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是个好东西，既省时间，又省脚力，坐在里面，风吹不到，雨淋不到，一脚油便能送我们到达想去的地方。
　　 记得最早一次坐车，大概在我六岁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上学，农村孩子普遍上学迟，村学也没有附设幼儿园，只能等到7周岁上一年级。一个雨后的早晨，我一个人在家门前和泥玩儿。二哥开着一辆绿皮吉普，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下车就问：“咱爷呢？”我答：“干活去了。”
　　 “到哪里干活去了？”
　　 “大土壕。”二哥让我坐在副驾驶位，给他带路，一起去找爷爷。车子很快就到了，透过玻璃窗，我们看到壕里有许多人在忙着伐树，我从人群中迅速找到了爷爷、爸爸，还有妈妈。二哥停下车，帮我打开车门，我猴急地跳下了车，由于人小，手上没劲儿，便使劲地摔车门。吉普车在八十年代的农村，绝对是个稀罕物。“啪”的一声很响，干活的人全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刚从车上下来的我。队长走过来，张嘴就骂：“我还以为上面来了哪个大领导，原来是你个岁怂娃！”壕里的人哈哈大笑，我满脸通红，也跟着傻笑。
　　 大伯是家里第一个吃皇粮的人，学问好，字也写得好，工作几十年，一直坚持用毛笔写日记。年轻时因当兵出门，退役后安置到城里工作。他的生日在腊月，正是冬闲时节，每年小叔去时都会带上我。因路途较远，必须坐班车。每次上车我都不敢坐，总是怯怯地靠在小叔腿上一直撑到下车。旁边的好心人告诉我：“小朋友，那边有小板凳，你去坐坐吧！”我只是微微点头，却不敢真坐。心想：万一我坐了，售票员要我买票怎么办，一个人要好几毛钱呢！我和小叔挤在一起，毕竟只占了一个座位呀！更不敢睡觉，邻家的堂哥老是骗我，说坐车千万不敢睡觉，睡着就被人贩子拉去卖了。
　　 后来，大哥买了小车。年三十，他早早回到老家，吃过饭后，就载着我们一起去上坟。大人坐座位，小孩搂在怀里，一辆车常常挤八九个人。田间小路大都不宽，有的地段两旁还栽着树。车子在前面慢慢地开，小伙子跟在后面提着笼，笼里装着阴票（即冥币）、烧纸、香烛、往生钱、金元宝等祭祀用品。那时候，大部分人家都是步行上坟，我们这支队伍在村里也算是一道风景了，惹得乡亲邻里羡慕不已。
　　 也许是村学离家较近的缘故，小学时光很快结束了。进入初中，学科竞赛比较多。周末，老师时不时带领我们挤班车去县城参赛。车子在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看着窗外蓝天白云庄稼地迅速后移，我们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一个个像出笼的鸽子，三三两两扎堆交流，聊理想聊打算，聊学习生活中的得意事痛快事，惹得其他乘客屡屡用眼神瞪我们，但都被我们直接无视。那时，塬头快下坡的地方，立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重大事故多发点”七个字。于是便有同学争论起来，到底是盼望重大事故再多发生点儿呢？还是这里曾经发生过重大事故？答案显而易见，但双方就是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考完试后，我们结伴去吃炒面。店家为了赶速度，搓的面节像孩子的小拇指头，有的甚至更粗，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就像鲁迅先生《社戏》里的蚕豆一样，总有意犹未尽的感觉，只能盼望下次再来参赛，再来吃这家的炒面。
　　 初中毕业后，受“就业要紧，先保饭碗”的思想影响，我放弃了上高中考大学，选择到县城上中等师范学校。刚开始，一两周就回一次家，后来适应了，一月左右回一次家。因为大都是几个同学相约等车坐车，一路上总有说不完的话，倒也不觉得枯燥无聊。时间久了，邻近乡镇的，不管是否同班同级，慢慢地都熟悉了。车站离学校还有好长一段路，得拐几个弯，且都是上坡路。有的同学回校时，大包小包拿许多东西，有吃的烙馍、油辣子、杏桃，用的被褥、皮箱、画夹、乐器等，我们便两两合作，帮忙把大件的一直抬到宿舍。这回你帮我，下回我帮你，相处甚是和谐，同学之情历久弥坚。到了冬天，周五坐上车时，天已黑尽，回到乡镇，路上更是行人稀少。那时，街道还没有路灯，女同学家长已经推着自行车在路边等，而男同学只能独自步行回家。说实话，望着黑沉沉的田野，凸起的坟头，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风吹声，还有不知名的鸟的怪叫声，心里确实挺害怕的，嘴里大声吼着流行歌，自己给自己壮胆。
　　 九十年代末，国家实行统包统配，我们算是赶上了末班车，毕业后分配到乡村学校任教，除了到县市培训、开会、办事，就很少坐车外出了，每一次都匆匆去匆匆回，心里老是装着一班几十名学生。春夏秋冬，围着三尺讲台，教书育人，孜孜不倦。十年后，我调到县直部门工作，坐公车出发的机会多了，与乡村乡民接触密切了，直接间接了解的事也比较多，真正领略到风土人情的多姿多彩。东区，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牛羊踩着黄昏的脚丫，迎着农人的鞭声，穿过公路，信步回家。南区，文化兴盛，商贸繁荣，瓜菜大棚一座接着一座，苹果园一家连着一家，花开时节白茫茫一片，收获时节红艳艳一堆，与晚霞争辉。西区，交通便利，经济发达，各类企业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工业园区，电商把农副产品卖到了北上广、英法美，跳广场舞的大妈，搞直播的大爷、小姐姐陪着月光天天嗨。
　　 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天空下着雨，我从老家坐车去单位加班。快到统办楼时，遇到了一起车祸。坡道拐弯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仰躺在地，四肢一动不动，后脑勺挨地处，血还在往外流，地上积了碗口大一摊，一个女人跪在跟前，见到来车来人，就使劲地挥动手臂，嘴里好像在说什么，但却发不出声来。不远处，一辆摩托车倒在雨中，后架上还夹着干活的工具，油箱里的汽油淌了一地。路过的大班车、小轿车、农用车没有一辆停下来，都小心翼翼地减速，小心翼翼地绕远，慢慢开走。看到眼前的一幕，车上几个大叔同情地说道：“哎，看这两口子恓惶的……”几个小姑娘吓得直接捂住了眼睛。几个胆大的小伙子，掏出手机，拍成视频发到了朋友圈，告诉大家：天雨路滑，驾车小心！我赶紧给110打电话，告诉这里的情况和大概位置。公安出警的速度很快，我回到统办楼上不大一会儿，便听到了救护车、警车急促的警报声，心里的石头也跟着落了地。看那男人的年纪，家里肯定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也许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如果他真的倒下了，这一家人可怎么办？生活不易，本打算早早出门求财，谁曾想，却与意外撞了个满怀，但愿他们平安无事，顺利脱险！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父子也有缘尽的时候。2011年国庆节前夕，卧床四年的父亲再次发病，医治无效，与我们永别了。
　　 就在距离父亲去世三周年不到两个月的节骨眼上，我在坐朋友车上班途中发生了车祸。现场非常惨烈，气囊全部冲出，车体前半部分严重受损，前挡风玻璃三分之二以上碎裂。路过看到的人都以为车上没有幸存者了，万幸的是，我当时系了安全带，只是肺部受了一些挫伤，并无大碍。在医院住了十八天后，便回家休养，等待康复了。网上曾流行这样一句话：“当你觉得人生实难，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去医院看一看吧。”我坚信，说这话的人绝对是个有故事有智慧的人。当你躺在病床上，独自承受来自身体的各种疼痛，无人可以替代、可以分担时，生活中的许多事便自然而然地想通了，你会发现，以前所斤斤计较的其实都毫无意义，甚至是自寻烦恼。如果说，一场车祸让我对人生有了新的体悟算是一种收获的话，我觉得我是赚到了。从此，我满怀感恩地开始了我的“第二次生命”。
　　 近几年，随着脱贫攻坚的深入推进，我们几乎周周坐车下乡，到田间地头、庄前屋后，和贫困户结亲戚、交朋友，帮他们盖新房，接网线，发展产业，就近务工，自主创业。看着乡亲们日子越过越红火，一家家脱贫致富奔小康，不少家庭还有了私家车，从“坐车人”摇身一变成了“开车人”，我们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幸福感、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坐车的滋味有甜蜜也有苦涩，车子既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诸多便利，偶尔又会对我们造成一些伤害，可谓是“福祸相依”。我常常在想：如果一直能这样坐下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随着车轮的节奏一路前行，那该多好啊！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