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大表舅牛成仁从小就特别喜欢玩枪。
　　 牛成仁是我姥爷沈满金娶到张房村的姐姐、我姑姥娘沈满玉的长子。
　　 我家所在的杨塘村东边是苇河，西边是我姥爷家所在的柳园村，南边是张房村。严格来说，柳园村是在杨塘村和张房村的西面，并且张房的西头和柳园村的东南部，两个村的村民是交叉而居。
　　 苇河古时称为漯河，是远古年代大禹治水的时候在禹城开凿的十三条河流之一。
　　 苇河自古以来就盛产芦苇。从春天开始芦苇在苇河两岸郁郁葱葱地蔓延，待到铄石流金的季节，放眼望去，苇河两岸已经全是成方连片深绿色的芦苇荡。秋风吹来的时候，苇河两岸成片的芦苇开始慢慢地枯黄，一片片白色的芦花随风飘飞，一只只白色的鸟儿不时从飞舞的芦花里振翅飞翔起来。
　　 苇河在柳园村西由聊城高唐县流入禹城县南屯乡境内，从柳园村西边往南再往东绕柳园村半圈再东流，一直经过张房村村南缓缓蜿蜒东流。在张房村东南角，苇河突然拐了个弯，又加速往北淌，从杨塘村村东往北奔流而去，一泄十几里流入了禹城境内最大的河流徒骇河。
　　 牛成仁的家就在张房村东南角苇河往北拐弯的河岸上。
　　 牛成仁从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就经常跟着他爹、我姑姥爷牛功祥去捕鱼，不过那时候，他只是趴在船梆上看着牛功祥下河捕鱼。我姑老爷牛功祥在捕鱼的闲暇的时候，就坐在船头，顺手折了根芦苇，三下五除二用手捋掉了苇叶，然后用芦苇杆就很麻利地做了一把手枪，交给趴在船头上的牛成仁，说：“雨儿（牛成仁的乳名叫雨儿），日本鬼子占了咱东北三省了，给你把手枪，打鬼子吧！”牛成仁欢天喜地地接过了芦苇杆手枪。
　　 牛成仁就趴在船头上，无师自通地将手枪举到眼前方，闭着一只眼，瞄准，用稚嫩的声音吆喝着：“打死你个日本鬼子——”随后嘴里发出“呯、呯——”的声响。那时候，牛成仁还太小，不懂得什么叫抗击日寇保家卫国。但是，在牛成仁幼小的心灵里也隐隐约约地明白，被称作日本鬼子的那些人不是好人，应该用手枪打他们。
　　 芦苇杆手枪玩坏了，牛功祥就再随手折了芦苇，再给牛成仁制作一把芦苇杆手枪。
　　
　　 二
　　 待到牛成仁长到七八岁的时候，牛成仁已经练就了在河里踩水、蛙泳、仰泳、扎猛子等各种凫水的本事，也能下河抓鱼了。但是，牛成仁突然感觉芦苇杆手枪没有意思了，每次拿在手里，只是用嘴学枪响的声音，根本没有真枪的感觉。
　　 这一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沈满玉做好了饭，说：“雨儿，去叫你爹回来吃饭吧！”牛成仁高无精打采地答应了一声，出了家门，顺着通往河边的高高的河坝，往河畔走去。河坝两侧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夜晚的秋风里发出呼啦啦的声音。走到河畔，牛成仁站在河坝上，向着低处的河面上的渔船上喊：“爹，回家吃饭啦——”身材魁梧的牛功祥从渔船上跳到了岸上，爬上了河坝，顺着坝顶往西走，个头矮小的牛成仁一言不发地跟在牛功祥后边。由于牛成仁太小了，腿太短了，只能是小跑着才能跟上牛功祥的步伐。
　　 牛成仁紧跑慢跑绕到了牛功祥前面，边在前面小跑着边气喘吁吁地大声说：“爹，苇子枪老是用嘴弄枪声，能不能给俺弄个真手枪啊？”
　　 牛功祥“嘿嘿”笑着说：“好、好、好……”说着边走边抹黑把手里的烟袋锅子装满了旱烟，叼在了嘴里，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洋火⑴盒，从里面摸出来一根洋火，擦着，点着了烟袋锅子，接着说“我明儿⑵去你大爷家看看他家还有洋车子⑶链条和内带⑷吗？我给你造一把洋火枪。”
　　 那时候，我国工业、制造业都比较落后，像火柴、自行车、柴油等都是依靠进口，即使国内有生产火柴、自行车、柴油等的企业，也都是一些外国的企业，所以人们把火柴叫做洋火，把自行车叫做洋车子，把柴油叫做洋油。
　　 第二天中午，和在村里和小伙伴们玩耍了一上午的牛成仁，大汗淋漓、头上冒着热气地跑进了家门，看见他爹牛功祥正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用刀子削着一块木头。木头已经是一把手枪的样子，并且下边已经被挖空，一根弯弯曲曲的粗铁丝已经按在了里面。牛功祥面前的地上还摆着一些洋车子链节、一根粗铁丝和一大截洋车子内带，身旁还扔着有钳子、剪子等家什。
　　 牛成仁蹲在了牛功祥面前，好奇地看着牛功祥的手里的木头，纳闷地问：“爹，这是弄啥哩？”牛功祥看了看牛成仁，笑着说：“给你做把洋火枪啊！”说着，牛功祥将已经削成了手枪模样的木头放在了膝盖上，伸手从身旁地上摸起来钳子，又从面前的地上拿起了粗铁丝，用钳子铰下了一段比较长的粗铁丝和特别短的一段粗铁丝。牛功祥将那段比较长的粗铁丝用钳子砸进了木头手枪的前端，将那段比较端的粗铁丝砸进了木头手枪后端的上方，将原先按进去的弯曲的粗铁丝扣在了上面，牛功祥喃喃地说：“这是扳机，到时候，用食指猛抠扳机就行啦！”
　　 牛功祥伸手从身旁摸起来剪子，又伸手从面前捡起了洋车子内带，用剪子将内带剪成了长短不一的几条，并且都用线将每根内带条的两端都死死地系住，都成了一个个的环。
　　 牛功祥弯腰从地上摸起来面前的那些洋车子链节，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将那十多个洋车子链节一个一个都安装在了木头手枪前端的粗铁丝上，然后将链节没有穿过的那一排孔对齐，推到了上边，将两条比较短的洋车子内带条套在那一排链节的前端往后猛拽，又套在了那一排链节的后端，将那一排链节牢牢地捆成了一个整体。然后，牛功祥又将比较长的两根洋车子内带条套在那一排链节前端往后猛拽，一直拽到木头手枪最后端，套住，将那一排链节又牢牢地固定在了木头手枪的枪体上。牛功祥又用一根洋车子内带条从上往下套住了，将扳机和拉紧链节的内带条都牢牢地固定在了枪体的上面。
　　 牛功祥将粗铁丝做成的枪顶针，插进了木头手枪前端的那一排链节上边的孔里，又拿了一根洋车子内带条从木头手枪前端套住，又套在了顶针上的凸起上。
　　 牛功祥将手枪顶针拉开，挂在了手枪最后端的铁丝上，用手把那一排链节前半截往一边猛的一推，麻利地将一根洋火塞了进去，随后将链节复位。牛功祥将木头手枪交给牛成仁说：“洋火枪大功告成了！你用手猛抠扳机就行啦！”
　　 牛成仁用右手接过洋火枪，闭上了左眼，伸开了胳膊，高举着洋火枪，猛地抠动了扳机，就听“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响，洋火枪的前方冒出了一道耀眼的火光。
　　
　　 三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震惊中外的北京卢沟桥事变爆发了。日本鬼子长驱直入，开始全面侵略华北地区，所到之处，日本鬼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这一消息，传到了南屯乡的大街小巷。牛成仁才十岁，年龄尚小。虽然他不懂许多大道理，但是听到日本鬼子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也是特别气愤。坐在浮在河面上的渔船船舷上的牛成仁义愤填膺地伸手从腰里掏出来洋火枪，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我长大了也要去当兵，去杀鬼子！”说着，将洋火按到了洋火枪上，举过了头顶，猛地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响，惊得几只白色的鸟儿从不远处的芦苇丛里飞起来，展翅冲向了高空。
　　 牛成仁看了看手里的洋火枪，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这洋火枪要是真枪多好啊……”
　　 站在渔船船尾正在收网的牛功祥回过头，一边收网一边对牛成仁忧心忡忡地说：“雨儿啊，现在咱们国家穷啊，被日本鬼子欺负！连这洋火枪上的东西，都是外国人造的。早晚有一天，咱们中国能够富强了发达了，能够自己造出这洋车子、洋火这些东西来，那时候这洋火枪就成了真真正正的火柴枪了，不再叫洋火枪啦！”牛功祥回头看了看远处的芦苇荡，顿了顿，又回头望着牛成仁信心十足地说：“不，咱们国家以后不仅仅是有这种假的火柴枪。早晚有一天，我们中国会有咱们中国人制造的真真正正的手枪、飞机和大炮，打死欺负咱们中国人的这些日本鬼子！”
　　 “爹，我长大了就去当兵，去打日本鬼子！”牛成仁站起来，拍着小胸脯，器宇轩昂地说，“我要用咱们中国自己的枪炮打死日本鬼子，哪国鬼子来欺负咱们，我就打死哪国鬼子！”
　　 “好样的，儿子！”牛功祥目光炯炯地看着牛成仁，赞许地说。
　　 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岁的牛成仁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光荣地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这一年阳春三月的一个清早，禹城火车站东面的广场上，一排排穿着绿色新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年轻的新兵站在和煦的春风里，意气风发地等待着火车的到来。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地平线上升起来，血红的阳光洒在这些年轻人绿色军装的后背上，他们的后背上一片血染的色彩。新兵队伍的两旁是穿着花红柳绿、手里挥舞着红色丝绸的正在扭秧歌的大姐大妈们，还有大哥大叔们在旁边敲锣打鼓。新兵的父母们都在新兵队伍旁边，和即将参军入伍、远离家乡的自己的孩子牵着手、抹着眼泪在千叮咛万嘱咐。
　　 身材魁梧的牛成仁在新兵队伍里显得特别扎眼，他扭头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爹妈，但是没有找到。
　　 昨晚，知道自己的儿子即将参军入伍远离家乡，吃午饭后沈满玉一直坐在牛成仁的炕前，默默地流泪。牛成仁坐在炕上，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不用担心我，我都二十多了，没事的！”沈满玉只是拉着牛成仁的手，一言不发，眼里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半夜的时候，牛功祥走进来，说：“他妈你睡觉去吧，让孩子也早点睡觉。他明天还得早起来坐车去呢？”沈满玉才留着泪回北屋里去了。
　　 直到火车进站了，牛成仁在人群中也没有看见父母的身影。
　　 牛成仁随着队伍一步步走进了火车站，上了火车。
　　 牛成仁在火车上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当火车缓缓开动的时候，牛成仁无意中往火车外看了一眼，看见沈满玉和牛功祥在人群里用焦急的目光往火车里面张望，他们在寻找他的儿子牛成仁。
　　 牛成仁站起来，向车窗外挥着手大声喊：“妈——爹——，我在这……”
　　 沈满玉在人群里努力地往火车旁边挤，挥着手大声喊：“雨儿——，自己……一个人在外边……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妈——我知道了……”牛成仁挥着手大声喊。
　　 火车往前疾驶起来，将火车旁边送行的人们远远地抛在了后边，许多人还跟在火车旁边跑着挥手。
　　 牛成仁往远处越来越远的人群里张望，再也找不到父母的影子了，眼里的泪水终于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火车载着牛成仁一直到达了部队驻地，被编入到第40军118师354团2营机炮连7班。第40军118师354团的前身是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由本溪煤矿工人及抗日武装被俘人员自发组成的工人纠察队。后改编为冀热辽16军分区特务第2团，一九四五年九月下旬编入冀热辽16军分区21旅为第62团，一九四六年一月随所在旅编入东北民主联军辽东第3纵队为第7旅第21团。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东北民主联军辽东第3纵队为第7旅第21团，被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0军118师354团。
　　 牛成仁光荣地成为了第40军118师354团2营机炮连7班的一名战士之后，立刻跟随队伍南下。
　　 牛成仁跟随部队一路南下。
　　 第40军118师354团的队伍过黄河、跨长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所到之处都占领并解放了国民党占领的乡村和城镇。
　　 牛成仁从小一直生活在禹城南屯乡，从未离开过南屯乡。牛成仁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常常想起南屯乡的油菜花海。南屯乡自古以来种植油菜花，春天的时候，南屯乡漫天遍野都是黄灿灿的油菜花，一只只金色的蜜蜂、洁白的蝴蝶在金黄色的花海里翩翩起舞。每次战争结束之后，那美丽的景色时常出现在牛成仁的梦乡里。
　　 牛成仁跟随第40军118师354团一路南下，一直到了湘赣边境。
　　 一九四九年五月初武汉解放前夕，国民党军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集团由武汉、九江一线撤至湖南、江西省西部，其中以第3、第10兵团共7个军约15万人部署于岳阳、长沙和萍乡、宜春、上高地区，企图迟滞中国人民解放军南进。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司令员林彪、第二政治委员邓子恢指挥集结于鄂东南、赣西北和赣江中游东岸地区的所属第12、第15兵团和第二野战军第4兵团共10个军约43万人发起湘赣战役，决心歼灭白崇禧集团一部。
　　 一九四九年七月八日，第15兵团一部一路奔袭奉新、高安，计划包围突出于该地区的白崇禧集团第176师，诱歼援敌。但该师已先期撤退。第15兵团即向西追击。
　　 牛成仁所在的第40军118师354团2营机炮连7班也配合其他部队追击，连夜行军经通城，急速行军直达渡赣江边，计划渡江取捷径直插醴陵。
　　 那时候正是酷暑时节，江边密林里酷热难耐，炮兵连战士轮流扛着50公斤重的82迫击炮，在山间密林里极速前进赶往赣江江边，都累得大汗淋漓，并且山林里各种蚊虫在战士们头上、身上不时地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