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一章第三节混水摸鱼，贺无成胡作非为，坚守信念，张来福铁骨铮铮。
　　
　　 “红高粱战斗队”队长贺无成接到了县城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以蜡纸腊板刻印的油墨油印文件――《红色战斗报》，这也就是当时在全县最为权威的红头文件和指示了。文件说：“全县城乡的革命运动烈火已经燃烧起来了，很快就会达到了普及的程度。通过发动群众，清理阶级队伍，全县目前已经深挖出来了‘叛徒’、‘特务’、‘国民党残渣余孽’、‘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三反分子’、‘阶级异己分子’等各类阶级敌人三千八百九十一人，夺权了重大成绩，运动取得了伟大胜利。县城各机关单位以及各公社、大队相继都成立了有解放军、红卫兵、工人、贫下中农代表参加，还有政治上可靠的革命干部‘五结合’的‘革命委员会’。‘革命委员会’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新生事物，是非常时期的无产阶级政权组织。目前基本上实现了全县城乡‘山河一片红’的局势，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农村各红卫兵组织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要继续贯彻‘以阶级斗争为纲，突出无产阶级政治，彻底批判资产阶级的‘唯生产力论’，坚持“继续革命”。对于那些已经被剥夺了领导权、靠边站的‘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一定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红色战斗报》还指示说：“农村的各红卫兵基层组织还可以和其他各生产队的红卫兵组织实行革命大联合，制造更大的革命声势，把那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大大小小的领导权统统夺回到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除了那些明显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阶级敌人外，一定要进一步地深挖出暗藏在农村各个领域各个角落的阶级敌人！”
　　 于是，贺无成狐假虎威，春风得意，推波助澜，胡作非为起来。他的红卫兵组织——“红高粱战斗队”率领着那些不懂政治、不懂生产的虾兵蟹将、啰啰们娃娃伙，成天间吵吵嚷嚷，摇旗呐喊地召集着各种“突出政治”的会议，让水沟滩洼生产队的全体社员们在大忙的农时季节竟然全部坐在那生产队打谷场的大核桃树荫下面学习政治，领会《红色战斗报》的精神实质，批判“唯生产力论”。贺无成还指派社员们在生产队的中心地带——村口大涝坝畔修筑了“请示、汇报台”。这样，每天早、晚社员们无论开会、学习、上地劳动、走亲访友之前、之后均要举行“请示、汇报”的形式与仪式，这项工作必须由“红高粱战斗队”的红卫兵们来郑重其事地领导、主持，其严肃庄重，其严肃庄重程度不亚于天安门广场每天的升旗仪式。
　　 后来贺无成还号召社员们必须家家户户的院落都得修筑“请示、汇报台”，早晨起床，首先要站在自己家“请示台”的地方高唱革命歌曲，呼喊相关的、有针对性的革命口号，发誓词，表决心。晚上，再向“红高粱战斗队”汇报各自一天来的思想、学习、劳动和工作情况。贺无成又号召社员群众用针线刺绣、用用红漆喷绘、五谷粮食粘贴、用各色颜料喷绘成领袖画像和“忠”字牌。水沟滩洼的街道、村头、还有家家户户的“请示汇报台”、“忠”字门、“忠”字牌比比皆是。用红漆漫山遍野地到处书写了毛主席语录，整个环境气氛都呈现了一派名副其实的“红色海洋”。
　　 因为强调“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理论，批判“单纯军事观点”、“唯生产力论”，而忽视了社会主义建设，推进国民经济发展的目标纲领，各项生产任务成为可有可无的事情。水沟滩洼生产队的贫下中农谁也不敢再去贸然关心、提议农业生产上的诸项议题，他们的以农为主的本职工作几乎停止、瘫痪了，庄稼荒芜，病虫害泛滥。
　　 在以贺无成为首的红卫兵“红高粱战斗队”的领导安排下，水沟滩洼生产队又掀起了大刮“十二级红色台风”，“清理阶级队伍”以及“一打三反”的革命运动。在这片“红色海洋”里面生活的社员们，以前的那份生产劳动积极性没有了。人人自危，个个都感觉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枯燥无味的异样的压抑感觉。大忙的农业生产季节里，红卫兵们却要求社员们成天坐下来参加政治学习，武装头脑，开会搞运动造形式，每天除去必须完成那些必不可少的“斗私批修”，在自身灵魂深处闹革命外，同时每人还要完成揭发一到两个“阶级敌人”的政治任务，全村要求深挖阶级敌人的数量必须达到二十名以上。
　　 在刮“十二级红色台风”的第一天的大会上，为了完成县城红卫兵总部下达的这些政治任务的硬性指标，贺无成他们根据水沟滩洼生产队的阶级斗争实际，曾经被摘掉了政治帽子的满田叔又被“红高粱战斗队”的红卫兵们重新戴上了“右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秦州歹”也被重新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给生产队放牧羊群的牧羊员九爷，上次因为吆着羊群进城赶集而羊群集体争抢着吃了县城街道红卫兵的大字报，又有人揭发他的羊群又在前天啃了生产队林场的树苗秧子，恐怕他就是个“暗藏”的阶级敌人呢，也被抓了起来。还有那些出身于地主、富农成分家庭的社员们，也有许多都被戴上了相关的政治帽子。给原任生产队队长已经被夺权靠边站的张来福同志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死不悔改”的“三反分子”，被关在了生产队的“牛棚”里，并且每天都必须接受贺无成他们这些“红高粱战斗队”红卫兵们的政治审查和批判斗争。
　　 全生产队五百多口人，已经有十三名“阶级敌人”被抓了起来，还是不能完成“揪斗”任务，不能达到县城红卫兵总部规定的那个深挖的程度和标准。
　　 在一次发动社员群众更进一步深挖暗藏阶级敌人的大会上，人们都在苦思冥想，水沟滩洼巴掌大的一片地儿，也就这么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家族、邻居、乡党，阶级敌人的脸上也没有贴着字，成天间这么着硬要逼着找出坏人来不可，还要完成那些硬性的指标任务，这种教条主义的做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红卫兵中间有人突发奇想，竟然想到了六子，便递条子到主席台上：“六子当年南下陕西的宝鸡地区做麦客期间，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革命意图的思想动机，只是无意中碰上了解放军彭老总的队伍，算不算是个混进了革命阵营的阶级敌人呢？”贺无成精神为之一振，直夸自己的部下红卫兵思想觉悟高，有革命警惕性。马上指派红卫兵外出调查，直奔省城公安厅，反映、取证他们怀疑关于六子是如何混进革命队伍的证据材料。外调的红卫兵去那省公安厅六子所在的工作单位，向他们单位的红卫兵组织汇报了六子是个“混进革命阵营”的可疑人物，说六子还曾经追随、吹捧过彭德怀元帅，还反映了六子早在五八年担任副县长期间曾经还被牵连进了“X、Z反革命集团”等等情报。身为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六子也因此而被停职接受审查，靠边站了。
　　 在水沟滩洼生产队的政治运动中，张来福可算得上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英雄人物，他有铮铮骨气，有凌然气节，是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当时，他自己虽然被夺了权，靠边站了，住进了牛棚，但是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些乳臭未干的红卫兵娃娃们当一回事情。在批判他的社员大会上，贺无成要他和那些“五类分子”们站在一起，他偏偏要和贫下中农社员们坐在一起，并且十分鄙夷弟说：“嗯！你们根本就没有资格取消我当生产队队长的权利，你们根本就没有权利剥夺我这名共产党员不忘初心使命，带领广大社员群众战天斗地，改造山河面貌，建设伟大社会主义祖国和家乡的革命信仰和权力！我只相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们这些跳梁小丑，只不过是些乱世英雄，你们的一切胡作非为都是经受不起历史考验的，你们目前的所作所为都是违反《宪法》的，你们毫无根据地随便对一个‘抗美援朝’的革命军人进行人格上的侮辱，我坚决提出抗议！”
　　 有红卫兵即刻高声呼喊口号：
　　 “三反分子张来福必须老老实实！面向革命群众交待问题！”
　　 张来福讥讽他们说：
　　 “四面都是群众啊，我张来福本来就只有生就一个面目，是向不过来的！只能面向北京的毛主席，像你们这样的所谓‘革命群众’，我张来福根本无法面对！”
　　 “红高粱”战斗队的红卫兵小将，根本对付不了张来福这样的“革命老将”。于是贺无成便邀请了全公社其他大队的红卫兵战斗队前来来水沟滩洼生产队支援“红高粱”战斗队，联合批斗张来福，想要把他的‘反革命气焰’打下去。没有想到，在全公社万人的批斗大会上，虽然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口号声喊得震天响，五、六十的红卫兵代表轮番着声嘶力竭地念着那些批判声讨张来福的檄文发言稿子。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连嗓子都喊哑了，整整一天的功夫，张来福却依然是昂首挺胸，面不改色，一声不吭，我自岿然不动！红卫兵们说这个‘走资派’是全县最牛、最顽固的一个！”张来福只是轻蔑地一笑：
　　 “朝鲜战场的‘三八线战役’中，那些全副武装到了牙齿的美国佬，凭借着飞机大炮，漫山遍野，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虽然阵地上只剩下了我们三、五个受伤特别严重的志愿军战士，那样的阵势下，我张来福也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呢！哼哼！就你们那几声乱吼叫，就想让我低下头颅？做梦吧！休想！”
　　 红卫兵们一时语塞，哑口无言，感觉十分扫兴无比。批判会立马鸦雀无声，死气沉沉，瞬间，完全没有了一点声势浩荡的氛围，再也无法活跃起来。有红卫兵主张提议，要用“喷气式”的武斗对付张来福，无奈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于昨天晚上刚刚发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新指示，也就只好作罢。
　　 天黑之前，其他生产队的那些红卫兵们也都感觉自讨没趣，各自纷纷收兵回营。
　　 几天以来，呼风唤雨，春风得意的贺无成心里一直在想：这俗话说得好，太阳天上过，皇帝轮流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己由一个过去不被别人待见，懒得拿正眼瞧一下的懒汉二流子、无赖、光棍汉，马先锋搞“假、大、空”放卫星的那会儿差点儿被饿死，因为偷了生产队谷种一事又差点儿被法办劳改。谁知今日自己竟然做了红卫兵的头领，成为水沟滩洼的风云人物，说一便一，说二便二。就连过去的那些曾经当过脱产干部、生产队干部的老革命张满田、张来福，还有那个谁都惹他不起的“秦州歹”，他们这些人现在还不是都任由我贺无成的随意捏拿摆布？现如今在村子里谁还敢对我无成说半个“不”字？所有这些风水变故，连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不可思议呢。他又想起了自己十年以前的情人赵金兰，她可算的上是村子里最有姿色的女人呢！想起了自己和她曾经的风流轶事，心中便感觉有些更加甜蜜的回忆。为什么会在不知不觉中就和她断了线呢？还不是因为自己过去的身份太卑微，居然被先前的那个公社马社长鸠占鹊巢，感到十分地没有面子，一直纠结了这么些年。现在，我无成可是“今非昔比”哟，有权力，有地位，大权在握，何不借机会把以前的损失也夺回来，洗刷清楚自己过去所有的耻辱？于是，他翻身下床，走出红卫兵办公室，吹着口哨，哼着快乐的小调，朝着赵金兰的家里走去。
　　 赵金兰年轻时候也确实犯过水性杨花的风流错误，生活作风不够捡点，随便一些，这也是水沟滩洼生产队家喻户晓，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自从她和马先锋的桃色事件被组织调查以后，倒也有些觉悟后悔。细细想来，人家那么大的一个公家干部呢，却竟然因为和自己有染的事情就被组织处分开除了，断送了锦绣前程，实在也有自己的不检点和过错在里面呢。自己也因此而被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戳着脊梁骨唾骂了多年而抬不起头来。每次回娘家探亲访友时，路人们都用那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娘家哥哥说她给娘家人严重地丢了脸面，从此而冷落看不起她，就那么一个娘家哥哥，却从来都不来她家走动。娘家妈给金兰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自古以来，我们做女人的只有本本分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必须自尊自爱恪守妇道，从一而终，一条路走到黑，没有那个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事情。女人的贞节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你还年轻，没有经过见过的，人世间那些多少的是是非非，大多都是因为痴男怨女们的情感纠葛而引起的，闹出了许多跳崖奔井，家破人亡，人命关天的大是非来，往后还是自重一点为好。”金兰想，妈妈说的也对，那些甜言蜜语的男人们往往是花而柳叶的，看上的还不是你的年轻美貌？做那样的露水夫妻不值得。片刻的欢娱之后，又各奔东西，和他们哪里有什么真心相爱？就拿自己的最初相好贺无成来说吧，他就是个最没有良心的男人。一个光杆司令，无依无靠的人，过去除了我赵金兰软心肠怜念、可怜他外，村子里几乎再没有谁会把他当人看待。现在倒得势成了气候，还当着红卫兵的队长，成天间狐假虎威地，只知道个抓人、整人，再没有个什么特别过人的能耐本事。运动中，他还下狠心报复自己和自己的家庭，给我的那个已经年迈体弱的老公公“秦州歹”，又重新戴上了“坏分子”的政治帽子，使自己一家人又重新都背上了那个十分恶心的“政治黑锅”——“五类分子”家属的耻辱。为此事情，婆婆妈让我去求情于贺无成，他却不屑一顾，头都不摆一下，牛气了得！红卫兵中的那些年轻女孩成天间又都围着他的屁股团团转，看他的脸色行事，跟着他的指挥棒转，你看他那种得意忘形的劲儿，现在早都把我赵金兰忘得一干二净了。金兰在极度嫉妒、气恨的心情中决定忏悔、收敛、改过，她下定决心发誓：坚决与无赖贺无成断绝关系往来，不再与他沾染那些花儿柳叶的桃色风流之事。加上自己现在也已经超过了那种风骚浮躁的年龄，孩子也都渐渐地长大了，也已经没有了那份风流雅兴。对于贺无成来说，她的心中只有气恨而没有了任何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