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的渭北，大地就像是一个大蒸笼，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时间已过凌晨三点了，可争娃两口房子里的落地扇仍然在最高档上摇着头。
　　       本来就因为那三亩已经成熟了的桃子无客商上门收购而心里犯愁，加之天气这般炎热，两个人就更睡不着了。争娃索性起来了。他来到开间，见三摩已经充满了电，便拔下充电器，顺便又整理起昨天傍晚装上车的桃子来。
　　       由于市场行情不好，今年村里上门收购桃子的客商就非常得少。而桃子又不像苹果那样便于储存，一旦成熟了就得赶快卖掉。所以，他俩便每天赶天黑前摘下来几百斤桃子装上三摩，第二天天不亮，就赶往离村子几十里外的水果批发市场去卖。
　　       工夫不大，妻子春花也从房子里出来了。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不是昨晚已经整理好了么，你咋还摆弄呢？”
　　 争娃指着上面的几筐桃子说：“可能昨晚摆放得有些急了，你看，这几筐桃把红面没摆好，看起来还不太搭眼。”春花心里明白，如今水果也太难卖了。尽管你筐子里面的桃子可能很好，但如果把面子没有摆放好，看起来就不搭眼，看货的客商就少，开口价也给得低。于是，她洗了把脸，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走上前去也帮忙摆弄起桃子来。
　　                   二
　　       黎明前的公路上车辆稀少。不大一会儿，他们就开着三摩，“哒哒哒”地来到了水果批发市场。好家伙！比他俩起来早的人呢多着呢。只见几千平米的彩钢瓦大棚里已是人头攒动。到处停放着装满桃子，和其他早熟水果的各种车辆。
　　        虽然大棚里面悬挂着十多盏日光灯，但是由于棚子大，天还未亮，市场里仍然显得有些昏暗。闷热的空气里，果农客商们的喧嚣声和不时进来的车辆声交织在一起，使人感到压抑和烦闷。唯有那阵阵扑鼻的浓浓桃香能带给人们一丝心旷神怡。
　　       争娃找块空地停下三摩，让春花看着，自己则开始在摊点周围找客商来看货。时间不大，争娃领着一位戴眼镜的老板来了。这人细高的个儿，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着发旧的灰色西服，也许走热了，他把西服上衣脱了，搭在胳膊上。他虽然年龄不大，可说话却十分老道。他一边用手拨弄着桃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桃子个儿还可以，色度还行，就是硬度差点，底色也不亮，你开个价吧。”
　　 “桃绝对是好桃，这天还没亮呢，你咋能看出底色不亮呀？不敢多要，就和我昨天卖的价钱一样，六毛一斤咋样？”争娃有些急不可耐了。他的话音刚落，春花也急忙插了话：“这桃每筐子上下都是一样的，不信你随便翻着看！”
　　       老板把眼镜往上一推，随手指着市场说：“你们看看，这天还没亮呢，已经来了这么多的卖桃子的了，赶天明这市场里面卖桃的多得就放不下了，市场外面的马路上都会放满的，识相的话就赶紧卖！”
　　 “那就请你开个价吧。”争娃心里不痛快嘴上还得强装谦逊。
　　 “一口价，五毛！”老板表现出要走的样子。争娃心里明白，这刚来价钱还算出得高些，越往后就越低了。“好吧，五毛就五毛！车子往哪里开？”争娃咬着后槽牙说。老板用扇子一指：“西边第二个摊位。”
　　 争娃便让春花在前面吆喝着众人让路，自己跳上三摩开始挪车。
　　                 三
　　         负责给收桃老板拣桃子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四十多岁。她虽然戴着大号的防晒面罩，还是没有遮挡完那黝黑的脸色。别看她那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拣起桃子来却毫不马虎，稍微有点瑕疵的桃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不大一会儿，就拣出来将近两筐下拣桃来，看得争娃两口心疼极了。无奈之下，争娃便把强装的笑容堆了满满一脸，凑近那中年妇女说：“大妹子，我这桃在从树上摘的时候就是精心选的，你还是手下留情吧。”那中年妇女扭头撇了争娃一眼，冷冷地丢出了一句：“吃谁饭跟谁转，老板就是这样要求的，你有意见，跟老板说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争娃只得拿了两个下拣桃去让老板看，老板用手捏了捏说道：“啥都好，就是稍微有点发软，等到运到那边就不行了，这不能要！”
　　         接连两个钉子碰得争娃满脸通红。他看着满市场的桃子迟迟卖不动，想着地里还有那么多桃子没有卖，也只得忍气吞声。心里思量着，也罢，随人家拣去，总比烂到地里强。
　　       桃子拣过多一半时，到了该过磅的时候了。老板呷了一口茶说：“开始过磅，提前把话说开，我这筐子皮按五斤来除，咱各自把账记好。”争娃仔细地看了看老板的这筐子，竟和自己的筐子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旧了点。而这种筐子的皮重都是四斤一两左右，咋能按五斤除呢？这不是睁眼亏人么？争娃递过去一根烟笑着说：“老板，这筐子皮没有那么重，不超过四斤二两，不信咱上磅秤上秤一下，就是四舍五入也没有五斤呀！”老板没有接烟。他把纸扇子一收，偏着头说：“我这里一直就是这行情，你卖了，就卖；不卖，我也不勉强。”
　　        争娃通红的脸被气得立马变成了紫色，大肚皮一鼓一鼓地。没等争娃说话，春花就急忙拉了一把争娃：“五斤就五斤，价都掉成这样子了，多拿几两皮也没啥！”她生怕这单生意黄了，到时候桃子卖不掉，又折腾人。
　　        争娃这次也是生气极了。他又习惯性地摸了一下他那自鸣得意的八撇胡子，心里不禁凉了半截，原来胡子早就剪了。于是，原先憋足了的说话底气便减了几分：“占这点便宜也发不了财， 吃这点亏也穷不死！五斤就五斤，过磅！”
　　         争娃一边过磅一边想，越想越气，一会儿心里竟埋怨起春花来了。前一阵子，村里宣传“扫黑除恶”，可也没说要我把这八撇胡子给剪了。以前也就是凭着它，遇事也没吃过啥亏，可她非让我剪了，说是在风头上，怕惹麻烦。整得现在脸上没有了杀气，一脸的横肉倒给人几分憨厚的感觉，连说话的底气都减了几分，要不然，他这瘦不拉几的近视眼老板敢这样欺负咱？
　　        争娃正想着，中年妇女又喊开了：“喂！这筐子下拣桃满了，挪走！”
　　 争娃便去挪筐子。就在这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心里有了报复的念头。既然你不仁，也不要怪我不义！他瞅着报复的机会。
　　      一会儿，老板进去倒茶，争娃麻利地把一筐下拣桃插在了正常桃前边，上磅秤，一直站在旁边的春花居然也没有发现。
　　         果农卖桃，一般情况下，收桃子的客商把拣出来的商品桃子放在自己的筐子里以便随时运走销售，而把拣出来的次品放在果农的筐子或者笼子里。
　　      片刻，老板端着茶杯出来了。他见筐子已经摞满，就看看磅说：“一百一十五，记账！”
　　      终于这一磅算是混过去了。争娃深深地松了口气，心里也感觉平和、轻松了许多。他摸出一根软延安香烟点着，坐在三摩的车帮上，翘起了二郎腿。已经脱红去紫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四
　　        交易完成了。争娃麻利快活地把空筐子和那几筐下拣桃装上三摩，那边春花已经把账也算出来了。争娃从老板手里接过卖来的二百六十五元钱递给春花：“复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假货！”
　　      一切收拾停当，争娃便开着三摩离开市场，开车回家。他心里感到一阵阵喜悦，不只是因为占了点以次充好的便宜，关键是觉得把气出了！车子刚驶出水果批发市场，他便忍不住又梗着脖子，吼起他平时就爱唱的那首歌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么回呀头……”
　　         卖完桃，春花就觉得争娃有些反常，这会儿看着争娃的张狂样子，更感觉不对劲了。她便在争娃后背捅了一下：“啥事把你张狂成这了？”争娃减慢了车速，笑着但却咬着牙说：“今天，给狗日的把一筐下拣桃混进去了，总算出了口恶气！”
　　         女人还是心细。春花听罢，正想说争娃几句，她忽然停住了。她把车上的筐子数了两遍，然后让争娃停下三摩，气呼呼地喊道：“你有张狂的啥呢？！你以为你占到便宜了么？一斤桃五毛钱，一筐子也就装三十斤桃，不过十五元，可咱那筐子是前几天才买的，一个筐子就是二十六元呀，你连筐子都给人家了，还有啥值得高兴的？！”
　　        春花这当头一棒，直打得争娃晕头转向。他只觉得头脑“轰”地一下，大颗汗珠便顺着额头流下来了，半晌竟说不出话来。片刻，他一边用手捋着汗，一边说：“这把他家的，咋弄得这事情呢？筐子又不能去要，吃点亏是小事，关键是传出去了太丢人呀！”
　　 见争娃一脸的狼狈相，春花笑了：“算了，只要你那喇叭嘴不往外说就好了。一个筐子也没有啥，今年务桃子亏了那么多，咱都能认命，一个筐子，怕啥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吧！”
　　         争娃刚才的兴奋已散得无影无踪了。他用衣衫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开着三摩又开始赶路了。他一边开一边想，想着务桃的艰辛，想着卖桃的艰难，想着往后的日子……
　　 一路上再没有说话。
　　             
　　            尚文渊
　　         2021.7.10修改于老屋。