应该想想这个问题了。
　　 第二天，玉原本锐敏的眼光就瞥见了晏。晏一身艳装，化装的标准早超过了教师职业的水准，一袭短裙，画了眉，扑了粉，涂了口红，洒了昂贵的法国香水。晏远远地望见了她，早就把目光飘移到了别处，可看炼的目光是那么专注，目光有一种难以解说的朦胧，似丝线，似蜜糖，是玉在同炼恋爱时的那种醉人的味道。而炼呢，看她时目光是闪烁的，而看晏是那么粘稠，化也化不开。
　　 摊牌是注定的。玉说，那我们分手吧！炼说，我同意！
　　 炼离开家时，背影是那么冷酷，如一团黑影，快速地消失在林荫道上。是儿子的哭声才把玉唤醒到这个世界里上来。明天还要上课，她来不及想什么，给孩子换尿不湿，喂奶，打开教案本和书本。
　　 三个月后，一纸协议离婚书放在了她的梳妆台上，是炼趁她不在家时放上的，玉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挽留的余地了。玉曾经找到炼的母亲，要她劝说炼回心转意，不能让儿子从小没有父亲。炼的母亲冷冷地说，你们的事我管不着，我也没有心思管你们的事，你们要散要合是你们自己的事！玉想向自己的妈妈讨一个办法，可妈妈曾多次劝说过她不要过分相信炼，她又不好意思再向妈妈说些什么。自己犯了“错”只有自己来承担。在她在协议书上签了字之后，她才向她妈妈说了这事。她妈妈说，你在那边过不好，就回来吧，我们这里山大谷深，包谷面硬核桃还是能养活你和我孙子的。玉在电话这头第一次哭了。
　　 她妈妈说，好孩子，好好吃饭，不要多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哭是没有用处。
　　 过了一会儿，玉的妈妈对她说，我们家屋后山坡上那株桃树今年花开得特别大，特别艳，村里的人都来看呢，都说你要回来呢，果真应验了。
　　 玉一口答应说，妈妈，我一定回来看！
　　 不到一个月，玉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老家的一所公办大学助教职务。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玉独自对着月光对着凄清的夜晚吟出古人的诗句。
　　 该走了，玉心里对自己说。
　　 落实离婚协议书的内容是高效的。儿子玉是不肯留下的，况且儿子只有七个月大，夫妻共同买的的房子她也不要了。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刀斩乱麻，要快一点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
　　 玉拖着两个四年前来时的两个皮箱来到了车站，只有香来给她送行，她似乎读到了萧萧易水寒的古韵。她没有把离开的时间告诉给她的其他同事们。
　　 玉抚摸着那粉红色的小皮箱，思绪飞越到了很远的地方。四年前？十四年前？二十四年前？她自己也说不清。妈妈的脸，外公的脸，炼的脸，不停地在脑子里旋转。她似乎站立在云端里，脚下软绵绵的，身上也没有多少力气。忽然，玉看见已经发黄的皮箱上新贴上一副鲜艳的画：一株嫩绿的桃树，桃树上缀满了朵朵鲜艳的桃花。
　　 玉猛抬头，撞见了香投来的柔和的目光。香对她点了点头。她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一道泪水汹涌而出，溢满了她红扑扑的脸。
　　 一抹阳光斜注在那副桃花画上，桃花更显妩媚，似乎在春风中微微颤动，摇曳生姿了。
　　 嘟嘟，嘟嘟，客车的喇叭声又响了起来。
　　 玉对香说，我该走了。我们在桃花梦里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